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城劇場内的氣氛有些怪,
硬要說的話,有些“悲喜交加”的感覺。
喜的是,
原來,漢語也能寫出這種優秀戲劇。
《玩偶之家》又如何?
《大佬》比之一點兒也不差。
悲的是故事情節,
劇情中唐人街華人的遭遇,就像一塊石頭壓在觀衆們的心中,讓人喘不過氣,
因爲太真實了。
舞台上,
劇團成員們仍在四面鞠躬、謝幕。
李黛小聲說:“我感覺怪怪的。”
她的閨蜜周周不由得好奇,
“怎麽怪?”
“霸王餐?這個詞翻譯得很準。”
司徒美堂回答:“你對戲劇的創新,非常人所能。我相信,那些傳統戲劇的大家都願意與你交流,進而改善、融合我們的傳統戲劇。”
陸時啞然,
其中的“overlord”一詞,是“領主”的意思,所以“eat overlord's meal”算是中世紀對歐洲的美麗“遺産”。
按理說,此時的唐人街也該陷入沉睡,
司徒美堂也眯眼看着那神奇的一幕,心裏不由得感慨。
他多少有點兒懵。
陸時說:“隻聽說是因爲打死了一個‘吃霸王餐’的流氓,所以被關了十個月。”
陸時:???
“白人?”
吃霸王餐,
“唔……燙!好燙!”
那種情況下,華人打死白人卻隻關了10個月,
司徒美堂掃視一圈現場的華人,默默歎口氣,扶着陸時的肩往外走,
“陸爵士,你知道我之前爲什麽入獄嗎?”
陸時笑,
自己所做的,終究起到了效果。
“那爲什麽會……”
他問陸時:
……
司徒美堂哂笑,
司徒美堂換上嚴肅的表情,
“那你知道,那個吃霸王餐的是白人嗎?”
“是好吃,就是肉太少了。”
之所以說是“翻譯”,是因爲确實算舶來詞。
李黛沉吟,在腦海中整理好語言,回答:“以往,給那些白人表演,聽到他們的贊揚、掌聲,我覺得很開心。現如今,聽到同胞們的掌聲,我更開心。”
1882年,美國簽署《排華法案》,
而司徒美堂入獄是在1886年,也就是法案生效的第五個年頭。
成就感……
衆團員在心裏咀嚼着這個詞,
他們對陸時愈加佩服。
陸時笑,
“這種事,人家已經在做了。比如豫省,有的劇團同時演豫劇、曲劇、越調。”
其餘演員都有相同的感覺。
Eat overlord's meal,
陸時問道:“司徒先生怎麽忽然這麽說?”
美國司法這麽先進嗎?
司徒美堂也明白陸時的疑惑,遂解釋道:“本來是絞刑。”
之前那個腸粉鋪子,竟然圍了一圈的老外,
舞台下,
司徒美堂對陸時說:“陸爵士,我今天算是見着真神了。你厲害!”
“這東西好吃!”
但勤勞的華人們懂得如何做買賣,知道《大佬》漢語版首演,應該延長營業時間。
清末民初的很多戲劇大家并不古闆,能做到兼容并包,
這可能也是時代所賜,
墨守成規者很難吃上飯。
兩人一齊出門。
所以,整條街仍是張燈結彩。
吃得不亦樂乎。
夜色已深,
李傑嘀咕:“鄉音無改。我們能以戲劇的形式爲同胞帶去家鄉的語言,怎麽會沒有成就感呢?”
司徒美堂望着腸粉鋪子,陷入回憶,
一拳拳捶死那個白人流氓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
良久,他搖搖頭,将之清出腦海,說道:“陸爵士,你是傳媒大亨,應該能明白那件事必然會引發轟動吧?”
陸時點頭。
除了法案的社會背景,還有個體差異的問題,
從體格上講,白人一般高大勇猛,普通的亞洲人很少能正面對抗,何況還是長期受欺壓的華人。
這種事,想不成爲爆點都難。
陸時猜道:“事件成爲了焦點,讓全美的華人聯合了起來?”
司徒美堂點點頭,
“是的。洪門内所有成員,加上各地華人,都在爲我申冤。有錢有勢的,甚至托關系改判,或是找律師上訴。”
他有些嘲諷地笑道:“那時候,美國佬才明白,華人團結起來,不僅敢還手,而且敢拼命。”
陸時看他一眼,沒接茬,
心裏卻明白,
司徒美堂建立安良堂,并且做大做強,肯定跟這事有關,
因爲,在當時的華人心中,他不僅僅武功高強、仗義執言,同時也是代表着反抗意志的精神圖騰。
陸時沉吟,
“從絞刑改成10個月,變化确實大。”
司徒美堂開玩笑:
“美國的刑期都不太長。大概是因爲犯人也要吃飯,财政上負擔不起。”
“噗!咳咳咳……”
陸時笑噴,
沒想到,對方還有幽默的一面。
司徒美堂接着道:“那件事情後,美國佬對華人的态度又變了。”
說着,他張開雙臂,仿佛要将整個唐人街攬在懷裏。
陸時秒懂。
美國人發現搞不定抱團的華人之後,便隻能眼不見爲淨,
于是,他們從插手、幹預,直接變成了無視。
這種情況下,自然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自治組織。
這也是20世紀初唐人街堂會崛起的源頭。
司徒美堂繼續道:“其實,我當時的本意是建立一個抵抗美國佬欺負和華僑互助的組織,但事與願違啊……就像《大佬》裏的主角,很多選擇出于無奈。”
陸時有些好奇,
“司徒先生,你跟我說這個是爲什麽?”
司徒美堂真誠地看陸時,
“我想請先生出山。”
“啊這……”
陸時懵逼,
“我不懂法律,做不了法律顧問啊。相關問題,我還要咨詢索爾呢~”
司徒美堂擺擺手,
“不,不是法律顧問。剛才我說到身不由己,是因爲安良堂本身就受到桎梏,明面上的要管、暗地裏的也要管。我想請你出山,牽頭成立全球僑胞會。”
陸時驚訝,
“用得着我?”
他認爲,洪門的安良堂、緻公堂才是成立僑胞會的金字招牌。
司徒美堂大笑,
“陸爵士,伱太小看自己的能量了。”
他對腸粉鋪子點點頭,打趣道:“你看那些美國佬,吃得多香。不會用筷子,都直接上手抓了。”
陸時明白了,
自己确實有對方沒有的優勢:
在團結美國華人上,或許比不了管理唐人街的安良堂;
但是,自己可以團結的勢力更多,
英、美、法……
陸時别的不擅長,忽悠外國人還是很有一手的。
司徒美堂笑道:“現在有兩根金條,其中一根是華人捐的,一根是你從鬼佬那兒騙……咳咳……拉的贊助。你能告訴我,這兩根金條,哪根是肮髒的,哪根是高尚的?”
陸時總感覺這話有些熟悉,聽着像哪部電視劇裏的台詞。
他沉吟,
“這件事或許可行。但具體如何操作,畢竟牽扯到全球同胞,不能操之過急。”
司徒美堂點點頭,也這麽認爲,
最好還是先看一看《大佬》在全美各高校、各唐人街的演出效果如何,
有句話說得好,
“橘生淮南則爲橘,生于淮北則爲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就怕《大佬》能感染波士頓的華人,
在别的城市卻不太行。
陸時說道:“先不想這些,看完《大佬》,我有些餓了,不如去吃一碟腸粉墊墊饑。”
司徒美堂應和:
“我正想說這事兒來着。”
他是廣東開平人,
廣東人不能失去腸粉,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陸時說:“我和你……唔……”
後面的話沒說完。
因爲,他蓦地發現,那幫剛心滿意足地吃完腸粉的美國人中,竟然有歐·亨利。
另外還有一位大胡子,
他中等身材,頭發略顯淩亂,眼睛閃爍着機智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
陸時對他當然是有印象的,
教科書裏沒少見——
馬克·吐溫。
與此同時,兩人也注意到了陸時。
歐·亨利頓時興奮,
“陸教授!”
快步跑過來,與陸時緊緊握手。
比起他,馬克·吐溫則要矜持得多,
蓋因兩人之前沒見過面。
且此時的歐·亨利尚未寫出《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贊美詩》、《最後一片葉子》等代表作,聲譽遠在陸時之下,
而馬克·吐溫早就已經成名了,與陸時比不遑多讓。
等歐·亨利松開陸時的手,他才上前,
“能見到陸教授,真是榮幸。”
雙方開始寒暄。
司徒美堂見陸時要社交,便用口型無聲地說道:“我先去買腸粉,随後和古德曼先生叫馬車過來。”
他離開了。
陸時轉向馬克·吐溫,
“兩位一起來的?”
歐·亨利說:“隻是碰巧了。我買的票和薩缪爾緊挨着。”
薩缪爾·蘭亨·克萊門,
馬克·吐溫的原名。
陸時點頭,
“兩位都來看我的戲劇,是我的榮幸。”
馬克·吐溫擺手,
“不不不,在戲劇這方面,你才是真正的大家。我是來學習的。”
據傳,他晚年想把《百萬英鎊》、《湯姆·索亞曆險記》兩部代表作改編成戲劇,
後者成功了,
但前者是諷刺與幽默的典範,因爲過于誇張的藝術手法,很難改編。
馬克·吐溫此來,就是來取經的。
他好奇道:“陸教授,你覺得什麽才是優秀的戲劇?”
陸時說:“你本身就是劇作家,你覺得呢?”
馬克·吐溫陷入沉思,
故事精彩、
節奏緊湊、
邏輯自洽、
服化道合理、
……
說白了,一部好的戲劇,需要優秀的劇本、優秀的演員、優秀的輔助人員。
陸時笑着說道:“在呈現方式上,劇作家能做的不多。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控好劇本,要麽,不露痕迹地揭示真理,讓觀衆認識這個世界;要麽,讓觀衆産生共情,觸動他們的感官。”
這個總結太到位了!
馬克·吐溫雙眸一亮,随後愈加好奇,
“你說,‘在呈現方式上,劇作家能做的不多’,言外之意,未來還會有舞台以外的呈現方式嗎?”
陸時點頭,
“已經誕生了。你應該聽說過由盧米埃兄弟拍攝于1895年的《工廠大門》吧?和标題一樣,其内容是工人下班後離開工廠,隻有47秒鍾。”
歐·亨利說:“那個被稱作‘影片’吧?”
陸時笑着點點頭,
“過去兩百年,我們見識了太多的技術革新。說不定,舞台會被取代呢~”
馬克·吐溫笑着道:“陸教授,你在《是!首相》裏就說過,戲劇和劇院已經淪爲上流社會彰顯存在的社交媒介了。當時我以爲是諷刺,現在回頭看,原來還有這方面的考慮。”
歐·亨利問:“舞台會被取代嗎?”
陸時聳了聳肩,
“我不這麽認爲。如果,它作爲‘戲劇’的意義越來越少,作爲‘表演’的意義肯定會越來越多。”
言外之意,舞台服務的人變了,
之前是觀衆,
觀衆們看戲劇,爲的是消遣;
後來是演員,
演員們演戲劇,爲的是展示自我,或者提升表演能力。
馬克·吐溫笑道:“那樣的未來我實在無法想象。所以,還是好好請教一下陸教授,到底該怎麽寫好諷刺戲劇吧。”
他經曆了美國帝國化的過程,思想和創作也随之變化,從輕快風趣到辛辣諷刺,再到悲觀厭世,
20世紀初,他作品的語言已經極其激烈了。
陸時沒法在這方面給予指導,
他正感到爲難,
這時,一架馬車在陸時身材停下了。
車簾拉開,
從裏面探出一張華人的面孔,居高臨下道:“你就是《大佬》的作家嗎?”
陸時微微皺眉,
隐隐地,感覺那張面孔有些眼熟,好像最近在哪裏見到過。
那人見陸時不說話,又道:“你别害怕!我又不能拿你怎麽樣。你回答問題便是。”
結果,陸時還沒開口,腸粉鋪子的攤主便沖了過來,擋在陸時身前,
攤主說:“你想問什麽?”
那個華人一愣,上下打量陸時一番,
“如此看來,你的确是《大佬》的作……”
話音未落,
“沒錯!”
司徒美堂緩步走來,
“他就是我們華人的驕傲,陸時,陸爵士。麥兄,我勸你跟他說話時放尊重些。”
陸時這才想起那個華人是誰,
協勝的大佬——
麥德。
也就是紐約安良堂的對頭,
同時也是古德曼嘴裏所說的“瘋批”。
麥德點頭,
“我這人有股子瘋勁兒。可我不傻。”
他朝司徒美堂颔首,
“聊聊紐約的事?”
司徒美堂沒有任何的遲疑,直接就上了馬車。
現場的氣氛變得極凝重,
仿佛能把一切凍僵。
馬克·吐溫和歐·亨利看得怔住,
兩人雖然不懂漢語,但光是看氣氛,也能猜到是怎麽回事,
心裏嘀咕,
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這話果然沒錯。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陸時。
陸時說:“兩位,看來今天不能再讨論了。不如我們另找時間?”
兩人同時點頭,
畢竟剛看完《大佬》,就怕在生活中遇到真大佬。
他們與陸時道别。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兩個美國人剛離開沒幾分鍾,司徒美堂就從馬車上下來了,
麥德甚至探頭出來,尊敬地與陸時道别。
陸時詢問:“司徒先生,事情解決了?”
司徒美堂遲疑道:“算是……算是解決了吧。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這次協勝和安良堂在紐約的沖突,聽美國官方的判決,無論怎麽判,雙方都接受。”
陸時很驚訝。
之前,他曾聽NYPD的警官和古德曼形容過麥德,
原話是:
“那貨,看着挺正常,西裝革履、頭戴禮帽,但褲腰裏竟然别着兩把槍,光天化日、大搖大擺地在唐人街溜達。”
很難想象,這樣的人願意退一步海闊天空。
司徒美堂又道:“我還跟他講了請你成立全球僑胞會的事,他也同意。”
陸時更是不解了,
“爲什麽?”
司徒美堂說:“肯定是因爲看了你的《大佬》,有些感觸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陸時:“……”
不知道說什麽好。
司徒美堂哈哈大笑道:“所以,陸爵士,你就别謙虛了。如果《大佬》在全美演出的效果都不錯,那你便出任僑胞會的會長吧。連麥德都服你,還有比你更适合的會長人選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