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上午。
皇居。
大廳長長的廊檐下,明治面對着草坪而坐。
他端起茶杯,啜飲一口,
緊接着便吟唱道:
“春宵苦短,夢的浮橋猝斷——”
氣韻悠長。
不遠處,高崎正風弓着身子小碎步走來,在明治身側恭敬地行禮,随後道:“陛下,您這首吟春的和歌十分優美。後面幾句呢?”
明治:“……”
氣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過了好一陣,他唱:“橫雲如衣帶……”
這句剛剛結束,旁邊的高崎正風就高聲稱頌:“好!”
結果,氣氛變得更尴尬了。
明治清了清嗓子,又小喝一口茶,問道:“老師,您找我有什麽事?”
高崎正風雙手遞上報紙,
“您的書評登報了。”
那是《讀賣新聞》,東京銷量最高的報紙之一。
明治掃了一眼,不由得皺眉,
“爲什麽要發在頭版?這樣隻會讓讀者感到疑惑,他們會更少地關注内容,轉而考慮背後的所謂‘交易’。”
高崎正風沒回答,
心裏卻想,
您天皇老人家的文章見報,本來就有幕後交易。
他謹慎說道:“陛下,我認爲,不用避諱。”
天皇擺手,
“該避諱還是要避諱的。你沒看我用了筆名?”
“啊這……”
高崎正風看了眼書評作者欄,
寫的是:
南面而聽天下。
出自《周易·說卦》,“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
以現在日本知識分子構成,能識字的,大部分也懂一些漢學,看到“南面而聽天下”的筆名,必然會聯想到“向明而治”,
都這樣了,還能不知道是明治的手筆嗎?
高崎正風說:“陛下無須避諱,是因爲您有帶頭作用。還記得廢除《肉食禁止令》的事情嗎?”
由于受到不殺生的佛教思想影響,日本天武年間頒布了《肉食禁止令》,
此後的多位天皇都很重視精進潔齋,戒肉食、謹言慎行以潔淨自身,
上行下效,導緻日本人不吃肉的風俗日盛,弄得人均武大郎,一個比一個長得矮。
這樣還如何富國強兵?
于是,明治5年(1872年),日本國民突然看到了明治吃肉的報導。
明治有些自得,
“确實,由我帶頭,人們開始競相食用牛肉鍋。至今我還記得《安愚樂鍋》中的一句話,‘不食牛鍋爲不開化’,兩年時間,東京的牛肉鍋店從70家激增到了588家。”
連數字都記得有零有整,
可見,明治确實認爲那是自己不可磨滅的功績之一。
高崎正風借機拍馬屁,
“陛下,關于《蠅王》的評價也是一樣的。昨天,其作者陸時在東大說了很多大言不慚的話,您站出來公開觀點,正好可以撥亂反正!”
這馬屁拍得,明治渾身舒泰。
他緩緩道:“你說的很對。陸時能寫出《日本文明的天性》,可見此人是有詭辯功底的。我日本國百姓民智雖開,但又怎會是老奸巨猾的人的對手?”
高崎正風連連點頭,
“是啊!百姓正需要您的引導!”
明治“嗯”了聲,
現在回頭看,發在頭版頭條的确是正确選擇。
他拿起了報紙,
書評叫《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文章開宗明義,
——
世俗,始于野獸派的第一次獻祭。
它不是獻祭給神明,而是獻祭給身邊的“野獸”、獻祭給時刻籠罩着的危險。
野獸派爲了捕獵野豬,放棄了原來的學生裝束,花花綠綠塗滿全身,
他們的訴求沒錯!
——
“啧……啧啧啧……”
明治看得咋舌,
“真好。我寫得可真好啊。即使陸時本人站在我的面前,也會被我說服,并放棄他那可笑、膚淺的觀點吧?”
高崎正風連連點頭,
“那是自然。”
明治繼續閱讀,
即使校稿的時候,他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了,可是看着那印刷出來的字體,心裏還是充滿滿足感。
風兒吹來,報紙發出陣陣輕響。
早春的上午,陽光柔和地灑在皇居的每一個角落,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氣息,讓人心曠神怡,偶有鳥兒在宮殿上空盤旋,清脆的叫聲更添幾分生機。
這時,一名宮人邁着小碎步走來,
“陛下。”
明治仍沉溺在自己的文章中,
他心不在焉,頭還埋在報紙當中,支吾道:“嗯嗯,你說,怎麽了?”
宮人回答:“土方久元求見。”
土方久元之前任農商務相、宮内相,辭去職務後,将重心放在教育事業上,轉任宮内省帝室制度取調局總裁、皇典講究所所長,頗受寵信,
某種程度上,他也是明治的老師。
明治不由得詫異,
“土方老師從橫濱回來了?”
他擺擺手,
“好,快請。”
宮人立即離開。
不多時,一個身着西裝的矮小男人走了進來,
他的打扮頗爲西化,尤其是從敞開的西裝中露出的懷表鏈,英倫風十足。
明治低聲道:“土方老師!”
土方久元躬身,
“陛下,許久未見,您愈發英明神武。”
說完,他上前了一步,
“我于橫濱看到了一份中國人辦的報紙,名叫《新民叢報》,其中有篇叫《蠅王》的小說很是有趣。之後,我便買了一本日語……唔……陛下,您聽過?”
明治大笑,
“我都看完了!”
他晃晃手裏的報紙,剛準備說自己還寫了書評呢,
結果,土方久元沒注意到,徑自繼續話題道:“那您看過這篇書評嗎?”
他開始在衣服内側摸索。
明治的笑容愈加明亮,
“我就是那篇書評的作……額……”
笑容凝固了。
因爲對方拿出的不是《讀賣新聞》,而是一本雜志——
《杜鵑》。
明治對其有所耳聞,上面的俳諧頗具韻味。
土方久元翻了翻,
“您看,這篇《日本人,伱爲什麽不反思?》,寫得當真鞭辟入裏,觀點辛辣,看得我十分汗顔。”
明治滿頭黑線,
 ̄□ ̄||
聽到這名字,他本能地感到,絕對跟自己書評的觀點截然相反。
旁邊的高崎正風也懵了,對土方久元連打眼色。
土方久元:???
“高崎君,怎麽了?”
高崎正風無語,隻能不吭聲。
明治無聲地接過雜志,開始閱讀那篇書評,
——
否認文明,與野獸何異?
生活在這個“神奇的”國家,總是發生許多讓我們匪夷所思的事情。
當我看到大學裏的老師總是照本宣科的念書,而我們的學生卻能忍受,我感到奇怪;
當我看到弱肉強食,而路邊的行人卻能視若無睹,我感到無奈;
當我看到……
我對此種種不解,即使讀了《日本文明的天性》也難以解惑。
直到《蠅王》的出現。
——
文章是一個叫正岡子規的作家寫的。
神奇地,他好像預知了明治書評的内容,幾乎做到了逐條反駁,且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明治看完,整個人都不好了。
寂靜降臨,
“……”
“……”
“……”
檐廊下的三人仿佛被施加沉默術,一聲不吭。
就這樣大概呆了兩分鍾。
“呼~”
明治呼出一口氣,調整心态,随後道:“倒也寫得有那麽幾分道理。不多,就幾分而已。”
土方久元驚訝,
幾分?
還“而已”?
他想勸谏明治再讀一遍。
旁邊的高崎正風拽住了他的衣袖,随後以極其微小的幅度,對不遠處的《讀賣新聞》點點頭。
土方久元眯眼速讀,
随後,他在心中不屑一笑,
那一篇《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簡直是強詞奪理,
若是沒讀過《日本人,你爲什麽不反思?》,或許還會被其中的狗屁邏輯繞進去,
可是現在,土方久元的評價是:
就這!?
他小聲嘀咕道:“《讀賣新聞》越來越上不得台面了。”
高崎正風差點兒吐血,趕緊一指文章作者。
土方久元仔細地看了看,
南面而聽天下?
“嘶……”
他倒吸一口涼氣,
“竟然是陛下親筆所寫的書評!?”
此話說得聲音有點兒大,明治聽得一清二楚。
他擡起頭,
“什麽親筆?我寫了什麽?”
這是準備不認賬了。
此刻,他心中無比慶幸,投稿時使用的是筆名。
高崎正風:“……”
土方久元:“……”
兩人面面相觑,随後同時哈哈一笑,
“沒有,陛下什麽都沒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2
他們心照不宣地異口同聲。
……
布坎南宅邸。
陸時和夏目漱石坐在同一張寬沙發上,
對面則坐着許久未見的三人,
島崎藤村、
長谷川辰之助、
正岡子規。
他們正襟危坐,目光不時掃過屋内精緻的裝潢,
顯然,這座宅邸的主人——英國公使給了三人無比巨大的壓力,宛若泰山壓頂。
幾人中間的茶幾上,攤開着一份報紙和一份雜志,
《讀賣新聞》、《杜鵑》。
陸時看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沒想到,書評還能撞車的,
最要命的是,正岡子規開的還是超載泥頭車,直接把開寶寶巴士的明治給活生生撞死了。
離譜!
正岡子規小心翼翼地問:“陸爵士,您覺得如何?”
陸時說:“坦白講,你寫的書評很到位,角度也比較豐富,我十分欣賞。但是,這篇天皇……”
話音未落,夏目漱石瘋狂咳嗽,
“咳咳咳咳咳……”
他對陸時搖搖頭,
“陸,萬不可沖撞了陛下。”
陸時無語,
“……”
他心想,
撞死人的又不是自己,分明是正岡子規。
結果,對面的長谷川辰之助說道:“是啊,陸爵士,莫要輕易提起陛下之名諱。我不理解您說到他的原因。”
陸時一指攤開的《讀賣新聞》,
“這篇文章不……”
他又被打斷,
這次說話的是島崎藤村,
“陸爵士,你說這篇文章啊。這個‘南面而聽天下’寫得确實很差。”
陸時:“……”
好好好,這麽玩兒是吧?
也算是見識到現實版《皇帝的新裝》了。
但有些話确實不好再多說,
他調侃道:“行,也是我見識短淺。原來,你們日本還有姓‘南面而’的。”
衆人俱是一愣,
之後都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來。
正岡子規有病在身,笑聲很快轉換成了咳嗽聲,差點兒把肺給咳出來,
他平複呼吸,随後道:“日本有姓‘南’的,說不定,這人姓‘南’、名叫‘面而聽天下’呢?”
衆人再次大笑。
說是不沖撞天皇,
結果,這幫老哥撞得比誰都狠,也拿明治的筆名開玩笑。
一時間,三個日本人都不再緊張,好像英國公使的宅邸也沒那麽可怕了。
正岡子規說:“陸爵士,您對我的書評看來是滿意的。”
陸時攤手,
“你是讀者,我是作者。你寫書評,我何來滿意一說?”
正岡子規輕笑,
“陸爵士親民柔和,我輩楷模。”
搞文學、藝術創作的人,很多十分高傲,
那些不能理解他們作品的凡夫俗子,他們會不屑一顧,認爲“你不理解是你的問題”。
尤其《蠅王》這種帶寓言性質的作品,作者甚至可以挑剔讀者,
人選書;
書亦選人。
像陸時這麽随和的作家,确實讓人心生好感。
正岡子規好奇,
“那,我換個問法。陸爵士,你覺得《蠅王》還可以從什麽角度賞析?”
陸時撓頭,
“有了這篇《日本人,你爲什麽不反思?》,你還不夠?還想寫?”
他的目光不由得掃向《讀賣新聞》。
明治都被撞死了,他們還要沖上去鞭屍,屬實是“下克上”的血脈覺醒了。
向闆載發起闆載沖鋒!
(PS:“闆載”是日語“萬歲”的諧音。)
陸時詢問道:“你們這樣跟明治……咳咳……我的意思是,你們跟‘南面而聽天下’對着幹,不怕出問題嗎?”
正岡子規嚴肅搖頭,
“陸爵士,這是純文學的讨論。”
旁邊的島崎藤村、長谷川辰之助同時鞠躬,
“請陸爵士解惑!”×2
陸時陷入沉思,
正岡子規能寫出《日本人,你爲什麽不反思?》,說明思想還比較正常,
當然,也可能是魔怔人,隻是魔怔的方向不太一樣。
但無論哪種,陸時都不希望這樣的人被日本保皇勢力害了。
更何況,正岡子規身患肺病,按照曆史,再有幾個月就要離世,實在沒必要這麽折騰。
陸時想了想,舉個不痛不癢的例子,
“你們都記得豬崽子這個角色吧?那個胖胖的、近視的男孩。”
幾人一齊點頭,
“當然記得。”
陸時又說:“那你們有沒有想過,豬崽子的眼鏡爲什麽能生火?”
一個問題給所有人搞懵了,
“……”
“……”
“……”
他們視線交流着,完全不懂陸時在說什麽。
陸時攤手,
“近視眼鏡是凹透鏡,對光有發散作用,所以直接用凹透鏡是不可能彙聚太陽光來生火的。你看,你們讀書,連這麽明顯的問題都沒發現,還怎麽寫書評呢?”
在場剩餘幾個文科生全都是“我是誰?我在哪兒?”的表情。
過了好一陣,
啪——
島崎藤村一拍手,
“我懂了!”
他的臉上寫滿了熱切,說道:“火是人類文明的起源,但帶來火的眼鏡卻是一個近視眼鏡。那麽,書中所謂的文明便成了假象。這預示着,天野桂一最終會失敗。”
夏目漱石點頭,
“有道理!”
另一邊,長谷川辰之助卻不贊同:“别想太多。我覺得,還是應該從小說本身出發。”
島崎藤村不解道:“怎麽說?”
長谷川辰之助攤手,
“有沒有可能,豬崽子不知道自己其實是遠視眼?小孩子不懂遠視,隻知道近視,再加上他是聽姨媽話的乖寶寶,姨媽說什麽就是什麽,因此産生了誤會。”
“啧……”
正岡子規咋舌,
“這麽說來,也有道理。”
幾人展開了激烈讨論。
陸時在旁邊很崩潰,
他覺得,最可能解釋得通的原因是,原作者戈爾丁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
哪怕戈爾丁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
是人都會犯錯。
陸時清了清嗓子,
瞬間,其餘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他身上,目光中滿是熱切。
他說道:“這種問題,還是要把思路打開來考慮。簡單點,不要總在文學性上兜兜轉轉。”
這句點撥又讓幾個日本人陷入沉思,
過了片刻,正岡子規點頭,
“我明白了。”
“呼~”
陸時長出一口氣,
“明白就好。”
正岡子規說:“陸爵士說起眼鏡,分明是物理學的問題,這是在告訴我們要有跨學科的思維。就像您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大國崛起》等著作。”
陸時:“……”
“原來我是這個意思。”
長谷川辰之助似是也被點化了,恍然大悟道:“陸爵士最喜歡使用經濟學和社會學的關系。就比如孩子們所處的荒島,低下的生産力決定了這隻能是一個原始社會。”
島崎藤村附和道:“所以,天野桂一的‘文明’注定失敗。這便是殘酷的預言!”
幾人看向陸時,
“不愧是陸爵士啊!”
陸時已經徹底無所謂了,
他隻想知道結果,
“所以,你們還準備繼續寫書評?”
正岡子規搖頭,
“何止是寫書評?我現在才知道《蠅王》中隐藏着那麽多細節,隻從單一的角度出發無異于管中窺豹。我決定了,要把它掰開了、揉碎了,細細品讀。”
長谷川辰之助:“我也。”
島崎藤村:“我也。”
夏目漱石:“我也。”
正岡子規很滿意,
“好,那你們就給《杜鵑》投稿吧。說不定,我們以後會形成學派。”
就像《紅樓夢》有紅學,
以後的《蠅王》在日本發展出了學派,隻是不叫“蠅學”,因爲這麽起名過于惡心,像是研究生物的,而是叫“蠅王學”。
正岡子規說:“接下來一段時間,《杜鵑》的收稿方向确定了。”
這老哥是要一條路走到黑了,
因爲無論誰的書評,都很難贊同明治的那篇《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隻要寫出來,就相當于鞭明治的屍。
向闆載發起闆載沖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