聽到林妹妹的問題,陳恒回頭朝着她笑笑,示意大家先上去再說。
一行五人,拾階而上,才走進涼亭,又見三人。陳恒隻認得妙玉,另兩人卻是第一次見。
經過黛玉的介紹,陳恒才知道她們是揚州知府韋大人的家人,韋琦君、韋姝兩姑女。
涼亭内外,還有四五名婢女、三名老成持重的嬷嬷,負責看顧此次的聚會。
其中一位嬷嬷,是韋家人特意派來伺候兩位小姐的。
像戲文裏,那種孤男寡女共處一地的情況。放在講規矩的大戶人家裏,是絕對不可能出現。
難得讨了半日清閑的賈氏,半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她将目光從手中的書籍上移開,隻是微微一擡頭,就能将涼亭内的情況一收眼底。
見到女兒的客人都已到齊,她趕忙讓身側的婢女下去傳話,可以給孩子們上些甜食、飲品等物。
涼亭地勢不高,卻能将林府的庭院景色一覽無遺。
左側是從蘇州運來的太湖石,形态各異,講究一個瘦漏皺透,渾然天成。
涓涓流動的池水,藏在它的身下,又被遠處的竹林覆蓋。讓人隻能聽見悅耳的水聲,卻找不到池水的蹤迹。
聽說陽宅上,有藏水之說。陳恒對此沒有太多了解,不知是真是假。
在涼亭的右側,則是圍繞在百花叢中的小池塘。盛開的荷花,沿池面至遠。在一片青綠色的水面盡頭,一道青瓦白牆橫在眼前。白牆上有花費諸多巧思,用筆墨畫出的巨幅群山圖。
山巒疊嶂,有大有小,有遠有近,它們倒映在青綠色的池水中。
兩景融成一色,真叫觀者贊歎不絕。
誰說揚州無山!浪漫的揚州人,這不是把山都畫在牆上了嗎?!
陳恒想到涼亭上,林伯父親手題的牌匾:林峰亭。
真是有趣,有趣。
書香門第果然是雅中藏景,景中有思。
點點心思又透出一個巧字。
衆人稍稍坐定,韋琦君便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己帶來的寶貝,共有八個從粵省送來的玻璃杯。
林黛玉組織這場聚會,也是爲了讓陳恒見一見此物。
廣東省廣州府的知府沈廷芳,是韋應宏跟林如海的同年。他們那地時常有西洋船隻經過,沈廷芳無意中看到這幾個杯子,覺得十分好玩,就買下來,托人走驿站送至揚州來,給狀元公開開眼界。
韋應宏自己把玩過幾日,又把它們送給韋琦君。這才有了,韋琦君帶着玻璃杯來找林黛玉玩。
西洋之物,在孩子們眼裏畢竟是新鮮東西。
就算遊曆過真真國的薛寶琴、薛蝌,也覺得此物十分不俗。
陳恒的關注點卻不在玻璃杯上。相似的、更高端的東西,他在後世已經看過許多。隻朝着妹妹輕問:“廣州的東西,還能走驿站寄到揚州來嗎?”
林黛玉素來博聞強記,隻側頭一想,就回憶起平日跟父親的閑談,答道:“有官身的就可以用。”
她見到兄長的眼睛微微一亮,忍不住給陳恒科普起來,“也不能經常用,一般驿站都是接駕文書、趕赴各地的官員、參加科舉的考生爲主。要是用的多了,朝廷的禦史會參的。”
林如海在官場上,走的就是言官的路子。林黛玉耳濡目染之下,對此類事情也算是了解。
陳恒笑着點點頭,隻是覺得又對大雍朝了解一些。
林黛玉卻想起一茬,悄聲問道:“兄長,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
此時一桌人,陳恒跟薛蝌坐在一起,寶琴坐在自家兄長左手側,黛玉坐在陳恒右手側,林珏又在黛玉的身邊。隻韋琦君、韋姝、妙玉三人在對面并排坐着。
韋琦君看到陳恒跟黛玉湊在一處說話,立馬不依道:“好啊,說好大家一起玩樂,怎麽就你們兄妹倆躲起來說悄悄話。”
她的侄女韋姝,亦在旁邊點頭,替自己的姑姑壯一壯聲勢。
林黛玉瞧了陳恒一眼,見他微微眨動眼睛,才笑着對倆位手帕交解釋道:“是說報鋪的事情,前兩日你們不也看到,有人特意在報上,出錢登文罵元和先生嗎?”
韋琦君、韋姝點了點頭,這事她們也是清楚。
景安日報,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是誰家辦的。黛玉、寶琴,都沒想過替自家兄長隐瞞。
“說起來,好像是元和先生用的那些符号?”韋琦君也知道此事,她朝着報鋪的兩位東家尋問,“陳家哥哥、薛家哥哥,你們可知道元和先生的用意?”
大家誰不喜歡聽八卦,一桌子人大半都豎起耳朵。
陳恒跟薛蝌對視一眼,知道此事還是自己出來說更方便些。兩人心照不宣打過招呼,陳恒咳咳嗓子道:“那幾個符号,我記得元和先生曾管它們叫标點符号……”
林黛玉光聽到頭一句,已經忍不住拿起手帕遮住自己的嘴角,深怕叫别人看出自己的笑意。
陳恒将此事的原委,簡單給衆人介紹下。
原來自從《蜀山劍俠傳》登報後,很多文人雅士,就注意到陳恒用的“,。:“”!?”等符号。
陳恒深怕别人第一次接觸這個,不了解符号的意思。還在每篇文的末端,特意做着各種科普。
現在的正經書,主要用的标點符号就三種,一個大寫的句号,類似O的形狀,或是豎起來的一個小勾勾,最後一種是頓号:、
光靠這三種符文,拿來讀經書怎麽夠用。所以很多夫子教學生時,都是從句讀開始。用紅線劃分出每句的隔斷,再讓學生們跟着讀。
這個就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要是沒這樣一個前輩在,給尋常人一套四書五經,他想要徹底讀懂也是不太可能。
知識的壟斷,往往是在細微之處着墨。
反而不是大部分人想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規矩和門檻。
而陳恒在話本中使用的這些符号,就被許多文人雅士視作一種挑戰。
雖然隻是一本上不了台面的話本,陳恒也在科普的末端解釋過,這些符号隻爲話本閱讀方便之用。
可這些标點符号,實在是好用的很。讓許多人一看,就一目了然作者的意思。
陳恒會使用它也是因爲蜀山是部長篇小說,如果不用現代符号,那在書寫之時,會疲憊的很。《聊齋》畢竟隻是短篇,創作起來不會太累。
不過要是說他沒有借機科普的心,那陳恒肯定也是有的。
要知道現代标點符号,在這片土地上正式出現。就是上輩子,都要等到兩百年後的戊戌變法,由康有爲跟譚嗣同、梁啓超起頭。
巧合的是,中國第一本民間報紙,也是出自這三人之手。也有說法,是指康有爲一個人辦的,此處不作争辯。
跟這三位國學大家比起來,陳恒的名頭自然不夠。他自然隻能用話本的方式,在暗處慢慢推行這一套東西。
畢竟大雍朝的未來,有沒有一次這樣的變法,誰也不知道。
陳恒這事啊,說大不大。說小,牢騷肯定也少不了。
有些人罵他,是覺得他有辱斯文。說不定這個不露真面目的元和先生,連個舉人都不是,怎麽也敢自創符号。
可大多數看到,也隻是一笑而過。終究隻是一本話本小說嘛。
陳恒要是敢拿來用在四書五經上,那才真的是大不敬。要給天下士人好好交代交代,伱憑什麽給聖人經書,斷字斷句。
至于揚州大多數人,還是樂于看個熱鬧。一來,這些符号确實方便閱讀。二來,報紙上有人吵架,也是有趣好玩的事。
陳恒自己則完全不在乎,不過是些動嘴的文人,有本事就越過胡家、薛家、王家和府衙,再沖進書院裏,當着山長的面打他一頓啊。
就連山長裴懷貞看到這些符号,也隻是笑着評過一聲“有趣”。
隻要不去觸碰那些忌諱的東西,大雍朝的民風,還是相當開明的。
“那兄長的報鋪準備怎麽辦?就讓他們這樣罵元和先生?”林黛玉好奇“問”道。
“不急不急。”陳恒微微一笑,看向身側的薛蝌,“薛伯父,應該已經在處理此事了。”
薛蝌在一旁笑着點頭。
黛玉、寶琴一看,就知道兩位兄長自有謀劃,索性也專心陪起一旁的賓客。
…………
…………
薛瑱走出府衙大門時,自己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此行來,正是爲了将陳恒說的那點營收,捐給揚州府衙。薛瑱原以爲自己會多費些唇舌,才能說服韋大人。
結果等薛瑱表明來意,韋大人已經眉開眼笑的引他入座。
這倒不是韋應宏見錢眼開,他如今仕途風頭正盛,完全沒必要貪圖這點不起眼的小錢。隻是覺得報紙這種新興之物,在未禀明陛下前,還是由府衙就近管控比較安全。
薛瑱如此上道的送來,正合了韋應宏的心思,剛好給了府衙未來伸手管束的理由。
至于那點不值一提的小錢,韋大人随手就拿來捐給揚州各大書院,算是貼補他們書院的讀書人,當然這是後話。
與韋應宏交談甚歡後,薛瑱坐在回去的馬車上,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想想當年他從金陵趕到泰興縣,處理一個掌櫃的事情,都要吃上許縣令一套閉門羹。再看看今日,被知府大人當成座上賓,還誇他來到揚州後樂善好施,有儒商之風。
前後詭谲的境遇變化,讓他也是唏噓不已。心中又有些振奮。
果然是倦鳥脫籠,方知天地之廣大自由。
…………
…………
六月初九,新的《景安日報》再次在揚州城發售。
這次報鋪供應了兩萬份,用了兩、三日,才全部售賣一空。
紙上的内容,與之前的幾期差别不大。隻有一條加粗大字的短文,引起城内不少落魄書生的注意。
“上月末,元和先生将二十兩稿費,全部捐給養濟院。元和先生十分感謝本報鋪……”
養濟院,是大雍朝專門照顧孤兒、乞丐、窮人的救濟機構。
書生們關注的,自然不是陳恒做了件好事。他們是沒想到,給報紙寫寫話本,也能賺這麽多錢,一個個都起了趕場撈一票的心思。
等到月末,許多使用新标點符号的話本小說,如飛鳥投信般來到景安報鋪。
薛蝌将此事告訴陳恒時,他是高興的不得了,深感自己這步棋走對了。
果然,不要試圖去教會别人用什麽辦法做事。隻要給他們看到,用這套辦法能賺到錢,聰明人自然趨之若鹜。
昨晚睡了一次飽的,今天人都舒服許多,哈哈哈哈哈。謝謝書友們的體諒關照,感恩感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