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回頭看看菊池大麓,
感覺不能再講了,
否則,已經被揍成豬頭的内藤湖南極有可能沒命。
菊池大麓無奈地走上講台,雙手下壓,呵斥道:“安靜!全都給我安靜!看看你們,不顧禮義、不知廉恥,像什麽樣子?還不快點兒向陸教授道歉?”
他的權威還是在的,
學生們噤若寒蟬,
隻不過,看内藤湖南的目光仍然十分兇惡,恨不得生啖其肉。
菊池大麓又說:“你們是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道!歉!向陸教授道歉!”
看到總長動了真火,學生們趕緊鞠躬,
他們對陸時齊聲念出咒語:
“轟動你私密馬賽!”
陸時:“……”
不知該如何表态。
說實話,看着這麽多人鞠躬道歉,場面還是很壯觀的。
看他沉默,菊池大麓再次轉向學生們,
“是沒吃飯嗎?!我怎麽聽不見!?”
于是,學生們又鞠躬了,
“轟動伱私密馬賽!!!!”
聲音比剛才大了兩倍,鞠躬的幅度也比上次更大。
陸時趕緊擺手,
“好好好。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菊池大麓這才滿意地贊揚自家學生:“好!很有精神!道歉也要拿出十足的中氣,就像剛才那樣。”
“啧……”
陸時聽得咋舌。
他又看了眼内藤湖南,
臉部皮膚紅腫不堪,正逐漸泛出瘀傷,眼眶中甚至噙着淚。
這哥們也挺慘的,
按照曆史,他本該成爲很多日本人的精神導師,
誰會想到被搞成了如今這幅光景?
陸時說:“好了,我看,今天的交流就到此爲止吧。大家都比較激動,很難正常讨論學問。”
菊池大麓點頭,
“好,那就這樣吧。”
他一揮手,示意學生們離開德育園。
陸時也走下講台。
沒想到,内藤湖南竟能咬牙堅持,頂着個豬頭走過來,
“陸教授!請等一等!”
這話引得學生們紛紛側目,
議論聲再起,
“哼!這混蛋怎麽又開始了?”
“跑去捧中國人的臭腳,簡直愧對國家!愧對民族!”
“我看他是魔怔了。”
……
種種話語,并不友善。
但内藤湖南不在乎,隻想完善或者證明自己的學問。
他說:“陸教授,你剛才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陸時有點兒懵,
剛才自己忽悠了很多内容,也不知道對方具體指的是什麽。
内藤湖南咧嘴笑,
結果,涎水和血水順着嘴角流下來。
陸時趕緊把手帕遞過去,
“快擦擦。”
内藤湖南十分感激,
“感謝!”
說着,深深鞠躬。
對這個腦回路神奇的家夥,陸時也有些沒轍,遂擺了擺手道:“你到底想問什麽?”
内藤湖南說:“你剛才提出觀點,我開的藥方,恐怕要日本自己吃。這具體該作何理解?”
陸時歎氣,
“我不想多說這個。”
内藤湖南急了,
“陸教授,你是不是對我有些……抱歉!我确實有些狂悖,但是這也不能怪我,我也是不自覺的。”
甲午戰争後,日本開始重新祭祀豐臣秀吉,
這說明,無論肉食者、還是普通民衆,都擁有遠超前代的民族自信,認爲和中國開打也不是什麽大事。
學者又怎麽會不受影響?
内藤湖南鞠躬,
“我的話可能确實有些想當然了。所以,還請陸教授指教。”
陸時說道:“在《大國崛起·日本篇》裏我已經進行了歸納,你如果看過,就該知道我提出那種觀點的原因。”
内藤湖南喃喃地說:“先軍政治嗎?”
陸時冷哼一聲,
“你保守了。未來的情況,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先軍政治還過分?
内藤湖南不由得沉默,
“……”
其實,他作爲學者确實是有些水平的,
尤其是對清的研究,
他能在史料裏注意到清朝宗室造成的财政壓力,這幾乎在其他同時代的學者的觀點裏看不到。
也正因如此,他隐隐感覺陸時的話并非危言聳聽。
陸時搖頭,
“好了。我能說的隻有這些。”
說完,他徑自轉身。
衛兵們跟上,在菊池大麓和夏目漱石的引導下往外面走。
就在這時,幾個“武士”逐步靠近,
帶頭的當然是頭山滿,
後面還跟着章太炎。
看到這個場面,衛兵們全都如臨大敵,
倒不是害怕發生暴力沖突,
20世紀初的英國佬,怕得誰來?
他們擔心的是日本武士會突然發瘋。
1868年,法軍的艦船在四國島登陸,欺壓百姓,
日本武士反擊,法軍被打死3人,傷7人,另有6人落海失蹤。
這遭到了法國的嚴重抗議,
日方迫于列強的壓力,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那些保家衛國的武士當着各國使節的面切腹。
沒想到,第一個行刑的人便表演了一個大的,
他十字形切腹,之後,徒手将自己的腸子拉斷,并投向當場觀看的法國使節,
結果被介錯人揮刀斬首,沒能扔出去。
可即便如此,各國還是留下了心理陰影,一直流傳着日本武士的瘋狂傳說,
不怕他們砍人,
就怕他們砍自己。
幸好,陸時對章太炎揮手示意,
見兩人認識,衛兵們這才多少放松了一些,但目光仍鎖在那些人的武士刀上。
章太炎快步走來,
“陸教授,你講得真好!狠狠地打了他們的臉!”
陸時看了眼後面的頭山滿,
“怎麽頭山……唔……”
沒問完,他就發現這是個蠢問題,
東大又不是開放式大學,沒有頭山滿的引薦,章太炎怎麽可能進得了校園?
陸時一轉口風,
“怎麽樣?”
這話聽着有些沒頭沒尾,
但章太炎還是懂了,小聲說:“還那樣。不過,你不用擔心約稿的事了,黑龍會不會再糾纏于你。”
陸時“嗯”了聲,
“那就好。”
章太炎又開始犯煙瘾,自顧自地點上一根,吞雲吐霧。
之後,他說:“日本人也是挺有趣。”
陸時不解,
“怎麽?”
章太炎解釋道:“就那個叫内藤的小子。你的觀點明明比他更一針見血,他卻比你更不受日本人待見,你說有趣不?他們還是同族哩~”
陸時笑着擺擺手,
“章先生,你懂不懂‘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恨’的道理?”
章太炎反複咀嚼着這句話,
沒多久,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絲佩服,真誠贊道:“陸教授,你當真是一位哲人。”
這話太肉麻,搞得陸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陸時繼續說道:“咱們有句歇後語,‘一個鍋裏攪勺子’,你聽過吧?”
章太炎點頭,
“一個鍋裏攪勺子——礙不住盆沿碰碗沿。”
陸時便解釋道:“異端,跟你在一個鍋裏吃飯,他吃得越多,你吃得就越少;而異教徒另開爐竈,吃得再多,也不影響你的鍋,對吧?”
章太炎聽得大笑,
“好!這個比方打得好!通俗!”
他又吸一口煙,
“不過,這異教徒雖然不跟你在一個鍋裏吃飯,卻是會去你家地裏偷菜啊。”
這比喻也挺通俗的。
陸時攤手,
“現在的問題是,你已經上桌了,水也煮開了、菜也下好了,你肯定管不着人家桌啊。”
章太炎心中愈加佩服,
難怪陸時能在倫敦政經教書,
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的水平,普通人當真難以企及。
他在心裏甚至有些憐憫内藤湖南了,
這小子被同族敵視,隻因爲魔怔程度不夠,
屬實離譜。
章太炎不再想這個問題,之後說:“陸教授,我聽聞你之前每去一地交流,都會留下文章。在日本要不要也保留這個習慣?當然,不考慮黑龍會的會刊。”
陸時想了想,
發現自己還真有這個“習慣”。
他好奇道:“章先生可是有适合刊載的報紙雜志推薦?”
說着,微微停頓,
“我聽說,梁先生在這邊辦了一個……”
話還沒說完,章太炎就“嘁”了一聲,說道:“《新民叢報》?還想着君主立憲那一套因循守舊的刊物,沒意思,實在沒什麽意思。”
事實的确如此,
《新民叢報》創辦早期,抨擊清廷腐朽,揭露帝國主義罪行,介紹新思想、新學說,影響甚大,
但很快則調轉風向,宣傳立憲保皇。
按照時間,《新民叢報》應該還沒表現出章太炎所說的“因循守舊”。
陸時挑眉道:“章先生會不會……”
“不會。”
章太炎擺擺手,
“你啊,畢竟一直在西洋,不如我懂那幫人的頑固。就說《新民叢報》的報名,這‘新民’何解?出自《大學》啊!梁還說,‘以爲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吾國’什麽‘吾國’!?叫得倒是親切,可人家清廷承認你和它是一國嗎?立憲保皇?我呸!”
章太炎一邊說着,一邊拍打衣袖,
他嘴裏還嘀咕:“晦氣!真特麽的晦氣!”
陸時差點兒當場笑噴,
章瘋子,确實直來直去。
他說:“章先生,你這是強詞奪理。”
章太炎頗爲無奈地大手一揮,
“行行行,那你就信那一套說辭好了。早晚,《新民叢報》得暴露敵視革命的頑固立場!”
說着,他雙瞳一縮,
“啧……晦氣找上門了!”
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遠遠地,走來兩人。
其一是兩個月沒見的蔣國亮,
他瘦了不少,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尤其是臉頰處,皮膚緊貼着骨骼,顯露出清晰下颚線條,給人一種憔悴的感覺。
看來,打工人沒少996。
在他旁邊,則是另一個中國人,
之所以能認出國籍,是因爲穿着一件長袍馬褂,戴着一頂瓜皮帽,顯得文質彬彬。
他身材矮小,但體态勻稱,
眼睛清澈明亮,透出睿智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一切。
這人正是梁啓超。
陸時有些懵,
《新民叢報》不是在橫濱開辦的嗎?
梁啓超怎麽來東京了?
章太炎在旁邊嘀咕:“走也,走也。可不能叫晦氣沾了身。”
說完便快步離開。
頭山滿本想找機會和陸時聊上幾句,但終究沒能插上話。
一幫“武士”離開了。
另一邊,蔣國亮加快腳步,小跑着走來,
“陸教授!”
陸時迎上去,
“觀雲!你竟這麽瘦了!”
蔣國亮有些幽怨地看了眼梁啓超,沒有回答。
梁啓超走上來,自我介紹道:“陸教授,鄙人梁啓超。久聞君之大名,今日得見,才知傳言屬實,君之博學多才,令人歎爲觀止。”
陸時聽得渾身舒坦,
被曆史上鼎鼎大名的牛人這麽吹捧,感覺實在是爽。
陸時謙虛道:“任公謬贊。”
他岔開了話題,
“您此來東京是爲了?”
梁啓超說:“一是爲了見你,向你求稿;二是……呵呵,說來慚愧,犬子思成當下還住在東京,我來探望。”
他爲躲避清廷迫害而出國,所以梁思成出生于東京。
陸時左右看了看,
菊池大麓、夏目漱石,還有幾個衛兵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說:“任公,我們邊走邊說?”
梁啓超點頭,
“好。”
幾人又往校門口走去。
風輕輕地吹拂,
道路兩旁,古老的銀杏樹挺拔而莊嚴,
它們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陸時說:“任公,你來求稿,希望我寫什麽類型?”
梁啓超一愣,随即大笑,
“若是旁人這麽說,我定要批他狂妄!但陸教授你不同,什麽類型都能寫。”
陸時也跟着笑,
“那怎麽可能呢?我就寫不了物理、數學嘛~”
梁啓超“嗯”了一聲,陷入沉思。
其實,他想請陸時用《日本文明的天性》、《大國崛起》的思路寫一寫國内,但想到陸時的尖銳,說不定會越過君主立憲制度,直接跑去鼓吹革命,
那就有違《新民叢報》的初衷了。
在梁啓超心裏,事态還沒發展到必須革命的那一步,
縫縫補補,還是有希望的。
他看看陸時,欲言又止。
陸時卻是懂對方心中的糾結,笑道:“任公,你不會想讓我寫《大國崛起·清朝篇》吧?”
梁啓超又一愣,
随後,他露出苦笑,
“陸教授,還真是什麽都瞞不住你啊。我确實擔心我國之國民性……”
陸時說:“任公,關于‘國民性’這個詞,我始終覺得有些空曠了。”
梁啓超一愣,
“這……你在《日本文明的天性》中,不是常用這個詞嗎?”
陸時回答:“我剛開始不想用,因爲我認爲這是對某個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的一種信念。但擋不住夏目君、正岡子規先生喜歡這個詞,非要讓我用。”
梁啓超聽懂了,
不是“某個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而是“對某個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的一種信念”。
說白了,就是刻闆印象。
梁啓超問道:“那你是認爲,國民性并不存在,而是一種想象?”
陸時回答:“一個民族肯定還是有共性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看辜老先生的文章,國人的精神獨立卓越;看您寫的文章,卓然有少年氣象。誰對誰錯?”
梁啓超回答:“都對。”
他甚至沒有思考。
陸時點頭,
“看這本書,讀者會想,‘啊,我就是這樣’;看那本書,讀者又會想,‘這說的不是我嗎?’。所以,國民性也是可以引導的。”
人類普遍如此,容易對号入座。
陸時擺擺手,
“我不會寫那種文章的。我的想法,還是寫小說。”
梁啓超陷入沉思,
“小說……”
陸時說道:“您看過《動物莊園》嗎?還有《是!首相》。哪怕是文學作品,也能進行徹底的諷刺。”
他誦道: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
梁啓超愕然,
“這想法倒是與我不謀而合。”
這是肯定的。
因爲陸時說的那句話,本來就出自梁啓超的散文——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這篇文章發表于1902年11月《新小說》的創刊号上,而《新小說》是影響力極大的文學刊物。
梁啓超好奇道:“既如此,陸教授準備寫哪方面?以什麽爲背景?”
陸時閉目沉思片刻,想到了一本書——
《蠅王》。
小說的背景是未來世界的核戰争時代,一架滿載撤離兒童的飛機中彈後被迫在荒島上降落,
孩子們在沒有大人照料的情況下,不得不自己組織起來謀求生存。
表面上,它寫的是孩子,
可以和《狩獵》、《洛麗塔》配合,作爲三部曲。
但實際上,它是一個宏大的隐喻:
人性之惡如果失去文明的約束,會變成怎樣。
這和當下的日本十分相似。
寫出來,恐怕會比《日本文明的天性》更能引發關注。
還有重要的一點:
陸時早就想抄這本了。
他湊到梁啓超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梁啓超:!!!
“好大膽的題材!這小說如果寫出來,怕是比《動物莊園》還要……嘶……”
甚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時點點頭,
“我的想法是,寫成多國語言。漢語版的,在《新民叢報》上連載,分幾期連載完;日語版的,直接在東京出版;其它語言,則要等漢語版連載結束再說。”
梁啓超對此當然不反對。
他隻是有些擔心,
“稿費的事……”
《新民叢報》也就印個三、四千冊,以陸時現在的收入,看得上嗎?
陸時說:“沒關系的。反正我不差這點兒版稅。”
這話聽着很自大,
可由他說出來,就顯得非常實在,屬于真情實感。
梁啓超無奈,
“讓陸教授打白工,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聽說你在倫敦成立了一家私人博物館,還收集了很多手稿,甚至連科學家的驗算都有。既如此,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我的手稿?”
陸時:“啊?”
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有點兒懵。
梁啓超卻誤會了陸時的反應,真誠道:“論銷量,我遠遠不及陸教授。但幾篇拙作,諸如《少年中國說》、《保教非所以尊孔論》,還是小有名氣的。”
陸時當然不會客氣,
“好!好好!我萬分榮幸。”
梁啓超笑,
“能請陸教授以中文創作小說,才是《新民叢報》的榮幸。”
陸時又想到了什麽,
“既然說起以中文創作,那我可否自由發揮?”
梁啓超不解道:“你說的‘自由’是什麽意思?想自由到什麽程度?”
陸時說:“白話文寫作。”
梁啓超怔住,随即道:“陸教授啊陸教授,你是真敢想。我遠遠不如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