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污污——
伴随着汽笛聲,陸時和夏目漱石登上最後一級舷梯。
接下來将是長達一個多月的航行。
他們剛走上甲闆,身後就傳來了水手們的号子聲。
随後,
一陣轟鳴,
在夕陽的微妙色彩中,郵輪緩緩駛離港口。
它龐大的身軀在水面上淌出一條白線,仿佛鲸魚在海中翻騰留下的痕迹。
港口碼頭上,人群逐漸散去,
淡淡的告别聲和揮舞的手臂都漸行漸遠。
“呼~”
夏目漱石長出一口氣。
陸時看去,
“怎麽?哭了?”
夏目漱石撇開視線,沒有搭腔。
陸時笑了笑,
“我說把吾輩交給你,你不願意。現在倒好,開始哭鼻子了。”
就在五分鍾前,夏目漱石和吾輩在碼頭上深情道别,
一人一貓久久相望,竟無語凝噎。
當然,吾輩是不懂那些的,
但小家夥有靈性,能隐約察覺到是怎麽一回事,所以連“喵~喵~”的聲音都顯得微微有氣無力。
夏目漱石就更不用說了,
能寫出《我是貓》,吾輩是立了大功的,當然會不舍。
所以他們告别了很久,以至于兩人登船都是卡着點兒完成的。
夏目漱石歎氣,
“愛,不一定要長相厮守。把它交給你,對它更好。‘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對吧?”
這話聽着就很沸羊羊,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兩個男人在争女友呢~
陸時滿頭黑線,
 ̄□ ̄||
“人家秦觀寫的《鵲橋仙》是歌頌男女之情,伱倒好,搞起人貓戀來了。”
一句玩笑話沖淡了些離愁。
夏目漱石被逗樂了,
“你說的對。”
說完,他環視了一圈,
這艘郵輪有四分之一是東亞面孔,目光中既有對回歸家鄉的期待,也有對西方世界的眷戀。
夏目漱石伸個懶腰,
“沒想到,兩年時間彈指一揮,我馬上要回家了。”
之後,他用手肘捅捅陸時的腰肋,說道:“這艘郵輪經過佛山,你不順便回去一趟?”
陸時搖頭,
“不了。”
夏目漱石雖然理解不了陸時富貴不還鄉、錦衣夜行的原因,
但心知陸時所慮甚深,向來有自己的打算,便沒再繼續出言勸說。
可能是近鄉情怯吧?
夏目漱石又看向港口,
海鷗在空中盤旋,發出歡快的叫聲。
他說:“看,他們還沒走。”
陸時也跟着看了過去,
果不其然,公主殿下正艱難地一手抱着吾輩,另一隻手對郵輪揮舞,
時不時,她還得換一下手臂。
夏目漱石不由得笑,
“對女性來說,吾輩确實太重……唔……那個家夥!”
隻見吾輩跳上了瑪格麗塔的頭頂,對郵輪揮爪。
幸好公主殿下戴了圓頂禮帽,不然頭發肯定變成雞窩。
遠遠看着,公主和貓的顯得異常和諧,足以入畫。
在瑪格麗塔的身邊,戴爾姐妹和蕭伯納也在。
菲利斯正對着郵輪高喊着什麽,
風隐約送來幾個單詞,
“謝謝!”
“女主角……”
“劇本……”
……
夏目漱石說:“陸,你也真是的。薅羊毛就算了,怎麽逮着人家姐妹倆硬薅,也不知道換個目标。”
陸時:???
“我怎麽薅羊毛了?”
夏目漱石攤手,
“讓妹妹演克拉拉那種不讨喜的角色就算了;這次又讓姐姐演洛麗塔。”
陸時無奈道:“我本來沒想找菲利斯的。”
原因無他——
菲利斯演過《羅馬假日》。
有誰能想象奧黛麗·赫本去出演一個洛麗塔那樣的女性呢?
總感覺不太搭。
但陸時又想到了那部美法合拍的著名電影,
女主演多米尼克·斯萬1980年出生,1995年就參與了《洛麗塔》的拍攝,
從年齡的角度出發,菲利斯好像沒什麽問題。
更何況她對出演十分堅持,
陸時沒理由拒絕。
畢竟,菲利斯現在是全歐洲最紅的女演員之一。
他對港口的方向擺手,
“回!去!吧!”
瑪格麗塔幾人似乎是聽到了,又招招手,随後便鑽入斯蒂芬森安排的巨大王室馬車,
車夫催動馬兒,
沒多久,馬車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點。
夏目漱石問:“蕭伯納先生是怎麽說的?”
陸時回答:“痛并快樂着。《洛麗塔》可比《狩獵》難改得多,甚至可能比《包法利夫人》都難。同時,他又很有動力,把自己比作一頭看到紅布的公牛。”
參與名垂青史的作品的戲劇改編,肯定有動力。
夏目漱石攤手,
“他應該是‘看到公牛的紅布’。”
“噗!”
陸時笑噴。
兩人的行李都已經由船員送到了最上層,所以一邊聊着天,一邊往俱樂部走。
進門的時候,歡笑聲瞬間席卷而來,
“出來混,要講信譽,說讓你破産,就讓你破産!”
“抱歉,打得不錯。”
“還得是戰鬥法師甘道夫啊!哈哈哈哈!”
……
俱樂部俨然被改造成了桌遊吧。
吧台後擺放着各種遊戲,從經典的國際象棋到《魔戒》、《大富翁》,
牆壁上還挂了一排各種色彩鮮豔的海報。
兩人找個位置坐下,
就像在布萊雅路。
夏目漱石說:“如果,《我是貓》能改編成戲劇就好了。”
陸時搖頭,
“難。”
夏目漱石遺憾道:“剛才我們提到《包法利夫人》,我覺得明明隻要完全按照小說編排就可以,但是……”
陸時說:“你這是對小說有執念,覺得小說一定比戲劇好。而且,‘完全按照小說編排’,這件事本身的可行性很低。”
他讓酒保端來一杯水,
之後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詞:
小說、劇本。
陸時說道:“小說裏可以爲了情節或者畫面感,極盡描寫之能事,寫得越詳盡越容易讓讀者在腦海中更好地把這些文字具象化。而劇本呢?編劇如果寫,‘樹上站着一隻鳥’,劇組可能真要去訓練一隻鳥。”
夏目漱石了然,
确實有客觀原因,導緻無法複刻原著的情況。
兩人正聊着,
忽然,有一個日本人走了過來,恭聲道:“請問,你是《我是貓》的作者,夏目君?”
之所以知道是日本人,因爲他的英語口音很重。
陸時好奇地看去,
對方長得很矮,甚至比夏目漱石都矮,
但他的身姿異常挺拔,宛如一株山中的松樹,雙眸犀利,帶着絲絲的攻擊性,十分符合明治時期日本人的氣質。
夏目漱石說:“請問你是……”
對方笑了,
“夏目君,我們是校友。”
夏目漱石腦筋急轉,随即露出驚訝的表情,
“總長?您是……菊池總長?”
菊池大麓,明治至大正時期的政治家、教育家、數學家、地震學家、啓蒙思想家、教育行政官。
至于“總長”,指的是東京帝國大學總長,
他是在1898年上任的。
而他自稱夏目漱石的校友,則是因爲他曾兩度兩度留學英國,分别就讀倫敦大學學院、劍橋大學。
菊池大麓看向陸時,
“不介意我入座吧?”
看似是問句,
但他根本不等答複就直接準備落座了,沒把陸時放在眼裏,
顯然是看出來了,陸時是中國人。
世界就是這麽奇妙,
無論長相多相似,不同的民族之間就是能發現彼此間存在着差異。
更何況,連長相也不相似,
陸時長得高。
他微微挑了挑眉,
“不行。”
一瞬間,整張桌子安靜下來,
“……”
“……”
“……”
外界的一切喧嚣好像與這裏無關。
菊池大麓吃了癟,才知道好好說話:“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實在是抱歉。隻是,我有要事與夏目君相叙,所以,能否請你暫時回避一下?”
這才像句話。
陸時倒也沒什麽所謂,跟夏目漱石點點頭,随後起身,走到旁邊桌看一幫英國人玩《大富翁》。
不知過去多久,
“陸。”
夏目漱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陸時回頭,發現對方正有些憂慮的模樣。
而在剛才兩人所坐的桌子,菊池大麓闆闆正正地坐着,眼神犀利。
看來是談崩了。
陸時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夏目漱石低聲道:“菊池總長想讓我幫忙将《教育敕語》翻譯成英文。可是,你知道的,我的英文水平……唉……不提也罷。”
這完全是托詞。
誠然,夏目漱石的英文有待提高,
但隻要時間給得夠,翻譯文件肯定是沒問題的。
他的畢業論文需要潤色,主要是因爲時間緊、任務重,沒法慢工出細活。
陸時意會,
“你拒絕了?”
夏目漱石點點頭,又搖搖頭,
“拒絕确實是拒絕了。但菊池總長他……唉……”
又是歎氣。
陸時“嗯”了一聲,
他怎麽會不懂?
這年頭,日本就喜歡搞綁架那一套,強人所難。
夏目漱石說:“走吧。”
陸時點頭,
兩人準備離開。
誰曾想,路過菊池大麓的時候,他竟然也站起了身,用頗有些強硬的語氣說道:“夏目君,我認爲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夏目漱石:“……”
他在倫敦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作家,自有傲氣,
“菊池總長,我想我剛才已經拒絕過了。”
菊池大麓低沉道:“夏目君,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效忠的機……唔……”
他頓住了。
因爲,陸時不聲不響地在對面坐了下來,
隻見他倚靠着扶手椅,翹起二郎腿,身體十分舒展,
這個姿勢雖然看着不帶有攻擊性,可那種随性和慵懶,斜睨着的雍容氣度,卻刺得身爲日本人的菊池大麓分外不爽,
神奇的是,連他自己都說不出這種不爽來自于哪兒。
菊池大麓也跟着坐下了,
但他的坐姿還是剛才那副樣子——
端端正正。
甚至于,他隻有後半屁股是貼在椅子上的,前半屁股和大腿懸空着,
這種故意吃苦的狀态,與陸時形成了鮮明對比。
雙方不用對話,
僅僅是坐姿,就能看出他們之間不對付。
夏目漱石看着兩人,
不知是什麽原因,哪怕陸時表現得更松弛、更不在意,可他還是認爲,陸時穩穩壓制住了菊池總長。
這種感覺,實在很難用言語形容,
恐怕隻有畢加索先生的畫筆才能畫出這種無形的纏鬥吧。
陸時輕笑道:“夏目。”
夏目漱石“啊?”了一聲,這才回神,
“怎麽?”
陸時攤手,
“我總算知道爲什麽那麽多人喜歡福爾摩斯了。這種坐姿,雙手在大腿上交握,再加上叼在嘴裏的煙鬥,實在是很有架子。英國人,就喜歡端着這種架子吧~”
夏目漱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也就陸時能在這種情況下還開得出玩笑了。
而且,還是拿對手道爾醫生的筆下人物作爲開玩笑的談資。
菊池大麓眼神兇悍,
雖然聽說過福爾摩斯,但沒有具體讀過,自然也不知道什麽坐姿、什麽煙鬥,
他知道的,隻是陸時調侃的态度。
他說:“這位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時:“……”
甚至不想搭話。
因爲對方這個發言實在是太像網文小說的炮灰反派的發言了。
菊池大麓皺眉道:“我是明治天皇禦下,依功勳叙男爵。”
之所以這麽說,而不是東京帝國大學總長、桂太郎内閣文相之類的職務,是因爲在他的認知裏,中國人最懼怕的是貴族爵位,
何況清廷剛剛戰敗不久,日本的爵位更顯唬人。
而且,話又說回來,
内閣文相的官職,中國人聽得懂?
“啊這……”
陸時有點兒懵,
屬實沒想到對方說的話如此沒水平,
就這?!
菊池大麓卻以爲陸時怕了,冷哼一聲,說道:“這位先生,還請你給我和夏目君留出一些空間。”
聽到這話,陸時才反應過來,
對方自我感覺過于良好。
他沉吟片刻,
“原來是華族。”
菊池大麓:!!!
“你竟然知道華族?”
1869年,日本各地方諸侯版籍奉還,廢除原來的“公家”、“大名”,
1871年,取消舊身份制度,将國民分爲四等:
皇族、
華族、
士族、
平民。
由此可見,華族是僅次于皇族的貴族階層,享有許多政治、經濟特權。
按伊藤博文的設想,華族應當成爲“皇室之藩屏”、維持現行制度的基石,因此賦予華族以特權,從而保證其社會地位就成爲必要。
這個階層的出現時間不長,
菊池大麓實在沒想到,一個中國人竟然會知道。
陸時繼續道:“我當然知道華族。這個詞本就源于中國……額……你漢語的水平如何?”
菊池大麓懵逼搖頭,
“不太行。”
陸時攤手,
“那我說日語好了。《晉書·外戚傳·王遐》,‘少以華族,仕至光祿勳’;《祭崔君敏文》,‘公以令望,顯于華族’。說白了,就是‘高門貴族’。”
菊池大麓畢竟學的理科,
在這方面,哪裏是陸時的對手?
更離譜的是,陸時日語說得相當流暢,比之母語者也不遑多讓。
隐隐地,菊池大麓感到不妙。
陸時伸個懶腰,繼續道:“另外,你現在已經是男爵了嗎?”
菊池大麓聽得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
這次急着回國,就是因爲,2月27日,他被特旨列入華族,依功勳叙爵爲男爵。
本來,他在英國是要展開政治遊說的,
因爲那本《日本文明的天性》,大英忽然轉向,對日本進行全面遏制,連教育上的支援也大打折扣,
從金錢到師資,都有大量的削減。
誰曾想,忽然的叙爵逼得菊池大麓隻能回國。
他一共在倫敦待了幾天,
要人,沒成功;
要錢,沒成功;
甚至連見一見《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作者,也沒成功。
聽說這個作者Lu和夏目漱石相熟,
也許可以由他來引見。
菊池大麓說:“這位先生,你……”
陸時擺了擺手,徑自打斷對方道:“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菊池大麓:???
沒想到一個中國人會這樣對自己說話。
他懵了,
“你……我……”
長久的倫無語次。
陸時挑眉道:“不好意思,我也是一位‘爵士’。Knightmander,爵級司令勳章的獲勳者。不知道,英國的爵士比起你們日本的爵士,哪個更高?”
菊池大麓更懵逼了,
外籍人士在英國也能被稱爲“Sir(爵士)”的嗎?
他離譜了!
太特麽離譜了!
他看向夏目漱石。
後者點點頭,
“菊池總長,陸确實是KBE,在英倫有極高的地位。”
菊池大麓從未想過會是這個展開。
他又愣了好幾秒,蓦地,察覺到了不對勁,問道:“你剛才說,‘Lu’?《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作者?竟然是中國人?”
夏目漱石撓頭,
“我說的‘陸’和你說的……額……”
他有點兒不知該怎麽解釋。
陸時說:“我叫陸時,我的筆名是兩個英文字母,L——u——。當然,這和我姓氏的發音相同。”
一邊說,一邊在蘸水在桌子上寫了寫。
之後,他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你既然知道《日本文明的天性》,卻爲何不知道作者是中國人?”
菊池大麓沉默了,
“……”
無法回答。
難道說,是因爲自己傲慢,從來沒想過作者可能是中國人?
但是,他可以斷定,絕對有人曾在自己面前提到過Lu的國籍身份,甚至不止一次,
但也許是出于傲慢的疏忽,或者疏忽的傲慢,他直接将那種話當成垃圾信息過濾掉了。
陸時看對方的表情便猜了個大概。
他擺了擺手,
“所以,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
菊池大麓想點頭,
可是,他的脖頸的肌肉完全僵住了,怎麽也無法動彈。
陸時又說:“看來你還是不知道。”
他又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菊池先生,我不僅僅是作家、學者,同時也是著名的翻譯家,精通多國語言。所以,你與其拜托夏目翻譯《教育敕語》,不如拜托我。隻是,你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