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美堂離開了。
目送他的背影,古德曼低聲道:“陸爵士,我看這件事,不會那麽簡單就解決的。”
陸時點頭,
“當然。”
堂會之間的争端可不是耍嘴皮子、找律師就能解決的,
到底,還是要流血。
隻有雙方露出了疲态,才能真正坐下來好好談。
但陸時還是希望唐人街能往好的方向引導,
就像之前的《颠倒》那樣,華人在海外的境況稍有好轉,便善莫大焉。
古德曼殷勤地給陸時倒了茶,
“明天還是去哥大嗎?”
陸時沉吟,思前想後,覺得沒那個必要,
古德曼說:“陸爵士是怎麽知……唔……你是派克兄弟公司的董事,難怪會對這些有了解。那個紙牌遊戲确實是在洛布斯鎮誕生的,但沒有正式名字。”
“直接去哈佛吧。”
古德曼低聲道:“那人是個作家。”
……
“爲什麽傳得沸沸揚揚?”
陸時和古德曼出發,乘火車前往波士頓,再轉劍橋。
古德曼不解道:“咱們兩個人,玩什麽?要不我去餐車開瓶酒,然後叫幾個人來,我教你玩一種最近才出現的紙牌遊戲?”
第二天。
盛夏,車廂裏熱得要命,
陸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外面。
陸時眯起眼,看着那個中年人,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陸時問:“要玩牌嗎?”
車廂裏的乘客都無精打采,連聊天都懶得聊。
至于美國其它州的高校……
“大師,我們都這麽尊重你了,你可不能耍賴啊!”
他拿出随身的撲克。
他彎着腰,嘴裏哼哼着模仿豬叫,用鼻尖從撲克堆中拱出了一張小醜。
話還沒說完,
忽然,外面傳來了極鬧騰的起哄聲,
“學豬叫!學豬叫!”
“輸不起就别玩!”
陸時打趣道。
一個中年人站在桌前,
“擒賊先擒王嘛~”
陸時最先想到的是《哈利·波特》,
他趕緊把荒誕的想法清除出腦海,問道:“你認識那個人?”
古德曼探頭出去,随後很快縮了回來,小聲道:“好像是一幫大學生。他們也在玩紙牌。玩的是……”
古德曼解開襯衫的扣子,往裏面扇風。
在包廂外的過道上豎擺着一張長條桌,上面鋪滿了撲克,
他現在是哥大校董,又挂名新聞學院,所以在整個紐約州的學術圈都有影響力,向各期刊推銷加入影響因子的評判系統并不會受到阻力。
陸時對這種東西沒什麽瘾頭,
“算了,我們兩人……”
陸時好奇,
他沒記錯的話,德撲确實是20世紀初誕生的。
瞬間,車廂被笑聲引爆,
叫聲、笑聲,交織一片。
他又朝外瞄一眼,
結果,直接當場笑噴,
“Fxxk!”
古德曼聽了不由得嗤笑一聲,問:“這是來自東方的智慧?确實,搞定哈佛,是能起到‘擒王’的效果。”
陸時好奇,
“德州撲克?”
古德曼連連點頭,
“認識。那個人因爲盜用公款,被關了監獄。當時傳得沸沸揚揚的,東海岸這一片搞法律的基本都知道。”
沒想到,旁邊的古德曼先認出來了,
“好像是波特。”
……
現場氣氛熱烈。
火車緩緩行駛,伴随有規律的“咔哒咔哒”聲,像一頭疲憊的巨獸,緩緩穿越被陽光炙烤的大地。
陸時怔了怔,
“歐·亨利?”
他記得歐·亨利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
不過,歐·亨利被收監的時候,應該還不是特别出名才對。
古德曼“啊”了一聲,
“對對對,就是他。不過,那件事搞得業内人盡皆知,還因爲歐·亨利的奇葩操作。他受到起訴,被傳受審并被暫時關押。他的嶽父将他保釋出獄。”
陸時點點頭,
“保釋?那說明事情不嚴重。”
古德曼點了點頭,
“對,就是不嚴重,交些罰金就能解決。但他在傳訊的前一天逃到了新奧爾良,之後又逃到了洪都拉斯,他在特古西加爾巴的旅館裏呆了好幾個月。後來,他獲悉身患結核病的妻子病危,便趕回美國,結果被捕,被判了五年。”
陸時:“……”
沒想到,文學大師也能這麽奇葩的。
他忍不住好奇,
“你說五年,那現在怎麽出來了?”
古德曼說:“這件事,我後來就沒關注了。但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是在裏面筆耕不辍,表現不錯呗~歐·亨利這個筆名,也是最近才開始變火的。”
他對陸時眨眨眼,
“看來,關小黑屋确實有助于創作。”
陸時打個寒顫,
心說,
這事兒可不能在歐洲傳播開。
要不然,那些狂熱粉絲,說不定真會七搞八搞,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關小黑屋。
他正想着這些,那邊又結束了一局,
起哄聲再起,
“小醜牌在哪裏?快洗到牌堆裏面去!”
“哈哈哈哈……”
“學豬叫!再一次!再一次!”
……
歐·亨利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
他一揚手,
“不行!不來了!”
開始耍賴了。
古德曼嘀咕道:“輸不起的人可不适合上牌桌。這位大師,八成爛賭。”
事實确實如他所說,
1902年,歐·亨利成爲職業作家,創作了上百篇優秀的短篇小說,名利雙收。
但同時,他也開始揮霍無度,
爛賭、酗酒……
寫作的勞累與生活的無節制使他的身體受到了嚴重損傷。
他最後的死因便是肝硬化。
外面的歐·亨利很不爽,
“你們這幫小子,不會是聯合起來搞我吧?我玩牌這麽久,可從來沒輸得這麽快過!”
現場爲之一靜,
随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有個學生吐槽道:“‘從來沒輸得這麽快’?意思是,你總是輸呗~”
其餘人笑得更大聲了。
歐·亨利這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拿起旁邊的威士忌灌了一口,悶悶地不說話,
他上牌桌,輸錢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被一幫學生如此恥笑,讓他覺得很沒面子。
有學生歎氣道:“大師,我們确實沒作弊。伱輸得快,是因爲你以前沒玩過德撲,根本不懂策略。而且,如果不是你自報家門非要摻和進來,也不會有現在的麻煩啊。”
旁邊人附和:
“對啊!你的牌技,簡直跟你寫的小說一樣幽默。”
又是一陣安靜。
随後,
“哈哈哈哈哈哈!”
又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笑聲。
更多的包廂門被打開,
乘客們好奇地看去,很快便有人認出了歐·亨利。
因爲他當下就住在紐約,接受過不少采訪。
歐·亨利臉紅,
也不知道是因爲羞恥,還是因爲飲酒,
他說道:“那是我的寫作風格。你們是哪所學校的學生?”
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哥倫比亞大學。”
語氣帶着傲然。
顯然,他們爲自己的母校感到光榮。
歐·亨利擺擺手,說:“你們不懂小說創作,才會說出那種話。我不怪你們。”
學生們聽了,面面相觑。
終于有人忍不住道:“先生,我們雖然不是學文學的,但并不意味着不具備鑒賞能力。若論短篇,你比之愛倫·坡如何?比之契诃夫如何?比之莫泊桑如何?”
“啧……”
陸時咋舌。
旁邊的古德曼不解道:“陸爵士,怎麽了?”
陸時說:“那幫學生舉的例子,都不是一般人。坡是現代通俗小說兩大派系——偵探小說和恐怖小說的開山祖師;至于莫泊桑和契科夫,還要我說嘛?”
古德曼好奇,
“比你還厲害?”
陸時:“……”
直接被對方的話給幹沉默了。
無聲的回答也是回答,
古德曼尴尬地看向窗外,低聲道:“今天怎麽這麽熱呢~”
在現代有個說法:
歐·亨利、契诃夫、莫泊桑是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
但這個說法在美國都幾乎無人提及,
所以很有可能是其他國家杜撰的。
退一步講,即使單論美國文學,歐·亨利的地位也應該不及馬克·吐溫才是。
馬克·吐溫是美國文學的開山鼻祖,将英語文學分成了審美和氣質迥異的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
他對美國文學的貢獻類似于魯……陸時對白話文的貢獻。
另一邊,歐·亨利正被圍攻。
學生們各抒己見,
“先生,你的創作,有諷刺、有批判嗎?”
“嗯,确實沒有現實主義揭露與批判性質的作品。”
“就算不說内核,隻去研究小說創作,研究叙事學,那也該是亨利·詹姆斯更有看頭。”
“還有馬克·吐溫大師。”
“歐·亨利先生,你覺得自己的作品最大的創新在哪兒?是那些結尾嗎?”
……
歐·亨利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是踢到鋼闆了,
眼前這幫學生能說起英籍美裔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很有可能就是文學院出身。
而且,對方人多勢衆,
自己就算能解釋,也是百口莫辯。
他無比郁悶。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你們都是哥大的學生?”
那幫學生正圍攻歐·亨利,都在興頭上,
有人頭也不擡道:“對,我們……唔……!@#¥%……”
後面的話變成了亂碼,
因爲,有同學捂住了他的嘴。
他向上翻眼珠,便看到一個東亞人朝這邊走來。
小夥伴們慌亂地收拾紙牌,随後老老實實地立正站好,恭敬道:“陸教授。”
被捂住嘴的學生這才反應過來,
來人竟然是陸時!
他也蹭的站了起來,盡力貼着包廂門,筆直的身姿像一塊三合闆。
陸時笑笑,
“看來,你們認出我來了?”
立即有人回答:“當然!你是我校的陸時教授。”
陸時擺擺手,
“挂名,挂名而已。”
他看了一眼歐·亨利,随後說道:“你們不要小看了‘歐·亨利式結尾’,現在的故事類雜志,十篇裏有六篇是這種風格。它好學,也不需要很高的藝術悟性,是廣大從業者的福音。”
所謂的“歐·亨利式結尾”,簡單來說就是反轉,
出乎意料的結局,使讀者感到意猶未盡。
比如《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贊美詩》、《最後一片常春藤葉》,都是類似的設計。
但現在這個時點,這些作品都還沒出現,
歐·亨利的作品隻是因意外性和别出心裁的解決方式而爲人所知,卻還沒有被冠上“歐·亨利式結尾”這樣的大名。
而陸時說這話,無疑是一種認證,
他将歐·亨利視作大師。
歐·亨利十分激動,
“陸教授,你……”
後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以陸時現在在文壇的地位,他一句“歐·亨利式結尾”,可能比任何文學獎都好用。
當然,陸時也不是高擡了他,
像《讀者》、《意林》、《故事會》,哪個不是歐·亨利的門徒?
甚至連三到五章一個小高潮的網文也在模仿。
人家喂飽了無數從業者,是祖師爺。
有學生說道:“教授,我總覺得通俗的影響力和文學評價不一樣,怎麽能……唔……!@*#¥%……”
變成亂碼是因爲又被捂嘴了。
原因無他,陸時也是通俗作家出身,且很多作品也有“歐·亨利式結尾”的影子,
飽受歡迎的《朝聞道》就算比較典型的例子。
陸時笑,
“你說的沒錯,文學類型的評價不一樣。但我認爲,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都是文學,通俗文學裏有精品、嚴肅文學也有爛作。”
他又轉向歐·亨利,
“不過,認賭還是要服輸的,你不能耍賴。”
歐·亨利大笑,
“好好好!”
剛才那句“歐·亨利式結尾”已經給足了面子,他又怎麽會怕再學一次豬叫?
隻見他“哼哼唧唧”地用鼻子将那張小醜牌拱了出來。
現場的氣氛又變得輕松。
陸時擺擺手,
“那就這樣了。”
說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包廂。
沒想到地,歐·亨利竟然放下撲克,跟了過來。
他十分恭敬地對陸時剛才的解圍之舉表達了感謝,之後詢問道:“陸教授,你贊同我那種方式?”
陸時點點頭,
“我讀過你的作品,故事的結尾往往以一個獨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轉折點結束,都讓人難以預料。我十分喜歡。不過,這種比較适合短篇寫作,或者戲劇。”
歐·亨利不解,
“短篇啊……”
陸時說:“當然。篇幅短小精悍,才能通過簡明扼要的措辭來避免過多鋪墊,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拖拖拉拉、戰線過長,會導緻那種結尾的沖擊力減弱。至于戲劇,因爲是一幕一幕呈現的,相當于短篇集。”
歐·亨利沉吟道:“那,若我想寫長篇呢?”
陸時皺眉,
“那就隻能讓結構盡量松散一些了。”
歐·亨利震驚。
他在洪都拉斯開始寫長篇小說《白菜與國王》,
正如陸時所說的,那是一部結構松散的政治諷刺小說,
有時候,他甚至将之視作短篇小說集。
但《白菜與國王》尚未出版,不可能在市面上讀到,
陸時能說出那種話,隻能說明他的寫作功底深厚,從小說的叙事到結構,無一不精通。
歐·亨利躬身,
“陸教授,我真應該進哥倫比亞大學,聽聽你的課。”
陸時:???
“什麽意思?”
歐·亨利低聲道:“你說的話讓我茅塞頓開。下部作品的序言我已經想好了,一定要在開頭緻謝你的指點!”
說着,他握住陸時的手,
“感謝!萬分感謝!你就是我寫作路上的導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