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遇見王先明這樣的師長,陳恒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也許一般人會嫌棄王先明是個老童生,他自己都屢次科舉不中,又能教出什麽好東西呢?但事情不是這樣看的,王先明今年四十有九,早就棄了繼續科考的念頭,正是專心撲在教書育人上。
不像那些又要一邊教書,自己又要一邊準備繼續科舉的秀才公,說是教人,也全是填鴨式教學,學沒學會全在弟子個人。
再加上王先明年輕時,拜在老丈人門下學習,也開拓了一些眼界。文章的好壞,他能勉強評個一二。四書五經的經義,他也能說個三四。
三十多年持續不斷的求學生涯,讓王先明深切的明白科舉這條路上的彎路、錯處。可惜他醒悟的太遲,一個人最好的學習時間是有限的。過了時間點,再讀書,也隻是爲了追尋人生的答案。
現在這些東西,都将化爲養分,澆灌在陳恒這株幼苗上。就像四書裏,世人多從《大學》開始讀,可王先明認爲還是要從《論語》開始。
他是這樣給陳恒解釋的:若把《大學》《中庸》比作撐天的高山,那《論語》就是承載他們的大地。一開始就去爬山,固然能人開拓眼界,打開大門。
但《論語》才是決定你這座高山能有多高,是一覽衆山小的絕峰五嶽,還是平地起丘陵的夜郎自大。
隻有把根基打深打厚,讓自己領悟其中精妙,你的高山才能不斷拔高,直至撥雲見月,俯視天下。到時候山雖高,你也鍛煉好腳力,爬起來反而更事半功倍。
“那《孟子》呢?”陳恒詢問。
王先明搖頭晃腦,道:“他是從高山上流下的一抹清泉,等伱到達山巅,就可站在它的源頭,順流而下,乘風一夜至江河,豈不快哉。所以我們要将《孟子》放在最後讀。”
陳恒明白了,便把心思一股腦撲在《論語》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分神。
也是托一對一教學的好處,王先明總能将教授其他人的時間,用在給陳恒講解經義上,把知識掰碎了喂給他。一個教的細,一個學得快,進度自然飛快。
早上的經義課過後,下午的時間依舊是書法,時下科場流行的是館閣體,因其一目了然,行迹規整,大雍立朝以來很受考官們的喜歡。
可王先明還是堅持讓陳恒從楷書開始練起,雖然楷書投入時間大,見效慢。但隻要練成,以後其他書法都能觸類旁通,寫起來也是輕而易舉。
等到這節課結束,一天的學習還會剩下半個時辰左右。這段時間,兩人一般拿來閑談。王先明會講一些自己遇到或看到的事情,比如科場轶事,當朝局勢。
這是陳恒爲數不多了解外界的機會,所以他總會在這段時間化作好奇寶寶,問東問西。王先明把他當成自家孩子,兩人關上門說話,自然也不會太拘束。
…………
…………
這一日,兩師生上完一天的課,相互坐着閑聊。兩人正說到金陵有個書生,在考秀才時,因文中用到李唐之事來舉例,被考官罷黜的事情。
“還能這樣的嗎?”陳恒眨眨眼,不知這好好的李唐,犯了大雍朝什麽忌諱。
“你說當今聖上登基,爲何選用武定爲年号。”王先明賣了個乖,見着陳恒想不出來,才解釋道:“如今太上皇還住在宮中呢。”
陳恒恍然大悟,好似發現什麽大秘密般,張嘴就要吐出:“莫非是玄……”
“噓,噤聲。”王先明輕拍陳恒的小腦袋,又開起玩笑,“你現在可知,爲師爲何讓你沒事就把孝經拿出來讀一讀。當今朝廷,最是看重孝治。”
“始作俑者,亦懼後者。”陳恒深以爲然的點頭。
王先明發出大笑,他喜歡就喜歡這孩子身上的機靈勁。凡事一點就透,讓他教起來也十分痛快。
“那你說說從年号上還看出什麽?”王先明端起茶杯,繼續發散着陳恒的思維。他既把陳恒收爲弟子,自然不希望教出一個隻知道之乎者也的迂腐書生。
四書五經誰不會背,真正決定陳恒出路的,是那些觸類旁通的東西。
陳恒苦思良久,才嘗試着開口:“用武是因爲陛下懂兵法,擅軍事。用定,是想成爲一代雄主?”
陳恒話音剛落,王先明端茶的手都停在半空,看着他許久才道:“後生可畏啊,爲師想明白這個道理時,都過了而立之年。”
“之前爲師科舉一再失敗,還常怪罪于考官的有眼無珠,喜好不同。”王先明搖頭感歎,“如今再想想,太上皇在位時,年歲漸長,喜愛的是歌舞盛世之文,爲師才華不足,文章中的遣詞難有新意,一再吃虧。等到新皇登基,爲師還在這條路上埋頭苦走,蹉跎歲月,不明君意,又怎麽能高中。”
“那你再想想,武定這個年号過後,聖上會選用什麽樣的年号。”
“大概是文一類的。”
“爲何?”王先明很感興趣的問道。
“剛不可久,柔不可守。文功武治,方是盛世。重武抑文,重文抑武,都是亂世之舉。”知道是跟自家夫子說話,陳恒的言語不免奔放些。
王先明點點頭,叮囑道:“除非高中進士,此類話不可對外人說。”
“是,夫子。”
陳恒明白老師的深意,自然不會反駁。
“如今已是武定十年,且看着吧,看看你的猜測準不準。”
“若是不準呢?”陳恒不免好奇老師的話外之音。
“那就罰你抄三遍四書五經。”王先明笑得十分得意。
“是。”陳恒面露苦色,他沒有問猜中的獎勵,老師都沒主動提,那自然是沒有,問了也白問嘛。
往後的日子裏,陳恒繼續保持這樣的節奏,早上讀書,下午習字,一日不敢松懈。如此半年多後,陳恒便将四書背的滾瓜爛熟。
到此,陳恒就要進入下一個階段,從五經中選一個作爲自己的本經,同時再王先明的要求下,也要開始讀司馬相如、韓愈、三蘇等文豪的文章。
這些在曆史中留下濃墨重彩的文人,他們的遣詞之妙,文章之盛都是經過考驗。常把他們的文章拿出來讀,能培養自己下筆時的語境和立意。
爲了給陳恒弄到這些文章教材,每過十五日輪到休息時,王先明都得乘坐村中的牛車趕去縣裏的書局購買。這錢,可不是老陳家出,而是王先明自己掏腰包。
也别以爲它們便宜,花不了幾個錢。就拿陳恒之前讀的書籍來說,一本字數不多《三字經》,就要一千文。像是四書五經之類,版面好的,或是加上先賢注解的,更能開價到三兩以上,這還隻是一本。
再回頭看看老陳家幾口人,辛苦一年才有個二十多兩,這裏面是不算一家人吃喝、交稅賦的情況。
王先明對陳恒的照顧之情,可見一斑。
這一日,剛好休沐。
陳恒在自家休息,趁着放假幫家人做點農活。王先明則早早搭上村裏的牛車,準備去取之前定下的書籍。
也就在今日,一輛馬車來到山溪村,車上下來一個清瘦的文人,在村人的指引下,來到王先明家門前。
那文人站在門口打量許久,才出聲引出主人。等到柳氏走到門口,看清來人後,先驚後喜道:“林秀才!怎麽是你?”
“哈哈哈。”文人開懷大笑,洋洋得意道:“可不就是我嘛,師姐。”
“你怎麽來了?我聽爹爹說你一直在京城。”
“哈哈哈,師姐,你好沒道理。久别重逢,你就不準備讓我先進門喝杯茶水嗎?”
“你看我,快進來,快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