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艙内,
陸時正奮筆疾書。
一衆法國人則聚集在房門口,踮起腳觀察情況。
人群的氣氛有些焦灼,
“陸教授在寫嗎?以他的寫作習慣,應該不會忽然停下來吧?如果那樣,可就沒得看了。”
“你看看你說的是人話嗎?陸教授寫作還不快啊?”
“主要是快到加來港了,咱們沒法等啊!”
“到了又如何?大不了在裏斯本下,之後坐船折返!”
“是啊,船可以錯過站,但好書不能錯過。”
……
嗡嗡嗡——
議論的聲音就像惱人的蒼蠅。
羅蘭悄默聲地靠近龐加萊,低聲道:“院士,陸教授寫了什麽?你有印象嗎?給我們背誦一段吧!”
龐加萊下意識地問:“一大清早,伱就吃得那麽豐盛啊?”
他很快便想好了,說道:“碗中是一坨異形之物,它們像彼此糾纏、交尾的大蛇,隻是沒有鱗片,綻開的肉泛着如同腐屍的顔色。”
“唉……”
羅蘭得意道:“我可是法國人,吃雜魚湯沒有任何……咳咳……院士,你剛才不是說随便什麽都可以嗎?難道聽了法式雜魚湯,覺得太難,準備反悔?”
這特喵的是啥?
兩人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哆嗦。
龐加萊回答:“法棍在湯汁裏被泡軟了的樣子。”
龐加萊連連擺手,
“我當然不會反悔。甚至可以說,法式雜魚湯反而降低了難度。”
羅蘭攤手,
龐加萊沒辦法了,
“要不,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吧?”
“咕……”
重複修辭好像天生地和這種題材相沖。
凡爾納思考片刻後,問羅蘭:“羅曼,你早上吃的什麽?”
陸時的《克蘇魯的呼喚》在描述雕像時,便用了很多鱿魚觸手之類的描寫,
忽然,
他這麽說,其餘人還是懵。
龐加萊可以直接拿來使用。
“法棍,用法式雜魚湯泡軟了吃的。”
凡爾納驚訝,
“随便什麽東西都行?”
旁邊的凡爾納也靠近,好奇道:“亨利,那你能說說陸在寫作時采取的風格嗎?或者,說說他用了什麽技巧。”
“嘶……”×2
另外兩人同時倒吸涼氣。
龐加萊:“……”
龐加萊剛才所講,明顯是法棍疏松的縫隙被湯汁泡發的過程。
龐加萊沉吟,
“陸教授用了大量的重複修辭。”
作爲數學家,叫他默寫自己的證明過程,那沒問題,
“你說的是?”
凡爾納無奈道:“看是看了,但還沒到真正恐怖的部分呢~前面那一段有些像調查報告之類的紀實文學,實在看不出什麽啊。”
兩人已經摸索出規律了,
說着,他對凡爾納使個眼色,繼續道:“你随便指一個東西,我來描述試試。”
羅蘭和凡爾納對視,
羅蘭:???
凡爾納:???
這個描寫未免也太讓人不寒而栗了!
龐加萊接着說道:“還沒完呢~蛇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密布的針眼大小的孔洞逐漸膨脹,變成一個個飽脹的腔體。”
羅蘭咽口唾沫,
龐加萊攤手,
“你們剛才不是看過了嗎?”
龐加萊隻是點頭,沒說話。
見他沒搭腔,羅蘭深深歎氣,
可如果是背書,他甚至比不了高中生。
“啊這……”
因爲,盡管重複修辭的曆史可以追溯到《伊利亞特》,但大篇幅地用來創作恐怖文學,好像前無古人。
原因無他,
“嘔!”
羅蘭跑到一邊幹嘔。
凡爾納嘀咕:“亨利,你真特麽是個變态!我好好一個法國人,被你弄得這輩子都不想吃法棍了。”
龐加萊得意道:“還沒完呢~在蛇肉旁的液體中,翻滾着更多的屍肉、内髒、骸骨,以及某種軟體生物的腕足……”
話音未落,
“嘔!”
凡爾納也跑去一邊幹嘔了。
他的食譜又新添了禁忌:
法式雜魚湯。
嘔吐的反應太大,其餘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他們将龐加萊圍住,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龐加萊便又重複一遍,
于是,
“嘔!”×N
一大幫人面壁排成一排幹嘔,就差用手指頭摳嗓子眼兒了。
過了好一陣,現場才安靜下來。
羅蘭說:“不愧是陸教授,真的是寫什麽像什麽啊……”
凡爾納用手把嘴抹幹淨,說道:“不好講。沒看到原文,不能下定論。”
盡管如此表态,但他心中的想法和羅蘭其實差不多,
陸教授應該不會失手。
這時,客艙内的陸時忽然起身。
一瞬間,屋外衆人全都扒到了門框上,
龐加萊問:“寫完了?”
陸時點點頭,
“嗯。”
坦白講,即使原文是短篇,也不至于這麽快就搞定。
他進行了一些删減,
并且将主角改成數學家康托爾。
龐加萊下意識地将右腿邁進房門,随後想到了什麽似的,讪讪地将其抽回,說道:“陸教授,你是知道我的。我……”
陸時打斷,
“得了~得了~你們可以……等等!别那麽多人進來!”
一衆法國人刹住了車,
随後,用可憐巴巴的目光看向陸時。
陸時不想把客艙搞得烏煙瘴氣,遂将稿子遞出去,說道:“你們要是能接受,就在外面看吧。”
龐加萊接過,開始朗讀:
“
‘可以想見,像是這樣強大的力量或存在可能仍有殘存……是從極端久遠的時代殘存下來的遺物……或許,那些用外形與模樣所表達的理念早在高等人類崛起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
忽然,有人道:“亨利,還是别念了!”
其餘人附和:
“對對對!别念了!”
恐怖小說,還得是自己看有感覺,
除非是那種專業的播音員,才能營造出真正的恐怖氛圍來。
當然,20世紀初不存在廣播,自然沒有播音員。
龐加萊也不甚在意,
“好吧,那我們就傳閱。”
傳閱的效率十分低下,
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辦法了。
龐加萊拿着稿子,想了想,竟然将之放到了地上。
羅蘭一怔,随即道:“好辦法!”
他們圍成圈,
稿子在最中間,周圍都是人,從上向下俯視,就像一個“⊙”。
随後,
中間的人席地而坐;
再外一層的人彎着腰;
最外層的人站着。
遠遠看去,仿佛用脊背搭建起了一個臨時的、小型的膜拜儀式,
而儀式的中心,《克蘇魯的呼喚》的書稿便是祭壇。
陸時看得差點兒笑出聲,
要是畢加索在此,說不定又會即興創作,
畫作的名字叫《克蘇魯的崛起》,一定很有韻味。
他擺擺手,
“你們看吧。”
說完,便虛掩上了門。
而外面的法國人開始了閱讀。
刹那間,深深的寂靜籠罩了每一個角落,
陽光透過回廊一側的窄窗,灑在毛茸茸的紅色地毯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周遭彌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小說一共三部分,
《I.黏土中的恐怖》,
講述的是主人公發現黏土雕像,并深深地爲之着迷,随後展開調查;
《II.督察勒格拉斯的故事》,
講述對沼澤祭司的調查,并引出那句萬惡之源:“在拉萊耶的宅邸裏,長眠的克蘇魯等待着夢境”;
《III.來自海洋的瘋狂》,
主人公看到神秘棄船的新聞後,前往調查,并最終獲得一位水手的回憶錄,從中尋得了克蘇魯還活着的蛛絲馬迹。
故事不難理解,
隻是,因爲其複雜的修辭,閱讀起來要全神貫注,比較費神。
但在場之人都是在文壇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沒有問題。
讀完後,他們面面相觑,
議論聲四起,
“這是恐怖故事嗎?”
“當然是!”
“可主角到最後都沒有看到克蘇魯,隻是找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旁證。在我看來,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瘋子寫的日記。”
“我隻問你一個問題,讀完後,你覺得不寒而栗嗎?”
……
确實,
不寒而栗。
在場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種嶄新的恐怖文學形式,開曆史之先河,
可到底是怎麽營造出恐怖氛圍的,又始終說不清。
這時,門被打開了,
陸時站在那兒,
“各位,覺得如何啊?”
回答他的先是一陣沉默,
“……”
“……”
“……”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轟鳴的汽笛聲,
污污污——
顯然,加來港已經出現在船長的視野中了,
郵輪即将靠岸。
陸時笑着道:“無論如何,看來我們的讨論就要到此爲止了。”
話音剛落,
“不!請等一等!”
凡爾納出言打斷道:“陸,這部小說到底是真的還是……我的意思是,在小說世界裏,克蘇魯是否真的存在?還是說,主角已經罹患瘋病,他所寫的隻是癡言妄語?”
陸時啞然失笑,
“兩者之間有什麽區别?”
“啊這……”
凡爾納郁悶,
“我怎麽會問出這麽蠢的問題……”
實際上,這個問題并不蠢,
因爲原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從小便體弱多病且患有夜驚,
而且,這種病似乎還是遺傳性的,證據便是他的父親在他三歲時便精神失常,而他的母親常年飽受抑郁症和歇斯底裏的困擾。
所以将小說當成精神病患者的癡言妄語并不算錯。
凡爾納說道:“坦白講,剛讀的時候,我确實感受到恐懼。但是再往後,這種感覺變成了……唔……很難形容,就像是一種扭曲、一衆莫名的不協調。”
陸時張嘴,準備解釋。
旁邊的龐加萊卻率先開口了,
“原因很簡單。一般地,恐懼來源于未知;而《克蘇魯的呼喚》中,恐懼的來源則恰好相反。”
衆人點頭,
小說中,主人公知道得越多、挖掘得越多,就變得越絕望。
就像是一個作家,完全不看書評,一門心思創作,
這時候的他是毫不遲疑的。
可他一旦忍不住好奇看了書評,就有可能變得躊躇不前,反而受到影響。
此邏輯和以往的恐怖作品截然不同。
龐加萊攤手,
“當然,說到底還是對未知感到恐懼。如果知道一炮就能轟死克蘇魯,還怕個錘子。”
此言一出,衆人立即爆發大笑。
陸時看他們自由發揮,也樂得清閑,不再多說。
凡爾納繼續道:“如此說來,陸用這種寫作形式傳播的情緒,其終點并非恐懼,而是絕望。”
這話說對了,
觸手、眼睛、蛆蟲……
凡此種種,隻是克蘇魯的表現。
重點是表達一種絕望,還有無法逃離的宿命。
這也跟H·P·洛夫克拉夫特的疾病有關。
羅蘭說道:“各位,我們還是具體聊一聊陸教授是如何塑造恐懼,或者說,是如何塑造絕望的吧。”
龐加萊率先道:“首先有宇宙恐懼。克蘇魯是所謂的‘舊日支配者’一員,祂們統治着宇宙。而人類隻不過是宇宙發展中偶然出現的生物,在這種體系下,人類弱小且無能無力,唯有被奴役、被毀滅。”
龐加萊的目光又移向手稿,
他朗讀道:
“
‘依本人之見,這個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過于人類思維無法融會貫通它的全部内容……’
”
旁人全都跟着點頭,
有人附和道:“大部分人對被支配的命運一無所知,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羅蘭輕笑,
“所以,這本書還有反人類中心主義的命運觀。”
現場瞬間安靜了。
陸時:???
怎麽連反人類中心主義都出來了?
愛手藝大師是這麽想的?
陸時輕咳,
“羅蘭先生,沒必要想得太複雜了。小說而已,又不是教科書,講什麽大道理……”
話還沒說完,
污污污——
外面的汽笛聲再次響起。
原來,不知不覺間,郵輪已經停靠在加來港二十分鍾了。
法國人再不下船,就要被送到葡萄牙了。
陸時說道:“各位,快走吧!”
然而,沒有一個人挪窩。
他們倔強地杵在那兒,就是要把該讨論的讨論完。
羅蘭繼續道:“主角作爲叙述者,從渴望真相到驚慌失措、畏懼真相,将宇宙之遼闊對人類之渺小的沖擊力展露無遺,這難道不是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嗎?”
陸時:“……”
自己不是愛手藝大師,還是别瞎解釋了。
說不定,人家就是這麽想的呢~
他不說話,并不意味着其餘人不反對。
凡爾納“哼!”了一聲,
“那照你這麽說,克蘇魯需要依靠沼澤祭祀們的口口相傳,‘在拉萊耶的宅邸裏,長眠的克蘇魯等待着夢境’,才能被認知到存在,難道這就不是依靠人類了?”
羅蘭搖搖頭,
“你不覺得,你的例子恰好證明了我的觀點嗎?”
“不可能!”
凡爾納并不承認,
“絕對不可能!”
兩人年齡相差巨大,竟然起了争執。
陸時看在眼中,覺得自己還是别參與到這莫名其妙的大戰中去比較好,遂退回客艙,再一次虛掩上門。
于是,門外徹底成了那幫法國人的戰場,
因爲克蘇魯的崛起,他們甚至沒聽到輪船離港的汽笛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