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波士頓唐人街。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
狹窄的街道兩旁,店鋪内琳琅滿目,燈籠搖曳生姿,散發出華人聚居區獨有的氛圍。
空氣中混雜着污水的臭味和小吃的香氣,刺激着行人的鼻腔。
陸時和古德曼穿過人群。
以往,看到美國人,這裏的居民都會多看兩眼,
但今天不同,
因爲有《大佬》上演,相對封閉的唐人街迎來高光,許多美國人來此,
這半個小時,居民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古德曼踮着腳,小心地繞過一個水坑,
街邊的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陸爵士,你看。”
陸時投去視線。
下面就比較通俗了:
“
”
“聽不懂。”
”
“怎麽有韻味了?”
能看得出來,海報的畫工并不懂什麽“國粹新劇”,隻能往京劇上扯。
(PS:爲保證閱讀流暢,就全寫普通話了。)
古德曼問道:“陸爵士,還有多久?”
“你個北方粗婆娘,懂什麽!?”
隻見海報上寫的是:
古德曼也愛湊熱鬧,拉着他往旁邊的腸粉鋪子走,
華人占多數,與白人泾渭分明地分成兩撥。
兩人接着朝劇院的方向走,
身邊時不時有美國人的馬車經過,濺起一片泥水。
昆曲爲魂,秦腔爲骨;
曆經風雨,國粹新劇。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陸時:“……”
“那能好看嗎?”
陸時穿越而來,不可能不好奇。
古德曼十分興奮,
“真好!韻味很足!”
陸時好奇,
倫敦也是有華人聚居區的,但規模肯定比不了紐約、東京、波士頓等地。
門前已經聚集了茫茫多的人。
……
聽得陸時腦瓜子險些一分爲N。
“唉……咱們的戲也要學鬼佬,肯定會變成四不像。你看看鬼佬研究的那些東西,什麽魔術、什麽咖啡……不如去吃搶粉。”
……
古德曼手舞足蹈的比劃着解釋:“你看那個畫片,再看那些文字,多美啊!”
他對攤主說:“你好,給我來一份。”
好不容易挪到劇院,
“
詳詢華城劇院!
票價驚爆!
“這次的戲劇好像是漢語。”
隻能說,距離産生美,
就像“隻因你太美”,用阿拉伯語寫就是“”,瞬間變得高大上。
到這兒還正常。
陸時摸出懷表,
“還早,得半個小時。”
旁邊還畫了一個武生的臉譜。
“你能不能有點兒追求?就知道吃那個破腸粉。”
古德曼便提議道:“那可以四處逛逛,買些小吃。咱們這次特意不乘馬車,不就是因爲你想看看唐人街的風貌?”
他們都在議論着,
什麽都有。
直隸話、粵語、閩語、英語……
攤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叔,
他瞄了眼陸時,
“這是伱老闆啊?”
陸時“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
攤主翻個白眼兒,說道:“既然是你老闆,那你特麽讓他拽什麽英語啊?你替他說不就完了?這裏可是波士頓!”
陸時滿頭黑線,
 ̄□ ̄||
“那就……那就來一份。”
“啧……”
攤主咋舌,開始拉動那些抽屜式的蒸籠。
古德曼看得興奮,
“有趣!真是有趣!”
攤主搖頭嘀咕:“土老帽~”
随後,他轉向陸時,閑扯地問:“你是從哪個堂口出去的?”
陸時一怔,
沒想到,連夜市的小商小販也被迫加入了堂會。
但仔細考慮,好像又很合理。
波士頓唐人街的建立源自1870年美國大罷工,
爲了取代罷工的工人,華人被馬薩諸塞州的企業雇傭,并在十年之内“建立”唐人街。
之後便是1882年的《排華法案》,美國人将經濟衰退怪罪于華人。
如此背景,大部分人會加入堂會自保。
陸時心中感慨,
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他長久的沉默,攤主苦笑,覺得自己問得多餘,
“當我沒問罷。你都跟鬼佬混了,堂口什麽的,确實沒甚必要。”
陸時正準備解釋,
忽然,攤主一聲吆喝:
“好咯!”
他手法熟練而迅速,一張薄如蟬翼的腸粉皮便鋪在了盤裏,
接着,他在皮上鋪上蒸熟的肉餡、翠綠的蔥花,再用刀快速劃成幾段,遂将盤子遞給了古德曼。
古德曼啧啧稱奇:
“好厲害~”
手一摸盤子邊,趕緊縮回,
“怎麽這麽燙啊喂!”
攤主撇撇嘴,低聲對陸時說:“鬼佬什麽也不懂!咱這腸粉,多少人排隊候着吃、搶着吃,甚至被稱爲‘搶粉’。給他吃了,真是牛嚼牡丹,白瞎!”
陸時看看鋪子的布置,
攤位右手邊立着一塊木制的柱狀招牌,上面用紅漆書寫着“正宗”兩個大字,
字的下面,貼着《大佬》的海報,
海報上已經濺上了泥點子。
注意到陸時的目光,攤主歎氣,
“唉……”
他擺了擺手,
“說是講堂會的新戲。這種事,那些作家怎麽會懂呢?我覺得不會好看。”
陸時問:“你看報紙了嗎?”
攤主回答:“報紙?每天不都那樣?”
陸時說:“今天的報紙不同。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發表了《大佬》的觀後感,認爲那是一部革命性的新戲。而且,他還邀請劇團到華盛頓國家劇院演出。”
攤主露出不屑的表情,
“鬼佬的總統喜歡,那我就更不會看了。”
陸時:???
“爲什麽?”
攤主說:“他覺得喜歡,說明《大佬》不真實啊。”
陸時聽得吐血,
對方的回答實在有些讓他始料不及。
攤主似乎不想再聊,岔開話題道:“行了,不說這個。讓你老闆趕緊吃吧。搶粉嘛~就得搶着熱的吃才好。”
陸時從谏如流,
“聽你的。”
于是,令攤主驚訝的一幕發生了,
隻見古德曼摸出手帕,幫陸時把筷子擦幹淨,再殷勤地遞還給陸時。
陸時大口朵頤,吃得“啧啧”有聲。
攤主懵逼,
心想,
現在的年輕人真特麽牛。
他忍不住問:“你不給你老闆吃嗎?”
陸時打趣:
“我這人很有原則的。老闆敬酒我不喝,老闆打牌我自摸,老闆講話我唠嗑,老闆開門我上車。”
“啊這……”
攤主看看陸時,又看看古德曼,
“還能這樣?”
陸時不由得哈哈大笑,不再逗對方了,說道:“其實,我才是老闆。是我聘用的他,而不是他聘用的我。”
攤主聽完,頓感世界觀崩塌。
然而,接下來還有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
一架馬車匆匆而過,
不多時,又繞了回來。
車窗簾拉開,波士頓安良堂的大佬司徒美堂探出頭來,
“陸教授?”
他看了眼攤主,視線最終還是落在陸時身上,笑着道:“我也喜歡這家腸粉。隻不過,您的新戲就要開演了,還是先入場吧。至于腸粉,我讓人幫你打包幾份?”
攤主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
聽司徒美堂的意思,《大佬》竟然是眼前這個年輕人所寫?
這合理嗎?
他無法接受!
攤主整個人都是懵的。
陸時将盤子放回去,對他眨眨眼,
“你可以去看看那部新戲,說不定會意外地覺得不錯呢?”
說完便轉身離開。
隻留攤主風中淩亂。
……
華城劇院。
陸時和司徒美堂坐在第一排,靜靜等待着《大佬》的開場。
這座劇院很有華人特色,
原本是看戲曲的那種精緻的小園子,場地中央擺八仙桌和椅子,戲迷們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遍看戲。
爲了适應新戲劇,劇院新翻修過,
隻是翻修得不徹底。
觀衆席分爲多個層級,每個層級都裝有華木質欄杆和雕花的座椅。
而作爲核心區域的舞台上沒有幕布,而是無比巨大的折疊屏風,上面繪制着山水、花鳥等元素。
司徒美堂說道:“說實話,我不喜歡看戲。”
陸時了然,
畢竟,那是“老爺們”的愛好。
他笑道:“《大佬》不一樣。”
司徒美堂點點頭,
“那當然。能讓總統寫觀後感的戲,必然非同凡響。”
這件事其實是老羅斯福自發做的。
美國人很擅長面子工程,
在現代,那位黑人總統就推薦過《三體》、《追風筝的人》這些作品,
前者的作家無需多言;
後者的作家則是美籍阿富汗裔。
而當時的美阿關系……
推薦這些書,也是爲了凸顯美國文化的兼容并包,推銷美國夢。
陸時說:“是總統先生捧場。我的作品……”
話音未落,
咚——
響亮的鼓聲響起。
“我信仰美國。”
“是美國讓我發了财。”
……
粵語一響。
戲劇開始了。
和哈佛的禮堂不同,沒有幕布,而是由場工上台,推着屏風将之折疊起來。
華人觀衆們議論,
“這戲也太離譜了吧?”
“對啊!我頭一次見角兒先出聲,再開屏的。”
“瞎胡鬧!”
……
有人離場。
陸時有些無語,
沒想到,自己精心設計的鏡頭感,僅僅因爲場地變化就消失殆盡。
司徒美堂眉頭皺起,
他站起身來,回頭用視線掃過觀衆,
瞬間,原本躁動的現場變得安靜下來,沒人再敢離開。
陸時說道:“司徒先生,沒必要的。”
這麽說,是因爲他對《大佬》充滿了自信,
觀衆離場又如何?
他們必然後悔,将來還得再買票補上今天的遺憾。
司徒美堂說:“陸教授,您遠來是客,我們要盡的禮數不能少。”
陸時便不再勸,
“多謝。”
兩人又将注意力移回了舞台上。
司徒美堂伸出手指,指着舞台一側好奇道:“陸教授,旁邊那個大的牌子是什麽?上面怎麽是英文?”
陸時解釋:“那是字幕。”
他在回答時,有種恍如隔世的荒誕感,
在現代,國内總是要看帶字幕的引進電影,
現在反而倒過來了。
司徒美堂好奇,
“字幕……這個名字倒是直接得很。以文字形式在幕布旁邊顯示對話的内容。”
陸時糾正:“不隻是對話,還有部分後期加工的文字,例如年代、地名、人物介紹。這些都可以在字幕中出現。”
司徒美堂點點頭,
“這算不算強制讓美國佬學咱們的語言?”
陸時聳聳肩,
“怎麽能是強制呢?人家是自願的。”
司徒美堂差點兒笑出聲,
想到這是劇院,趕緊努力憋住,繼續看戲。
随着劇情的展開,華人觀衆發現《大佬》就是發生在身邊的堂會的事,遂逐漸代入,沒人再想着離開了。
但另一個問題出現,
那就是叫好聲和讨論劇情的聲音。
中國戲劇有叫好文化,甚至有一套規矩,
比如,
名角兒或者觀衆緣好的演員,幕裏第一嗓子,隻要聽到聲音,觀衆就得叫好,
這就是所謂的“碰頭彩”。
除此以外,
逢高腔長腔叫好、經典唱段叫好、高難度動作叫好、做功叫好……
類似的規矩多得離譜。
再就是讨論劇情,
因爲中國戲劇經常在廟會、紅白喜事等場合表演,戲子表演和觀衆聊天幾乎同時進行,所以也沒有特别嚴苛的“紀律”要求,隻要不貿然離場就可以。
現場小聲議論不斷,
“看那個!被砍死的是協勝的香主!”
“嗯,老雷動的手。”
“這個劇作家怎麽會知道得如此詳細?莫不是司徒……唔……非禮勿說。”
……
議論加上絡繹不絕的叫好,
讓現場聽上去就像安良堂在搞大型團建。
當然,他們的聲音不大,
但确實糟心。
白人觀衆都很無奈,
有幾個回頭看看,似是想抱怨,但看到那些華人觀衆一見堂會火拼劇情就興奮的模樣,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司徒美堂尴尬,
“陸爵士,新戲在唐人街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陸時也沒招,
誰能想到,漢語版本的《大佬》,那幫白人靠字幕看得津津有味,反倒是華人安靜不下來。
他說:“往後看吧。”
司徒美堂點點頭,
“好吧。”
還能說什麽呢?
他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全神貫注地看戲。
不多時,他就徹底代入劇情中那個大佬的角色中去了,
焦頭爛額地堵窟窿、
被暗殺還要保持克制談挺火、
安撫死難兄弟的家屬、
……
實在是太真實了!
就這樣,戲劇不知不覺地演完了,
第四幕結束。
司徒美堂蓦地回神,從劇情中抽離出來,
這才發現,劇院裏安靜的可怕,仿佛落針可聞。
他下意識地回頭,
隻見全場所有觀衆,無論是白人還是華人,都已經完完全全地代入了,沉浸在劇情之中。
看得入了迷,也難怪沒人會讨論。
司徒美堂問道:“陸爵士,現場什麽時候變成這樣……”
陸時“噓”了一聲,
“還沒演完。”
“啊?”
司徒美堂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之上。
《大佬》最後的尾聲開始,奇葩的“繞朝鞭”的劇情出現。
短短兩分鍾,
司徒美堂卻仿若窒息。
那種感覺,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将自己的頭按入水缸,每隔一分鍾放自己上來呼吸一次,随後再按回去,反複折磨。
這部戲,因爲最後的尾聲升華了。
忽然,劇院傳來淡淡的啜泣聲,并且越來越多。
陸時投去視線,
大部分華人觀衆都面色難看,甚至少數人抹眼淚,似是想到了自己加入堂會時的身不由己。
而白人觀衆都很懵,
他們理解不了。
陸時歎氣,
心想,
美國人知道這部戲劇是偉大的作品,可到底如何偉大,他們隻能從技巧、創新來分析,
而劇情方面,他們也頂多說說“優秀的諷刺”、“悲天憫人”。
隻有身處海外的華人才能真正感同身受。
李傑率領演員們出來謝幕,
白人觀衆帶頭鼓掌,隻可惜有些勢單力孤,掌聲稀稀拉拉,很快就變得不自信起來。
他們面面相觑,
“這部戲明明很好啊?”
“是啊……”
“華人是不是都是鐵石心腸?爲什麽不鼓掌?”
……
正議論着。
突然,
啪啪啪——
最前排的司徒美堂率先鼓起掌來。
這之後,便是如同山呼海嘯一般的掌聲席卷而來。
白人觀衆們詫異,
文化差異,已經到了連鼓掌的時間節點都不同的程度了嗎?
摸不着頭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