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友們的評論,把我都搞慫了。
本來想寫寫革命和民族,最後還是放棄。
大家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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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的話振聾發聩。
章太炎沉默,
“……”
似是被怼得無話可說了。
他的目光四處遊竄,表情微微有些急躁,似是在尋找什麽。
陸時好奇,
“你這是怎麽了?”
章太炎擺手道:“沒有,沒怎麽。我隻是……唉……我隻是有些無法集中精神。本來想好好與你辯上一辯的,但現在恐怕很難。不靈光,腦子不靈光啊……”
陸時正疑惑,蓦地想起對方是個煙鬼。
章太炎什麽煙都抽,從煙卷到水煙,
每抽一筒水煙,家裏的地面必留一個煙蒂,甚至把地闆燙出了幾千個小黑點。
而且,他講課時也抽,一隻手拿粉筆、另一隻手拿煙卷,
寫闆書時,誤拿着煙卷在黑闆上寫字;
吸煙時,又誤将粉筆當做香煙放進嘴裏。
經常引得哄堂大笑。
陸時十分無語,
“……”
跟丘吉爾認識後,他知道嗜煙之人确實會這樣,沒煙便無法集中精神。
他出去喊人,
不多時,衛兵便送來了煙。
章太炎不由得雙眸一亮,
“好東西!”
他對煙盒愛不釋手,低聲道:“我自己從來不買大英牌,這玩意兒實在太貴!”
大英牌其實是中譯,
英美煙公司在初入中國時主要靠進口,成本高昂,無法大量銷售。
所以章太炎才說它貴。
“呼~”
他貪婪地吸了一口,雙眼又變得犀利。
陸時說道:“你再待一會,我找人把伱放了。”
說完,起身便要離開。
章太炎趕緊道:“慢來,慢來。”
他拉住陸時,
“陸先生,你爲何不現在就放了我?還給我煙抽,是想留下我?”
陸時不由得撇撇嘴,
“你是頭山滿請來站台的,結果被投進了監牢。我如果不關你個半天,現在就把你放了,頭山滿問起,你怎麽解釋?”
章太炎哈哈大笑,
“那還用講?”
他将煙灰往地上随手一磕,說道:“當然是說你辯不過我,被我教育得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咯~”
艹!
陸時徹底被這個狂士給打敗了。
他擺擺手,
“你接着幻想吧。我還有事,沒功夫陪你嘻嘻哈哈。”
章太炎抽了煙,腦子清明,
忽然,他放低姿态,
“陸先生,你剛才說的确實有些道理。隻是,唉……人家黑龍會出錢出力可是實打實的。這叫人如何揣測其心思?”
陸時不由得挑眉,
章太炎“揣測”别人還少了嗎?
陸時想了想,問道:“章先生對關羽之死是怎麽看的呢?”
其實,他想把話講直白,
但晚清民初的文人們大多有相同的尿性,不講掌故而說理,在人家看來就是缺味兒。
陸時也沒辦法。
章太炎十分詫異,
“陸先生,你怎會知道我對這件事的看法與衆不同?”
陸時說:“聽說過你的文章。”
确實是聽說。
章太炎認爲關羽是虎臣,劉備死後,後主難以控制,
但關羽的功勞很大,又沒犯過錯,無法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除掉他,所以提出一個理論:
“荊州之土假手于吳,以隕關羽之命。”
這聽着就很暴論。
但因爲是章太炎的觀點,再加上足夠新穎、大膽,被現代很多孔明黑當成聖經。
陸時說:“你那想法不就是‘揣測’嗎?站不住腳的啊。”
章太炎露出“讓我好好教教你”的表情,
“你看書不仔細。想一想,諸葛亮是怎麽建議劉備處置劉封的?再加上劉封……哼哼……陳壽評之曰,‘處嫌疑之地,而思防不足以自衛’。”
劉封剛猛,不好控制,
劉禅成爲太子之後,劉封的身份那就尴尬了。
而且,劉封也不懂得如何自我保護,也就是陳壽那句評價,
諸葛亮才勸劉備除掉他。
陸時無奈道:“你這叫什麽話?劉封丢掉了三郡,按軍法處置,不該殺嗎?”
章太炎抽了口煙,撇撇嘴,
沒說話,但看樣子是不太認可陸時觀點的。
陸時說道:“你看過我寫的《日本文明的天性》、《大國崛起》,那你應該知道我對史料的看法。對史料,你得合理分析、邏輯推理啊。”
章太炎看陸時一眼,
“那好,我聽聽你那什麽‘logic’。”
陸時解釋道:“我們退一步講,就算諸葛亮想害關羽,他能做到嗎?”
章太炎擺擺手,
“借刀殺人嘛~”
陸時說:“扯!太扯了!諸葛亮又沒法指揮關羽發動那麽大的一場戰役,更無法指揮東吳打配合。更何況,關羽兵敗,有偶然因素,哪是人類能控制的?”
章太炎沉默,
“……”
他始終覺得曆史應該以史料爲基礎,
曆史人物的動機,也應該從史料中尋找蛛絲馬迹。
沒想到,所謂“邏輯”竟能如此有趣。
陸時又說:“而且,隆中對你總該知道吧?在諸葛亮心目中,荊州地位那麽重要,會用它來跟東吳交易?殺的還是己方虎将……況且劉備入蜀,一同随行的還有大量荊州人士,祖業都在那裏,他們會怎麽看諸葛亮的設計?”
簡直就像現代某些電視劇,
皇帝一個懷疑,就把自己7萬精銳滅了,完全不考慮訓練這麽多人要花多少錢,
也不考慮這些軍人得有多少家屬在全國各地,甚至在朝中當官,
仿佛他們全是從孤兒院出來的。
陸時隻聽過軍屯農、就地解散之類的政策,從來沒聽過“改兵爲屍”的。
真是離譜他爸給離譜開門——
離譜到家了!
當然,章太炎到了晚年,也修正了自己的觀點,認爲自己對孔明的評價站不住腳,
他曾說:
“少時所稱雲兒,晚涉季世,益窺古人用心。”
随後,他便修改了相關文章,
從《正葛》改爲《評葛》,又覺得不妥,再改爲《議葛》,最後采用的卻是《思葛》。
陸時繼續道:“所以,你就别說我‘揣測’别人了,這很雙标。”
章太炎一臉懵,
“雙……雙什麽?”
陸時說:“就是雙重标準。”
章太炎老臉一紅,陷入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點着的香煙燒到他的手了,他“啊!”地叫了一聲,才回過神來,說道:“陸教授研究曆史的方法,确實值得學習。”
對陸時的稱謂又升了一格。
最初是“陸時”;
變成後來的“陸先生”;
現在則是“陸教授”。
陸時低聲嘀咕:“你們這些人,一個兩個的是不是都這樣……”
章太炎啞然,
“還有誰跟我一樣?”
陸時說:“辜鴻銘辜老先生。”
章太炎沒忍住,翻了一個白眼,說道:“他治學的水平,應該比我還是稍差一些的。當然,跟陸教授比,差得就更遠了。”
說出這種話,相當于承認了陸時比他強,
隻是,過于傲嬌,不明說。
陸時也懶得計較了,
“行了,我真得……”
話音未落,
“等一等!”
章太炎再次叫住陸時,低聲道:“陸教授,話都說到這兒了。那你覺得,黑龍會資助我們是出于……”
話沒有明确地問完,
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時說:“你不是不喜歡‘揣測’嗎?”
章太炎回答:“我不喜歡不合理的揣測。合乎邏輯的揣測,我喜歡。”
說變就變,
臉皮未免也太厚了。
陸時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章先生倒也是個重視實用的妙人。”
他低頭沉思片刻,說:“你們一旦完成釋放革命思想的使命,就會被黑龍會抛棄的。我言盡于此。”
說完,不再在房間裏停留,徑自離開。
章太炎又吸一口煙,
“呼~”
煙圈随之吐出。
煙霧是淡淡的橙紅色,仿佛被陽光染過,
它們緩緩升起,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軌迹。
陸時的話在章太炎心中久久不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咚咚咚——
外面傳來敲門聲。
衛兵也不等章太炎答話,直接就進來了,生硬地說道:“走吧!陸爵士說了,不能留你太久!”
章太炎将煙頭踩滅,
随後,他跟着衛兵一起離開。
剛遠離布坎南的宅邸不到兩百米,頭山滿便帶着十幾個黑龍會的人出現。
他右手壓住武士刀的刀背,
“章先生,沒事吧?我剛才還想進去解救你呢。”
這話聽着十分的真誠。
但此時的章太炎卻是不再信了,
他搖了搖頭,
“沒事。我沒事。”
頭山滿又問道:“剛才,我看陸爵士乘馬車離開了,目的地好像是帝國大學。他有沒有答應……”
章太炎說:“沒答應。不過,他跟我講了很多先進的思想。”
頭山滿的眼底閃過億絲絲興奮,
“您說,‘先進的思想’?”
章太炎定義的“先進”,還用過多解釋嗎?
頭山滿萬萬沒想到,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自己拉來兩個中國人幫忙站台,實在是無比正确的決定。
他問道:“那你現在準備怎麽做?”
章太炎回答:“我回去就……先不急。我們去帝國大學看看吧?說不定能趕上陸教授和學生們的交流呢?”
他心裏明鏡似的,
對待黑龍會,果然還是要有所保留。
這幫人,所圖非小!
頭山滿卻沒察覺自己已經被陸時給撬了牆角,滿心歡喜地命令手下道:“快去找車夫!”
……
東京帝國大學。
帝國大學,簡稱“帝大”,是1886年至1945年間存在的一個日本國立大學群,
這些大學象征着日本最高榮譽并具有濃厚帝國主義色彩。
作爲“帝國大學之首”的東京帝國大學是日本全國最高學府,直到大正時代,日本天皇都會出席年度畢業典禮,親自給優秀畢業生頒發手表。
4月初,春天的氣息已經開始彌漫,
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給這個古老的學府帶來溫暖的氣息。
陸時、夏目漱石、菊池大麓正走在一起。
菊池大麓說:“前面便是育德園。”
陸時點頭,
遠遠地,他能看見那裏人頭攢動,
“人挺多的嘛~”
菊池大麓不由得笑,
“陸爵士,您或許對自己的名氣有些低估。作爲《大國崛起·日本篇》、《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作者,必然受到學生們的追捧。”
“追捧”這個詞用得很微妙。
陸時沒接茬。
菊池大麓也不覺得尴尬,
他看看陸時身後那幾名精幹的英國衛兵,說道:“陸爵士,一會兒交流的時候,您不會還準備帶着他們吧?”
陸時點頭,
“當然要帶着。”
“啊這……”
菊池大麓摸摸鼻子,說道:“您在倫敦政經、劍橋時也這樣嗎?”
陸時神秘一笑,
不回答,卻也相當于給出了答案。
菊池大麓說:“那我建議您最好是……我沒别的意思。您始終帶着衛兵,容易讓人産生誤會。”
陸時問道:“誤會什麽?”
菊池大麓“額……”了一聲,
他自覺已經說得夠直白了,沒想到陸時還是沒聽懂,
或者,聽懂了,但是在裝糊塗。
沒辦法,菊池大麓隻能把話挑明道:“陸爵士,您這樣,會讓全校師生誤會您不信任他們,連簡單的交流都要全副武裝地戒備。”
陸時攤手,
“這不是誤……額……我的意思是,你們想多了。”
菊池大麓滿頭黑線,
 ̄□ ̄||
心說,
陸時可真是一點兒面子也不給。
既如此,那就不要怪學生們在提問環節不留情面了。
菊池大麓繼續道:“陸爵士,你我兩國文化同根同源,學生們難免對漢學了解深刻,所以提問會比較尖銳,您多擔待。”
這是開始打預防針了。
陸時早就習慣了類似場面,來者不拒,
“當然。”
他們聊着,已經進入了育德園。
這裏有一座天然的池塘,池水清澈見底,池中有許多烏龜悠然自得地遊弋。
隻是,本應甯靜的環境中,滿是學生們的交流,
“那個就是陸時?看着真年輕啊……”
“他怎麽帶了那麽多的衛兵?”
“衛兵都是英國人……哼……陸時怕是想給我們下馬威吧。能調動大英的衛兵,相當于在彰顯他KBE的身份。”
“真是狂悖!”
……
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
菊池大麓偷瞄陸時,
本以爲陸時會讓衛兵們暫時回避,卻沒想到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他也沒辦法,走上講台,
“安靜!”
一瞬間,德育園安靜了下來。
帝大的學生們确實能做到令行禁止,簡直就像一隻軍隊,
寂靜席卷。
陸時這才發現,周圍的樹林中,不時傳來鳥兒的歌聲,
但它們的鳴叫沒能給德育園增添幾分生機,反而顯得這片寂靜有些陰森可怖。
菊池大麓十分得意,對陸時點點頭,
“陸爵士,您請?”
陸時擺擺手,
“不,還是菊池總長開場吧。我在劍橋演講,一般會由校長先生先對我進行簡單地介紹。”
菊池大麓心知這是陸時的試探,
他看向學生們,
“今天,我們請來了《日本文明的天性》、《大國崛起·日本篇》的作者,來自倫敦政經的陸教授。同學們,掌聲歡迎。”
又是瞬間發生的事,德育園内掌聲雷動。
陸時看了眼菊池大麓,
對方沒說自己KBE的身份,到底藏了什麽小心思,無需多言。
當然,他也不在意,走向講台,
“感謝菊池總長。”
話音剛落,德育園内又安靜了下來。
不得不承認,陸時确實有一些不适應,
他不是理工科教授,所以,每次的演講、交流,即使下面再安靜,也偶爾會有學生小聲讨論,
此乃文科的特點。
但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不同,
他們就像被植入了奪心魔蝌蚪,被同一個主腦控制,愣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閉嘴。
陸時沉吟,
随後,他說道:“各位都讀過《日本文明的天性》嗎?”
回答他的仍然是寂靜,
“……”
“……”
“……”
陸時感覺自己像在給一片紋絲不動的松樹講課。
他又問:“你們是否知道,《日本文明的天性》的名字其實取自小泉八雲先生的著作——《日本與日本人》,《日本文明的天性》正是該書第一章的标題?”
結果,當然沒人說話。
倒也不出意料,
陸時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衣物,說:“各位帝大生,你們認爲你們自己了解日本嗎?”
日本人是否了解日本?
這個問題仿佛在現場投下了一顆小男孩,
“混蛋!你在說什麽啊!?”
“裝神弄鬼!”
“實在是沒想到,竟然有如此狂妄的中國人!”
……
小男孩爆炸了。
陸時帶來的衛兵們都不由得汗流浃背,
他們心說,
陸爵士,咱能不能别搞這些暴論?
這幫學生一擁而上,幾個人不可能頂得住。
陸時卻笑道:“我剛才說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觀點,而是小泉八雲先生在《日本與日本人》中提出的問題。”
在場之人,不知道小泉八雲的居大多數,
他們面面相觑。
不過,聽陸時剛才說“帝大生”,便知道陸時多少是了解日本的,哪怕隻是皮毛。
帝大的學生被如此尊稱,
該名稱也和“帝大”一同被賦予了強烈的民族榮譽感。
當然,隻有榮譽感是不夠的,日本政府對帝大生日常服飾等許多方面也有特殊規定,優待非常。
有人舉手,
“小泉八雲先生是誰?”
陸時說:“小泉八雲是混血,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是希臘人。他七歲就成爲了孤兒,左眼因爲在學校和同學們打架而失明,十六歲便辍學走入社會,底層謀生,大半輩子漂泊無依。後來他去日本工作,期間對日本的風土人情一見鍾情,于是在40多歲加入日本籍并改名。”
學生們聽得直想罵人,
愛爾蘭?
希臘?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陸時繼續道:“你們或許想象不到,‘國民性’這個日本所創的詞,最早在出版書籍中使用的作家便是小泉八雲先生。”
這話又讓現場稍微安靜了一陣,
随後是更多的竊竊私語。
陸時說:“不過,我不建議大家在論文中以此爲題。因爲‘國民性’是一種大而統之的歸類,基本不會有好成績……好吧,如果你是我的學生,用這個來寫論文,我肯定不會給好成績。”
國民性,
19世紀末到二戰結束,日本宣傳的就是這個,
陸時的話屬于公然唱反調。
立即有人不滿:“陸教授似乎很看不上啊?”
陸時狡黠地一笑,
“我剛才不是在說論文的事嗎?大家要明白,小切口、個性化、細節化、精準到點的研究,才可能拿高分。我跟你們說這個,跟學問無關,跟學術有關。畢竟,大家要畢業,學問做得好,也要落于紙面上嘛~”
菊池大麓在旁邊聽着,心裏暗罵陸時陰險,
剛才說起“國民性”的時候,絕對跟論文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他的演講策略十分成功,
現場的氣氛已經完全被帶着走了,如果這麽搞下去,不要說群起而攻之,學生們說不定還會被洗腦。
這姓陸的小子,
狡猾!
大大的狡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