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其娘之……
林纾看着陸時,總感覺對方在話裏話外點自己。
他清清嗓子,
“陸先生,我還是……”
陸時搖頭,
“不,你不要‘還是’了。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說完,他對辜鴻銘颔首示意,
“辜老先生,後面的事,你來處理。”
話音剛落,
咣——
辜鴻銘繼續諷刺:“不速之客不算客。”
“這小子……豎子欺人太甚!”
兩人找個位置坐定,盛上菜。
“那能一樣嗎?”
辜鴻銘咋舌,
心裏吐槽對方死鴨子嘴硬,
伱不認可?
辜鴻銘低聲道:“《蠅王》立意深刻,這是有目共睹的。更難得的,是它能作爲标準的白話文範本,成爲所有人學習的榜樣。它甚至還給出了标點符号的規範。”
問題是:
到底該怎麽說?
又該怎麽寫?
此兩問,在陸時的《蠅王》之前,沒有任何一部白話文小說給出過解答。
這正是林纾此類保守派學者擔心的,
林纾一時間語塞,改口道:“不是請教,是讨論。”
“每個人對翻譯的理解不同,我不認可他的觀點。”
林纾盯着盤子裏怎麽也吃不慣的炸魚,郁悶地說道:“我随你來歐洲找陸時,所爲不過請教兩件事,其一、翻譯;其二,古文和白話文寫作之優劣。”
林纾:“……”
“至于白話文寫作,現在做此嘗試的人不在少數,我卻沒見你對别人如此嚴苛。”
林纾沒搭腔,
其實他也不想讓陸時聽見,
否則,陸時再出來怼他幾句,自己這張老臉還往哪兒擱?
他忍不住斥罵道:“不迎進門、沒有茶水也就算了,一共才說不到二十句話就趕人,這是待客之道?”
在20世紀初的大清,文字是可以“造反”的,
他拉着林纾下樓去餐廳。
無法反駁。
辜鴻銘感慨:
“确實,《蠅王》是曆史上第一部語言流暢、用詞規範的白話文小說。”
辜鴻銘岔開話題,
“你……”
頭等艙厚重的鐵門在兩個老頭的面前關上了。
否則《時務報》不會被查封、梁啓超也不會被通緝進而逃亡日本。
辜鴻銘翻了個白眼兒,
但考慮到陸時和林纾已經談崩了,糾結态度實在沒什麽必要,便繼續道:“剛才,陸小友不是跟你讨論過翻譯的事了嗎?他覺得,你那根本不是翻譯!”
辜鴻銘在辦新學時發現了一個現象,
無論是學生、還是平頭老百姓,都渴望在口語中抛棄掉“之乎者也”,獲得張嘴說話的權利。
辜鴻銘撇撇嘴,
“沒用的,這個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罵得再怎麽大聲,裏面也聽不見。”
你算老幾?
林纾臉色鐵青,
他們害怕白話文寫作,更怕一套明确的白話文規範。
“啊這……”
林纾臉黑,
辜鴻銘挑眉,
“你是客?”
辜鴻銘嗆道:“行了行了,咱們先去餐廳用飯,再說之後的事。”
林纾一瞪眼,
當然,這話也就想想,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
語言流暢、用詞規範,
經曆過九年義務教育的現代人在寫作文時都能大緻做到,甚至還可以附贈“真情實感”這種高端服務。
“啧……”
事實上,就連後來的《狂人日記》都是一堆通假字,
因爲魯迅先生的白話文并不規範。
辜鴻銘冷哼,
“你剛才是請教的态度?”
但在20世紀初,那兩個詞可不容易實現。
林纾自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以後,在清朝文壇的地位火箭般蹿升,何時吃過閉門羹?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不讀書的泥腿子們都能随心表達的世界……
太可怕了!
所以,寫出了《蠅王》的陸時就是在造反,
還特麽地造了将近二十萬字!
林纾歎了口氣,
“唉……”
他在馬褂的内襯處摸索,拿出了一小摞用線繩裝訂的紙張。
辜鴻銘投去視線,發現竟然是《新民叢報》的剪報,
而所剪的版面,正是小說版。
那疊紙都快被翻爛了。
辜鴻銘懵了,
“你不是看不上白話文嗎?怎麽還剪下了《蠅王》随身攜帶?”
林纾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古文和白話文之優劣的讨論,不隻是文化思想的鬥争,同時也是文學形式的鬥争。
那些革命黨人,不乏用思想做刀者,
康、梁、章……
俯拾即是。
而像陸時這樣的,卻鳳毛麟角。
林纾嗤笑道:“無數人痛斥《蠅王》怪力亂神、有傷風化。”
辜鴻銘咂咂嘴,
“但更多的人會把它當作有力的武器,把每一章都刻印出來,油印分發。說起來,沙俄好像就出過類似的事,隻不過,那篇文章不叫《蠅王》,叫《動物莊園》。”
林纾詫異,
“還有這事?”
辜鴻銘點點頭,
“我也是聽說的,但感覺像是真事兒。《動物莊園》在俄國被禁,許多有識之士便自發地印刷分發。而且,人家還在書的背後印上各種口号、詩詞,号召百姓奮起呢~”
林纾“啊?”了一聲,
“這……這跟造反有什麽區别?”
辜鴻銘哂笑,
“那照你這麽說,他們造反還成功了。《動物莊園》的禁令後來被解除了。”
林纾:“……”
徹底懵逼。
心中愈加害怕白話文寫作了。
就在這時,一名船員抱着木盆過來,
盆中放滿法棍。
他叽裏呱啦地用英文和辜鴻銘說了一堆,随後長籲短歎地離開,繼續到下一桌推銷法棍。
林纾問:“怎麽了?”
辜鴻銘說:“船員問我們要不要棍子面包。我沒要,咱們牙口不行,那玩意兒太硬了,就算泡着湯也沒法吃。”
林纾多少有些驚訝,
一路坐船來歐洲,還從未遇到這種事。
辜鴻銘看出他的不解,繼續道:“船員還跟我抱怨那些法蘭西人,說他們早餐時點名要棍子面包,到了晚上卻死活也不吃,實在是浪費。”
兩人将視線投向法國人,
隻見他們正愁眉苦臉地喝湯,時不時幹嘔一下。
奇怪的是,看那樣子又不像暈船,隻是最純粹的惡心。
林纾抻着頭觀察,
“咱們是不是在陸時艙門外的走廊見過那夥人?唔……我有些分不清鬼佬的長相。”
在白人眼中,黃種人的長相不好分辨,
反之亦然。
辜鴻銘點點頭,
“對,我看着像。”
他不由得豎起耳朵傾聽,
不出所料地,那些法國人正在議論陸時的書,
“這《克蘇魯的呼喚》真是神了!”
“是啊,我好久沒看過這麽特立獨行的作品了。即使在強調創新性的法國文壇,此文也是獨樹一幟的。”
“主要是寫得恐怖。”
……
林纾好奇,
“他們在說什麽?”
辜鴻銘剛準備回答,
沒想到,凡爾納也注意到了他們,端着酒杯走了過來,詢問道:“中國人?”
辜鴻銘點點頭,
“對。”
凡爾納大笑,
“果然!我看你們剛才拜訪陸教授就猜到了。”
他回頭招呼其餘人,
“都過來!這邊兒有陸教授的朋友!”
于是,
嘩啦啦——
剩下的法國人都圍了過來。
龐加萊甚至還給林、辜二人倒了葡萄酒,示意他們嘗嘗看。
林纾有些怯場,小聲問:“怎麽回事?”
辜鴻銘回答:“有個詞叫愛屋及烏。”
林纾:“……”
剛才和陸時鬧得那般不愉快,現在卻借了人家的名氣獲得法國人的熱切對待,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矛盾的心情。
辜鴻銘則沒有想那麽多,
他問道:“剛才聽聞,陸教授又有新作了?”
“有的有的!”
凡爾納對同伴們颔首示意,
其餘人便各自從口袋裏拿出了小紙片,每個紙片都有一部分《克蘇魯的呼喚》的内容,
這是剛才分工抄錄的,
他們不好開口要走陸時的原稿,隻能用笨辦法。
林纾瞪大雙眼,
“這就是陸時的小說?”
他十分興奮,
“快!快快快!鴻銘,趕緊讀給我……我的意思是,直接将其翻譯給我。”
辜鴻銘剛開始覺得這個要求不難,便應承下來,
沒想到,才翻譯幾句他就頂不住了。
原因無他,
重複修辭太多!
長難句和複合句太多!
他越翻譯越磕巴,
“當我把……不是……當我偶然分離……額……應該是……就像所有窺探真相的可怖過程一樣,當我……等等……這樣好像也不太對勁……!@#¥%……”
終究繃不住了。
凡爾納看辜鴻銘的模樣,不由得笑,
“很難的啦~其中有些句子,就連我們都要讀好幾遍才能順下來。”
辜鴻銘尴尬地摸了摸胡子。
旁邊的林纾不滿,
“怎麽停下了?”
辜鴻銘瞪眼,
“你以爲長難句這麽容易翻譯?首先要對句子進行切分,逐個進行翻譯,再觀察每個句子之間的關系是什麽……”
林纾道:“這你用得着跟我說嗎?我本人就是翻譯!”
辜鴻銘罵人的心思都有了。
法國人不明就裏,
龐加萊勸慰道:“辜先生,我的母語是法語,但因爲寫論文、查閱資料,所以擅長拉丁文,也算精通翻譯。在面對這種長句子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動詞,然後以動詞爲中心點進行切割。”
辜鴻銘無奈,
“其實,我也是翻譯。但這種長難句,口譯比筆譯難多了。”
龐加萊認同地點頭,
“那确實。不過,既然你們與陸教授是好友,不妨從他那裏借來原稿……唔……或者幹脆請他翻譯。”
辜鴻銘瞄了眼身邊的林纾,沒接茬。
林纾不解,
“看我作甚?你繼續翻譯啊。”
辜鴻銘不由得歎氣,将龐加萊的話大緻轉述了。
林纾博然作色,
“讓他翻?”
這個建議狠狠地刺傷了他的自尊。
他說:“鴻銘,你我皆是翻譯,又何須倚靠一個後輩?”
此話語氣不善。
龐加萊也察覺出了什麽,好奇地看看林纾,又看看辜鴻銘,詢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辜鴻銘剛張嘴,
結果,林纾便橫插了進來,蠻橫道:“鴻銘,你告訴他,我也是翻譯!還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恰好是法國的名作!”
辜鴻銘壓低聲音,
“你瘋了?人家可是真法國人!”
林纾道:“那我翻譯的還是假的法國名著?”
辜鴻銘無語,隻好如實轉達。
龐加萊頓時興奮了,上前與林纾握手,
“先生真有品味!《茶花女》開創了‘落難女郎’之先河,揭露了七月王朝的糜爛,對貴族的虛僞提出了血淚控訴。在法國文學史上,它是當之無愧的名作。”
林纾:???
聽不懂。
他看向辜鴻銘,眼中滿是清澈的愚蠢。
辜鴻銘沒轍,再次翻譯。
這回輪到龐加萊懵了,
“辜先生,你這位朋友不是翻譯大家嗎?怎麽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懂法語的?”
“啊這……”
辜鴻銘無言以對。
林纾看兩人的面部表情,也能猜出對話的内容,遂道:“鴻銘,你把我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給他們看。”
辜鴻銘說:“人家又不懂漢語,怎麽……等一等!你随身帶着那本書?”
林纾果然摸出了《巴黎茶花女遺事》,
“他們是不懂漢語。但你可以翻給他們啊!”
艹!
一萬匹彼其娘之在辜鴻銘心中狂奔而過。
小仲馬的原著《茶花女》,法語;
經過王壽昌口述,轉爲白話;
再由林纾改成文言;
最後讓辜鴻銘譯回法語。
這麽倒騰三次,必然面目全非。
但林纾一意孤行,
“鴻銘,你盡管翻。”
辜鴻銘無語,接過了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對龐加萊說道:“先生,這便是我好友的譯作。現在我可以翻給你們聽聽看。”
龐加萊以爲自己聽錯了,
“翻譯給我們?《茶花女》是法語小說啊……”
辜鴻銘說:“主要是,我的好友想請真正的法國學者幫忙斧正。”
龐加萊看看林纾,隐約明白了,
看來,不是所有中國人都像陸時那般謙虛低調。
他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也好。”
說完便對凡爾納點點頭。
凡爾納意會,對辜鴻銘道:“好吧,我來。隻是,我這個人擅長文學批評,說話比較沖,希望你的朋友忍忍。”
辜鴻銘倒也無所謂,端起了小說,
他用法語念道:
“
‘我堅信,隻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才能成功塑造出鮮活的人物形象,這與學習語言的過程類似,若想流暢表達,必先深入學習和掌握語言的精髓。’
”
凡爾納一臉震驚,
《茶花女》的開頭第一段根本沒那麽長!
他左右看看,找到普魯斯特,
“馬塞爾,你不是能背誦《茶花女》嗎?過來背一下第一段!”
普魯斯特不明就裏,但還是照着做,
“
‘我認爲隻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之後,才能創造人物,就像要講一種語言就得先認真學習這種語言一樣。’
”
在篇幅上,原文明顯更短。
在凡爾納看來,林纾的譯文簡直就像是爲了水字數而加入了自己的見解。
凡爾納問道:“辜先生,貴國的出版,難道也是字數越多,給的稿費越多嗎?”
辜鴻銘一陣苦笑,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林纾的譯作是文言文,
而文言文在水字數方面不具有優勢。
這時,林纾湊了過來,問道:“鴻銘,怎麽停了?”
辜鴻銘說:“他們覺得你的翻譯過于冗雜,加入了自己的見解,并不遵循原著。”
林纾冷哼一聲,說:“仲馬先生早已魂歸天外,無人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這個法國人憑什麽說我的見解不遵循原著?”
“啊這……”
辜鴻銘語塞。
凡爾納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好奇道:“辜先生,你的朋友剛才說了什麽?”
辜鴻銘左右爲難,
最終,他放棄思考,眼一閉、腿一蹬,如實回答。
凡爾納當場便被氣笑了,
“哈哈哈哈!”
他指着林纾道:“他說我不懂?你告訴他,在法國文壇,若論資曆,小仲馬是我的後輩!當年,我模仿《基督山伯爵》的複仇故事結構創作了《桑道夫伯爵》。結果,小仲馬給我寫信,說我在從文學風格上比他更像他的父親。”
辜鴻銘:???
“請問你是?”
凡爾納冷哼一聲道:“我是儒勒·凡爾納。”
“咕……”
辜鴻銘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附在林纾耳邊竊竊私語。
後者頓時呆立當場,
“你說他是……”
辜鴻銘無聲點頭。
凡爾納冷笑,繼續說道:“辜先生,你告訴他,他那根本不是翻譯,應該是編譯!”
辜鴻銘如實轉告林纾。
林纾愕然,
“這話怎麽聽着有些熟悉呢?”
辜鴻銘歎氣道:“可不熟悉嗎?陸小友說過,我也剛說過不久。凡爾納先生說,已經是第三遍了。”
林纾聽得兩眼一黑,
“艹你……咳咳……彼其娘之!”
他暈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