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大新聞學院招生的事暫告一段落,
陸時帶着古德曼回到酒店。
結果,他剛進屋,就收到前台遞進來的卡片,說是外面有個名叫“司徒美堂”的華人求見。
陸時看向卡片,
那大概是自制的名片,薄薄的卡紙配上熠熠生輝的金色文字,檔次頗高。
上面寫的是:
安良
Situ Meitang.
司徒美堂是洪門未來的大佬,頗有義氣,曾多次發動籌款支持國内革命。
但他最近應該在波士頓和舊金山活動才是,
怎麽來了紐約?
陸時沉吟,決定叫上古德曼,之後讓侍者請司徒美堂進屋。
此時的司徒美堂尚且年輕,但已經帶了些說一不二的大佬氣勢,
隻不過,與陸時相比,還是稍有遜色。
他謹慎地落座,之後問好:
“陸爵士。”
也是漢語。
司徒美堂回答:“法案的實施導緻唐人街嚴重缺乏華人女子。所以,在唐人街,一位華人女子的出現會受到大量男人的關注。進而引發各種……越漂亮、越麻煩。”
說的是漢語,不過是南方方言。
旁邊的古德曼當然聽不懂,
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陸時找他來的目的隻是在必要時提供咨詢,便優哉遊哉地喝茶,不多追問。
看看美國佬,多會玩?
簡直是遙遙領先。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後者連連點頭,
“可以的。任何一個有經驗的律師都能輕松解決。”
陸時搖頭,沒再糾纏這個話題了,轉而問道:“你們和協勝沖突,隻因爲煙館和賭檔?”
陸時:???
“什麽意思?”
既然如此,不如劍走偏鋒,
對付流氓不一定要強攻,還可以請訟棍智取嘛~
他對陸時拱手,
陸時湊到古德曼耳邊竊竊私語片刻,
心中明白,自己和眼前之人的地位相去甚遠,
他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人家根本看不上。
“李老哥被NYPD暫時拿住,我前去探望,并從他口中聽說了您,得知您和羅基警長頗有些淵源,所以想來碰碰運氣。同爲華人,您必然也是心系……”
後面的話不用講得太明白。
他甚至聽說,因爲僧多粥少,不少華人男性會與同處于底層的愛爾蘭或意大利裔女人結婚。
陸時給對方倒了杯茶,問道:“司徒先生,你次來找我,所謂何事?”
司徒美堂無奈歎氣,解釋道:“NYPD給出的理由是,李大哥受到華人堂會的人身威脅,有生命危險。待在警局可以避禍。他們這麽說,我們一點兒招沒有。”
司徒美堂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問:“陸爵士,您就不好奇裏面裝的是什麽?”
他不可能爲了一個堂會沖鋒陷陣。
陸時咋舌,
陸時心裏吐槽,
陸時笑道:“酒、色、财、氣,四者,你能給我的,我亦可自取,又何須欠下人情?”
司徒美堂聽得懂英語,懵了好一陣,才發現自己的思路太窄了,
既然NYPD插手,就不是唐人街内部能解決的事了。
司徒美堂搖搖頭,
“不隻。您必然知道《排華法案》吧?前段時間,因爲《颠倒》,法案稍有松懈。但經濟越來越差,又開始變得嚴重。”
“感謝陸爵士指了一條明路。”
“陸先生,麻煩您了。”
“關?他現在是‘被保護’。”
千萬别保護個幾天,忽然傳出“後背中七槍自殺”的消息。
陸時不解道:“和法案又有什麽關系了?”
陸時看了眼木匣,連打開都沒打開,直接推回去。
這事兒放在現代聽着就挺魔幻的,
但在20世紀初十分正常。
陸時當然知道,
陸時沉吟道:“按理說,李先生最多被關一天,之後便會被放出來吧?”
司徒美堂苦笑,
司徒美堂緩緩點頭,
司徒美堂沉吟,
司徒美堂無言以對,
陸時笑道:“看樣子是有難言之隐啊……莫非,你因爲安良堂和協勝的事而來?”
良久,他捏起茶杯喝茶,沒能開口。
司徒美堂回過身,從包中摸出一個半尺見方的木匣子,在桌子上放好,
“啧……”
“所以,事情還牽扯到了争風吃醋?”
司徒美堂說:“剛開始是有那麽一檔子事。但後來就不僅僅是個人恩怨了。”
堂會都很看重面子,
誰示弱了,誰在江湖上就會被人嘲笑。
一般地,NYPD不會管唐人街的事,因爲華人通常不會求助于警方,而是内部自行解決,
這導緻堂會争鬥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需要很長時間談判以達成停火協議。
畢竟,誰都不想失了話語權。
陸時沉吟詢問道:“我聽說了,這次弄出了火情?”
司徒美堂尴尬,
“……”
這番沉默也等于回答了。
陸時說:“我覺得,你們需要一個法律顧問。”
司徒美堂有些懵,
“起訴嗎?”
在他看來,起訴屬于打不過就告老師的窩囊行爲。
陸時說:“這次燒了房子,還出了人命,不想上法庭都不行。我指的是以後。因爲聘請法律顧問是一件長遠的事,要從長計議。而且,李先生之前不是對許多律師發出過邀請嗎?”
司徒美堂面色微變,
在這件事上,他和李希齡的觀點截然相反。
陸時也大概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
履曆上看,
司徒美堂1885年拜堂盟誓,那時才不到18歲;
1886年,他因打死了一個吃霸王餐的白人,坐了十個月苦役監;
1894年,另立系統,組織安良堂,以“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爲旗号,快速擴張。
……
年輕的司徒美堂正是敢打敢拼的年齡,
所以,他将聘請法律顧問視作軟弱,并不出人意料。
而李希齡年紀大了,考慮着求穩、洗白,也可以讓人理解。
在發展安良堂的方向上,兩人思路有些出入。
陸時見司徒美堂臉上陰晴不定,遂擺擺手,說道:“我隻是随口一說,你就當沒聽到吧。好了,請吧。”
說完便要送客。
他對對方沒什麽好惡,
觀點相左,那就請出門便是。
司徒美堂站起身,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結果,他握住門把手,遲遲沒轉動,最終還是轉過身來,重新坐下,對陸時畢恭畢敬地行禮,
“陸先生,請您指點于我。”
他這個“先生”,是老師的意思,
姿态擺得非常低了。
而且,說完後,還彎腰雙手舉過頭頂爲陸時奉茶,
陸時啞然,
“這是爲何?”
司徒美堂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書讀得不多,所以很多事想不明白。而陸先生是有大學問、大智慧的,定然能爲我解惑。”
古德曼聽不懂漢語,但是看得懂敬茶,
他小聲道:“我早說,這安良堂跟協勝不一樣。他們領頭的都是正常人。”
陸時看了看茶杯,沒有立即接過,
“事先說好,任何事,我都不會出面。”
司徒美堂會意,
“我懂。”
陸時便将茶杯接了,啜飲一口,詢問道:“你想問什麽?”
司徒美堂道:“爲何要請法律顧問?”
陸時說:“能在最短時間内,站在維護你權益的角度爲伱提供最專業的意見,使你避免或者減少經濟損失。有些時候,甚至能消除牢獄之災。”
這個回答相當官方。
司徒美堂歎氣,
“陸先生,您能不能别打官腔,對我們來說……”
陸時打斷道:“我講的就是真東西。”
司徒美堂還是一臉的疑惑,
“請法律顧問,真有必要嗎?”
陸時說:“現在的安良堂有多少人?”
司徒美堂在腦海裏估算了一下,
“如果你單指紐約,那大概在1700人。但全美的話,少說兩萬。”
兩萬的堂會成員,
那對應的華人社區人口規模該有多大?
陸時心中感慨,
華人确實是堅韌,頂着《排華法案》都能在美國落地生根。
他問道:“司徒先生,你難道就沒考慮過,在紐約或者波士頓這種地方成立安良總堂、整合各堂口嗎?”
司徒美堂:!!!
不由得震驚地看着陸時,
“先生,您……您真是想到我心裏去了。我定的地方,就在紐約。”
曆史上的三年後,也就是1905年,他在紐約成立了安良總堂。
陸時嘴角勾起,
“你沒考慮找法律顧問,是因爲你管轄的堂口還沒發展到那個規模。可如果一旦成立安良總堂,規模就大了,會出現大量糾紛。其中,有的能用拳頭來解決,有的不能。對于不能的那些,出現得多了,賠得多了,你就必須找法律顧問來消除風險了。”
司徒美堂還是一臉懵,
顯然沒聽懂。
陸時隻能讓旁邊的古德曼解釋。
後者想了片刻,有些無奈道:“法律顧問的職責太寬泛,所有跟法律沾邊的内容,都要提供意見。比如合同、糾紛、風險……”
陸時說:“你就舉個簡單點兒的例子。”
古德曼便說:“就比如審查合同,有時候,一個條款可以爲客戶省幾千甚至上萬美元。”
司徒美堂聽懂了數字。
他低頭沉思片刻,
“合同……可問題在于,堂會的那些生意很多都不太幹淨啊。”
陸時吐槽:“什麽叫‘不太幹淨’,你明說不合法呗。”
司徒美堂倒也光棍,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确實是不合法。這種情況下,還簽什麽合同?”
陸時看他一眼,
“你準備一直經營煙館?”
“啊這……”
司徒美堂有些汗顔,
但他終究是混堂口的,不可能輕易松口。
陸時也知道,動之以情是鐵定勸不住對方的,得曉之以理。
他說:“利潤太大,不是什麽好買賣。”
司徒美堂詫異,
“利潤大是壞事?”
陸時回答:“你不怕下面的人自立門戶?”
利潤高、來錢快,随之而來的便是不斷膨脹的野心和權力,
再往後就該是新老交替了。
這方面的美劇演得清清楚楚,
XX社團、XX家族、XX公司……
興盛不會超過二十年。
其中,被官方掐死的隻在少數,大部分死于内鬥和互相傾軋。
反倒是那些保守的、搞“小買賣”的,很多能洗白。
但超高的利潤導緻殺頭的買賣總有人幹,
那些自以爲“枭雄”的人物,覺得自己是餐桌上的食客,大快朵頤之後便可全身而退,卻不知自己早已出現在了别人的菜單上。
司徒美堂沉思,
他發現,陸時雖爲文人,但對這些彎彎繞繞了解得異常清楚。
他有些被說動了。
陸時繼續道:“洪門應該有三十多個管職吧?”
司徒美堂詫異,
“先生竟然懂這些?”
陸時說:“我沒記錯的話,有個職位叫銅章,是專門掌管腰牌的。如果,他幾天就賺上百美元,大部分上繳,自己卻隻能留個幾美元,他能不造反?”
司徒美堂歎氣,
“不反都說不過去。”
因爲,現在有部分煙館、賭檔已經出現這種情況了。
錢來得太快,又非常容易,确實會導緻權力架構出現下克上的風險。
司徒美堂說道:“但這種生意,總有人會去做。”
陸時笑笑,沒說話。
他的意思剛才已經表達得很明白了,不想再重複。
司徒美堂咬咬牙,
既然準備在紐約搞安良總堂,那就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切除掉那些會制造不穩定的毒瘤。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做那些買賣的,必不能長久,頂多十年便會衰亡,舊去新來,如此往複。
所以,眼光還是要放得長遠一些。
司徒美堂說:“先生,我認爲你說的對。我輩華人,在經曆過1840年的慘痛教訓後,怎可再受荼毒?”
這話說得義正言辭,情感十分真摯。
陸時笑道:“我知道,這是司徒先生的心裏話。”
司徒美堂感慨,
“慚愧~慚愧~”
陸時擺擺手,
“沒關系。人心都是複雜的。”
司徒美堂深深地看了陸時一眼,
“先生,你也有不得不、被強迫做的事?”
陸時回答:“以我現在在歐洲的地位,已經幾乎沒有‘不得不’的事了。”
這話也就陸時說說,
旁人講,都會被當成吹牛。
司徒美堂心中愈加佩服,
他說:“既如此,我解決完紐約這邊的事就……唔……既然都要找律師了,那不如一步到位。我還是先回波士頓,聘請一位法律顧問吧,讓他來解決這次跟協勝的沖突,就當是一次能力測試。”
陸時問:“爲什麽要回波士頓啊?紐約的執業律師也很多。”
司徒美堂解釋:“第一座安良堂就是在波士頓成立的,由我親手操辦。可以這麽說,那裏就是我的中軍大帳,我十分熟悉。而且,波士頓也有好學校,就比如哈佛。”
陸時好奇,
“你要去哈佛請法律顧問?”
司徒美堂說:“畢竟是全美最好的大學嘛~”
“啧……”
陸時不由得暗自咋舌。
沒想到,世界線總會在奇奇怪怪的地方繞回原點。
按照真實曆史,司徒美堂請到的法律顧問,是未來的美國總統小羅斯福,
小羅斯福甚至稱呼司徒美堂爲“大佬”。
而此刻的小羅斯福,正在哈佛就讀。
司徒美堂嚴肅地看向陸時,
“先生,你是否願意在我們安良堂内擔任一……”
話音未落,陸時便搖頭,
“多謝司徒先生盛情,但我自認滿足不了貴門的《三十六誓》,還是就此作罷吧。”
《三十六誓》可以理解爲門規戒律,入門前需與其他兄弟一同誦讀,
比如:
“洪家兄弟,雖不相識,遇有挂外牌号,說起投機,而不相認,死在萬刀之下。”
十分嚴苛。
陸時肯定是做不到的。
更何況,他現在的身份也不适合加入堂會。
司徒美堂輕笑,
“沒關系的,對先生這樣的大才,《三十六誓》可以簡化,你隻要宣誓,‘愛兄弟,不愛黃金’,此事便成了。”
陸時笑笑,
“我挺愛黃金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連續的婉拒,司徒美堂怎會不懂?
但他心中已經下定決心了,
如果順利搞出安良總堂,并且能存在三十年以上,就一定要給陸時安上一個行一的職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