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污污——
火車的速度緩緩降了下來,
波士頓站近在咫尺。
歐·亨利和陸時讨論短篇小說的寫作,聊得正歡,聽到汽笛聲後便露出了遺憾的表情。
他無奈道:“我必須去一趟華盛頓,否則,一定在這裏陪你下車。”
陸時有些好奇,
“你不是在紐約定居嗎?去華盛頓做什麽?”
歐·亨利微微尴尬,低聲道:“當時,我被判了五年,但提前出獄了。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匹茲堡或者華盛頓彙報,讓那幫混蛋知道我還在境内。”
要不是那段逃亡的黑曆史,他其實根本用不着面對如此嚴苛的審查。
陸時和古德曼不由得笑,
“‘電流之戰’,你不是已經赢了嗎?倫琴先生對伱贊不絕口啊。”
兩人走出火車站,陽光照在頭頂,熱得人渾身刺撓。
其頭發濃密,帶着絲絲卷曲,兩撮小胡子竟和老羅斯福有些相像。
無電刷交流電感應馬達的出現,讓直流電的發明者愛迪生感到恐懼。
特斯拉因此被口誅筆伐。
特斯拉詫異,
“你知道我?”
塞爾維亞裔美籍發明家、物理學家、機械工程師、電氣工程師。
兩人都沒接茬。
說英語時稍微帶一點口音,似是東歐人。
來人是一個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
特斯拉恍然。
“你是陸教授吧?”
特斯拉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冊子,笑着回答:“我替AAAS……啊,就是美國科學促進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前來。”
特斯拉小聲道:“我還以爲陸教授誤會我……”
特斯拉搖頭,
“并不是雇傭關系。但是,我最近接受摩根财團資助,在長島修建沃登克裏弗塔,那是一座高187英尺的鐵塔,鐵塔頂部有一個直徑爲68英尺的半球型……”
于是,愛迪生買通某些州的官員,把當地死刑由絞刑改爲交流電電刑,并雇用小學生,抓貓狗來用特斯拉的交流電做實驗,把貓狗電死,來顯示交流電的危害。
不遠處,有人注意到了他們,快步走來,
“陸教授?”
他的儀器産生的X光的能量比一般儀器要大得多。
陸時有些驚訝,
也難怪倫琴會站他這邊。
他走上來,
“那怎麽會?”
“你是特斯拉先生?”
“那好。我們在哈佛見吧。”
接下來是一段長篇大論,
總結下來,就是摩根看上了項目的商業價值,想借此項目實現無線通訊。
陸時擺手,
他轉開話題,詢問道:“特斯拉先生,你這次找我,所爲何事?”
他雖然不是交流電發電機的最早發明者,但其對交流電的的改進如同瓦特對蒸汽機的改進一樣,貢獻巨大,
陸時打量對方,
他和古德曼下車後轉乘,前往劍橋市。
特斯拉無比郁悶,
“我一定臭名昭著吧?”
以他的姓氏命名了磁密度單位,表明他在電磁學上的貢獻。
“你受AAAS雇傭了?”
陸時點頭,
去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研究X射線的倫琴,
而特斯拉在早期的研究中,制定了許多實驗來産生X射線,
陸時循聲望去。
尼古拉·特斯拉,
歐·亨利趕緊說:“陸教授,我辦完華盛頓的事,之後會去找你,請教創作的事。”
陸時擺手,
陸時笑道:“在去年的諾貝爾頒獎典禮,我可聽過你和愛迪生先生的不少轶聞。”
和上次來時一樣,
劍橋市的景緻和紐約、波士頓這種受工業化影響的大城市不同,沒有高聳的煙囪和滾滾濃煙,
空氣清新,偶爾有鳥叫聲傳來,
天空亦是明媚。
陸時輕咳一聲,
“請說重點。”
“啊這……”
特斯拉露出抱歉的表情,繼續道:“這種大型項目,要征地、要人力,隻有錢肯定是搞不定的,所以需要相關協會背書。陸教授在歐洲,學術上的貓膩肯定比我懂。”
陸時懂了,
“所以,項目的評審是AAAS批下來的?”
特斯拉歎氣道:“其實,我本意不想摻和這種事,隻想一門心思做實驗。但既然我在AAAS挂了名,就得出力。”
陸時能明白對方爲什麽反感學術社交,
對方被善于商業運作的愛迪生打壓,難免會覺得這種交易肮髒,
何況,特斯拉在給愛迪生“打工”期間,愛迪生承諾過5萬美元的薪酬,後來卻拒不支付,導緻特斯拉憤而辭職。
這麽多腌臜的經曆,也難怪他隻想悶頭做實驗。
陸時好奇,
“你說你在長島做項目。長島不是在紐約嗎?你可以在紐約堵我啊!何必等到劍橋市?”
特斯拉:!!!
“我怎麽把這事忘了。”
陸時:“……”
感覺對方的眼神有些清澈的愚蠢,
他擺擺手,
“算了,我們先上馬車。”
另一邊,古德曼立即揮手叫車。
三人坐進車廂。
天氣非常熱,
狹小的車廂像個蒸籠,配合颠簸的路面以及若有若無的馬臊味,讓人不得不将車窗簾完全挂起。
陽光刺進來,晃得人眼睛疼。
陸時眯起眼看外面的景色,随後轉向特斯拉,
“特斯拉先生,AAAS那邊是怎麽說的?他們支持《科學》加入影響因子的評判嗎?”
特斯拉感慨,
“陸教授,你真是聰明。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便能猜到我的來意。”
陸時笑,
“衆所周知,《科學》的出版方正是AAAS。”
特斯拉詢問道:“陸教授,這影響因子到底是怎麽算的?”
其實,陸時之前已經告訴過傑克倫敦了,
但對于沒有正經上過大學、沒有接觸過頂級期刊的人來說,那種東西還是有點兒難理解,
況且傑克倫敦還是個文科生,更不懂那些,傳回美國的電報自然語焉不詳。
陸時道:“簡單講,影響因子越高,學術影響力越大。”
特斯拉挑眉,
“影響力。”
陸時笑道:“你想到愛迪生先生了?确實,影響力大不代表質量高。”
他從衣服内兜摸出一張紙,
沒想到,紙已經被汗水浸濕了,看不清上面的鉛印文字。
古德曼趕緊打開行李,翻找筆記本,
“陸爵士,手寫吧。”
陸時接過紙筆,
“假設,我們要計算《科學》1900年的影響因子。”
他在紙上寫下公式:
——
IF(1900年)=A/B
其中,
A=該期刊1898年至1899年所有文章在1900年中被引用的次數;
B=該期刊1898年至1899年所有文章數。
——
一目了然。
特斯拉好奇地看了眼陸時,
“你真不是一般作家。”
他見過太多人,在闡述觀點時絮絮叨叨,半天都說不明白,
那種感覺,就像是水文的作者。
而陸時截然不同,
明明不是理、工科出身,卻善用數學語言,一個公式就把事情講清楚了。
陸時明白對方爲什麽會有那種感慨,打趣道:“那你應該看看《槍炮、病菌與鋼鐵》,那是跨學科專著,用到的公式可不少。”
特斯拉說:“有機會一定拜讀!”
他又看向公式,
良久,他說:“陸教授,我認爲影響因子存在弊端,其數值與期刊涉及的領域關系非常大。”
陸時說:“你講講看。”
特斯拉發現陸時的态度很輕松,便笑道:“看來,陸教授早就想到了。”
陸時攤手,
“我想聽聽自然科學學者的觀點。”
特斯拉想了想,說道:“那我也舉個例子吧。陸教授,你是傳媒大亨,一定聽說過《金融時報》吧?”
陸時說:“當然。那是全球最具專業性的大報,幾乎沒有之一。”
特斯拉說道:“而《鏡報》,則是下裏巴人的小報。兩者的銷量對比如何?”
陸時點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
在自然科學領域,也有自己的《金融時報》和《鏡報》,
前者比如,
物理、基礎數學……
研究領域艱深,晦澀難懂,難免曲高和寡,從事的科研人員人數就會很少,影響因子必然高不起來;
後者比如,
生物、材料……
領域相對淺顯一些,實驗重複得多,研究生普遍是教授的牛馬,而牛馬自然是越多越好,那麽影響因子就容易高,
有些期刊,甚至讀作“雜志”,寫作“雜質”。
(PS:我知道學生化環材的多,老哥們别打我)
特斯拉聳聳肩,
“陸教授,你剛才提到了《槍炮、病菌與鋼鐵》,它賣的應該遠遠不如《朝聞道》吧?”
陸時說:“都不是一個品類的,比較沒意義。”
特斯拉重複:“對,就是這個意思,‘都不是一個品類的,比較沒意義’。可是,《科學》和《自然》,兩者都是綜合類期刊,若爲了提高影響因子,它們放棄理論,專攻應用學科,這個導向可不好。”
他像是陷入回憶,
“當年,我在格拉茨理工大學學習。那時的期刊從未統計過引用率,但我估計,我們領域内的期刊的影響因子的變化曲線就像安第斯山脈,時起時伏。”
這其實是美化自己的說法,
特斯拉并未從格拉茨理工大學畢業。
當然,陸時不會拆穿,繼續道:
“爲什麽這麽說?”
特斯拉回答:“因爲自然科學的研究也是有潮流的。約瑟夫·斯旺經過近30年的研究,制成了以碳絲通電發光的真空燈泡,引無數人進入了我們那個領域。但後來嘛,愛迪生……”
他搖搖頭,不再多說,轉而問陸時:“陸教授,對于這些問題,你是怎麽想的?”
陸時說:“治标又治本的方法,當然是成立子刊。”
特斯拉第一次聽說這個概念,
“什麽意思?”
陸時回答:“以《科學》爲例好了。它完全可以繼續做綜合類的期刊,但是,隻刊登最頂尖、最有學術價值的那些文章。而其餘的文章,可以進行分門别類,就比如光學,完全可以搞一個《科學·光學》嘛~”
特斯拉連連點頭,
心想,
這個确實治标又治本。
但他随即道:“還是有問題。以現在學術圈的體量,根本不可能支撐得起這麽多子刊啊。”
陸時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那是學生們在畢業時沒有要求。假設,我是一個碩士研究生導師,要求我的學生畢業時必須在影響因子5以上的期刊發表過論文,那會怎麽樣呢?”
“啊這……”
特斯拉震驚,
看着陸時,就像有一道啓迪智慧的閃電從天靈蓋轟入。
心說,
這特麽是何等“天才”的構想啊!
學生們爲了畢業,必然瘋狂地發論文,瘋狂地引用,
大水漫灌下,學術圈的體量上不上得去不好說,論文的刊發量肯定爆炸式增長。
在這種情況下,導師必然更看重影響因子,
學生也就不得不再多發論文,
之後,形成螺旋,
影響因子徹底和科研能力綁定,成爲衡量一個期刊的最重要的标準,進而衡量一個學生的工作成果。
特斯拉沉吟,
“這确實是個好辦法,不過,隻對長遠起效。最近這幾年怎麽辦?”
陸時說:“最近幾年就先治标嘛~”
特斯拉好奇道:“如何治标?”
陸時解釋:“可以對影響因子進行加權算法,以平衡各學科。物理學的人少,發的論文也少,就增加其權重;化學研究者多,發的論文也多,就減少其權重。”
特斯拉攤手,
“這個辦法确實簡單。但問題在于,權重由誰來制定?《自然》肯定喜歡物理、數學,《科學》肯定喜歡化學、生物。這需要一個能讓所有期刊都心悅誠服的組織或個人來進行……”
蓦地,特斯拉停下了話頭,
他緊盯着陸時,
讓所有期刊都心悅誠服的個人不就在眼前嗎?
此時的他也終于想明白了AAAS讓自己來找陸時的真實目的了,
心裏吐槽,
那幫老混球,科研水平一般,學術上拉幫結派的手腕倒是非常強。
特斯拉對陸時說:“陸教授啊,你有沒有想過去AAAS任職?不用坐班辦公,挂個名就好。”
“啧……”
陸時咋舌,
心裏明鏡似的,
對方這是在拉攏自己呢~
他笑道:“我研究的都是文學、曆史,哪有那個能力?”
特斯拉擺擺手,
“AAAS的總部在華盛頓。你知道那裏都有哪些部門嗎?”
陸時搖頭,
“哪些?”
特斯拉拈着小胡子數道:“執行辦公室、财務與行政部、人事部、發展部、國際項目部、教育和人力資源項目部……”
全是些行政管理部門。
陸時:“……”
“那些分管學科的部門呢?”
特斯拉笑道:“一般在各地的大學和實驗室。”
原因無它,
分管學科的部門需要牛X的教授,而這些教授往往有教職或研究工作。
特斯拉繼續道:“所以,根本就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意願的問題。陸教授,如果你願意在AAAS工作,部門随便挑,甚至于,除了協會主席的職務也能随便挑。”
這已經是赤果果的賄賂了。
陸時攤手,
“特斯拉先生,何須做到如此地步?權重的比例其實很簡單,就按照各學科的人數來算嘛~假設,全球有10萬人學生物,1萬人學物理……”
話音未落,特斯拉便低聲道:“陸教授,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裏面還有操作空間。”
陸時說:“操作空間?我覺得很公平啊!”
特斯拉頗有些無奈,
“陸教授,你就裝糊塗吧。本科生和研究生比,前者算不算人?麻省理工的學生和哈佛的學生比,前者算不算人?而且,有的學校有實驗室,有的沒有,前者的學生算不算人?”
此時的麻省理工還沒崛起,
在大多數美國人眼中,麻省理工是哈佛的衛星學校,随時會被吞并的那種。
說了這麽一堆,特斯拉還覺得不過瘾,
他感慨道:“牛馬,就是牛馬!連人都不算,憑什麽做權重的分母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