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陸氏博物館。
天氣轉暖,萬物複蘇,
人們逐漸脫下厚重的衣服,換上稍微輕便的春裝。
白教堂美術館的負責人蘭伯特走向大門,将手中的門票遞給安保人員。
對方檢票的方式頗有些奇怪,
隻見他拿起票,頂在陽光下觀察,又用手指沿着票面的三分之一處從上向下細細摸索,随後點點頭,
“沒問題。”
蘭伯特被放了進去。
他不免好奇,也按安保人員的手法走了一遍,這才發現門票上有輕微的“浮雕”。
如此複雜的制作工藝,難怪一天隻放八百張票。
蘭伯特覺得門票有紀念意義,
他将其收好,進入博物館。
首先是原稿區。
隻見一坨人怼在去往畫廊的連接處,手裏拿着本子和筆,如癡如醉的模樣,
同時還有議論聲,
“Lu的水平太高了。換我可寫不出來。”
“男女之間那點兒事,你不行?”
“我行!誰特麽不行了?但是你能用如此優雅的文字進行描述嗎?Lu的文字落于紙面,叫情到濃處;你的文字落于紙面,叫放浪形骸。”
……
顯然,他們在讨論《洛麗塔》的原稿。
蘭伯特也聽說了,
相比起出版社的版本,原稿有更多原始、直接的描寫,用詞也更華麗些。
難怪會有這麽多人現場抄錄。
他擠過人群,進入畫廊。
這裏的氣氛明顯要比外面嚴肅,彌漫着緊張和期待的氣息。
幾個畫商各自占據一個角落,眉頭沉思策略,又不時地擡頭用眼神交鋒,似乎是在彼此試探。
有人注意到了蘭伯特,
“吉雷!伱怎麽來了?”
打招呼的人是亨利·泰特,國立藝術美術館的創始人。
同時,他也是倫敦的糖業大亨,富商巨賈,買畫動辄會出到四位數的價格,乃至五位數的高價。
這種用錢砸的方式讓收藏界和藝術圈的人很反感。
蘭伯特挑眉,
“亨利,你又來溢價買畫了?”
泰特攤手說道:“吉雷,藝術品都是無價之寶,又何來‘溢價’之說。買畫的時候,是我們在挑選畫作,但反過來講,畫作也在挑選它們的主人啊。”
如果是普通人說這話,蘭伯特一定覺得很有哲理,
但泰特說出來就顯得略微奇怪,
誰給錢多就選誰是吧?
蘭伯特翻個白眼,懶得搭理對方。
泰特不以爲忤,
“吉雷,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你過來是想買畫?看來,白教堂的美術館财務狀況不錯嘛~我之前還想着要不要資助來着。”
蘭伯特臉黑,
被人拿住了七寸,沒法反駁。
泰特得意,
“我看,你要不就買那個雕像算了?”
他随手一指。
蘭伯特順着看去,接着就發現了陸時的雕像,心裏瘋狂吐槽,
Lu是不是有點兒自戀?
這麽想着,他好奇地上前觀察,很快便露出震驚的表情,
這竟然是莫奈大師的作品!
莫奈在吉維尼花園的水池中有一組雕塑——
《睡蓮花園》。
該作具有現代主義和印象派的風格,形象抽象、簡化,強調形式和對比。
其手法和陸時的雕塑如出一轍。
蘭伯特拿出放大鏡觀察細節。
設計肯定是莫奈的設計,但應該不是大師親自雕刻,
畢竟年紀大了,鑿大理石能要他半條命去。
可即便如此,雕像的價值也絕對低不了,
因爲藝術品市場最講物以稀爲貴,莫奈在市面上流傳的大多爲畫作,雕塑作品少之又少,所以每一件都值得收藏。
“啧……”
蘭伯特不由得咋舌,
沒想到,陸氏博物館随便挑出來一件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泰特湊了上來,
“怎麽着?你還真的看好了?咬咬牙說不定可以硬上。”
蘭伯特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倒是想買。隻可惜,這麽珍貴的雕塑,陸爵士鐵定是不會賣的。”
泰特不屑地撇撇嘴,
“哼哼……”
心裏覺得對方是在打腫臉充胖子,遂有些無聊地走到了一邊。
“呼~”
蘭伯特長出一口氣,
總算是把那個滿身銅臭的商人應付走了。
他正準備在畫廊裏四處看看,卻聽到有人說:“年輕人,我看你一直盯着雕塑,是看出什麽來了嗎?”
蘭伯特挑眉,
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被稱爲“年輕人”。
他十分惱火,側目看去,
結果,眼前确實是個真正意義上的“老頭子”。
老人穿着很樸實,夾克配加絨的鴨舌帽,再加上那張其貌不揚的臉,活像一個馬車夫,與周圍的藝術氣息格格不入。
蘭伯特卻總覺得對方有幾分熟悉,
“你是……”
磕磕巴巴,說不上來。
老人呵呵一笑,
“你或許看過我那些橙色、黃色、紅色的畫像。”
蘭伯特:!!!
“橙色?你是高更先生?”
保羅·高更,法國後印象派畫家、雕塑家,代表作品有《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這種名人,混藝術圈的人沒道理認不出。
但高更遠離主流社會實在是太久了,
1886年,他離開巴黎來到布列塔尼的蓬塔旺小鎮,随後,日益厭倦文明社會而一心遁迹蠻荒,在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島定居,其後又遷往馬克薩斯群島。
(《月亮與六便士》有一部分的原型便是高更。)
他與世隔絕,賣畫基本隻聯系代理商。
蘭伯特懵了,
“你不是病得很重嗎?”
“是的。”
高更苦惱地拍了拍胸口,
“我的心髒跳動得越來越無力。而且,我想你也不會願意看到我雙腿的慘狀,那裏已經長滿濕疹了。”
蘭伯特心中不由得歎氣,
眼前站着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卻要馬上不久于人世。
高更說道:“不過,我很滿足。”
他的視線移向畫廊的中心,
在那裏,《銀河·睡蓮》正靜靜地被世人瞻仰。
他說:“能看到這種傑出的畫作,我此生無憾了。”
蘭伯特也看過去,
坦白講,那幅畫他有些欣賞不了,
而且不隻那幅,周圍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畫都有些超出他的欣賞水平。
高更說道:“你喜歡哪一幅?”
蘭伯特最喜歡的還是那幅普通印象派畫法的《睡蓮》,
可惜,那幅畫不賣,
就算賣他也不可能買得起。
他說道:“高更先生知道現在有位很火的漫畫家嗎?”
高更輕笑道:“來自西班牙的畢加索先生。他漫畫畫得好,還有那篇《漫畫創作中的鏡頭設計》,堪稱藝術理論的典範。至于他的油畫……”
後面一個大喘氣。
蘭伯特忍不住問道:“不好嗎?”
高更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幅《合作中的少女》前,
“我認真地看了,深受震撼。我想,大多數畫家,包括我在内,沒想過這麽畫、沒敢這麽畫,因爲從内心深處就沒有想過這是畫。”
他轉向蘭伯特,
“你覺得,人爲什麽繪畫?”
蘭伯特回答:“睹物有感是繪畫的原始沖動。比如看見一個美景,感到美就想畫下來。”
高更說:“沒錯,睹物有感。如果這個‘物’不是真實存在呢?”
蘭伯特有點兒懵了,
“啊?”
高更解釋:“畢加索先生的畫所表達的,是自身認識的沖突。他看見了完美事物内的堕落、扭曲、矛盾和對抗。”
能得到大師這麽高的評價,畢加索的畫絕對有投資價值,
無腦沖就完了!
這時,旁邊一個小房間的門打開了。
畢加索、陸時和幾個畫商走出來,其中還有蘭伯特前幾天見過的兩個年輕人。
他們的對話聲隐隐傳來,
“畢加索先生,1500鎊,你考慮一下吧。”
“我能出得更多!隻要給我時間……”
“還是給我。雖然我和我的好友尼科利奇隻能出得起1300鎊,但我們可以帶着畫在法國、西班牙的美術館巡展。從長遠看,這絕對是最賺的一筆買賣。”
……
“嘶……”
蘭伯特倒吸一口涼氣。
沒想到,最少就是1300鎊了,
白教堂美術館得拿出全部家當、砸鍋賣鐵才能買下一幅。
可即便如此,畢加索還是沒有給出明确答複,
他打着哈哈道:“各位不要着急。1000鎊怎麽看都不是小數目,所以,還是要多看、多學習,斟酌之後再做決定。”
衆畫商面面相觑,
“……”
他們不想再看,隻想買畫。
可畢加索死活不松口,隻搖頭、不定價。
陸時招手,
“好了,再來五位。讓畢加索先生親自給你們說說。”
嘩啦——
所有的畫商擠作一團。
蘭伯特本來也想擠過去,但轉念一想,不如先探探那兩個年輕人的口風。
他向高更告罪,随後走向所羅門和尼科利奇,
“兩位,畢加索先生講的什麽畫?”
所羅門故作驚訝,
“蘭伯特館長也在?你的票應該是贈送的吧?我們是買的。”
嫉妒的語氣表現得恰到好處,
蘭伯特小小滿足了一下虛榮心,繼續道:“大家來此都是爲了追逐藝術,買的票和贈的票有什麽不同?”
他将話題繞回去,
“我們還是再聊聊畫作。”
所羅門對尼科利奇使個眼色。
後者會意,介紹道:“畢加索先生率先聊起了《合作中的少女》。他将扭曲,矛盾和對抗……”
蘭伯特雙眼一亮,
這話和高更所說不謀而合。
果然,畢加索的油畫也是有東西的。
尼科利奇又說了一陣,遺憾道:“可惜,《合作中的少女》是畢加索先生贈與陸爵士的,而陸教授不可能對外出售。之後,我們又咨詢了其它幾幅畫作,并看好了其中一幅,但報價……”
話音未落,所羅門連連咳嗽,
“咳咳……”
尼科利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館長先生,抱歉。此時我們已經是競争關系了,我不能告訴你我們的報價。”
不就是1300鎊?
蘭伯特剛才都聽到了!
他默算自己的錢袋,心裏多少有底了,
比這兩個外國來的窮學生,白教堂美術館的預算還是夠的。
他安慰地拍拍兩人的肩,
“沒關系,你們一定能買到心儀的……”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
還有女人突兀的尖叫。
蘭伯特皺眉,
“這是什麽情況?”
他投去好奇的視線,
便見一個安保人員沖進來,進入小屋,
不多時,陸時出來了,
他對四周道歉:“各位,不好意思,原稿展廳出了點兒狀況,我去處理一下。畫廊的事宜,畢加索先生會繼續推進,你們稍安勿躁。”
說完便徑直離開了。
……
原稿展廳。
斯蒂芬森分開衆人,皺眉走到手下面前,
“怎麽回事?讓你們過來客串安保,你們倒好,直接表演現場拿人。幸虧沒給你們配槍,否則不得翻了天啊?”
副手趕緊靠近,
“長官,是前幾天,你和陸爵士吩咐過我們盯緊的那個人。”
斯蒂芬森立即看過去,
隻見潘克赫斯特被兩人鎖拿着,頭發淩亂地垂下,簡直就像一個瘋婆子。
副手低聲道:“她帶了油漆,還有一柄很小的鶴嘴鋤。”
“啧……”
斯蒂芬森咋舌。
這個女人準備做什麽,用膝蓋想也能猜到。
潘克赫斯特大喊:“放開我!”
斯蒂芬森“哼……”了聲,揮揮手,
女人遂被放掉,
當然,作案工具沒有歸還。
潘克赫斯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道:“你們幹什麽?憑什麽将我無故按倒?”
斯蒂芬森冷笑道:“無故?不知道哪個正常人會帶鶴嘴鋤和油漆來博物館。被我們發現了,憑什麽不能拿你?”
衆人無不點頭,
鶴嘴鋤,聽着就像用來破壞玻璃的;
油漆則是潑畫或者原稿。
但如果讓潘克赫斯特得逞,好像還真沒什麽辦法,
她是敢在大街上丢燃燒瓶的狠人,根本就不在意坐牢,甚至像革命老區的人一樣,以此爲榮。
還有一點,就是畫作和原稿不好估值,
真被油漆潑了,該怎麽索賠?
沒法說。
斯蒂芬森頭疼,
他拿這種滾刀肉也沒什麽辦法。
放又不能放;
抓又不能抓。
總不至于給人砍了吧?
随便弄死女權主義帶頭人,而且還是倫敦女性市民們一票一票投出來的《最偉大的20名英國人》第三名,引起的後遺症肯定更麻煩。
斯蒂芬森問:“聯系陸爵士了嗎?”
副手點頭,
“已經派人去了。”
斯蒂芬森心裏有底了,
拖延呗~
等着陸時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此時,潘克赫斯特已經平複呼吸,
她在政黨内幹過,腦子靈活,很快就找到了反駁的空間,說:“爵士,你剛才的話說得可不對。”
斯蒂芬森:???
“哪句?”
他感覺自己都沒說什麽話。
潘克赫斯特冷笑,
“你說,因爲我帶了油漆和鶴嘴鋤,所以要拿下我?換句話說,你們在拿我之前,就發現我身上帶了那些東西?”
“這……”
斯蒂芬森撓頭,
被對方發現了華點。
但從現場情況看,潘克赫斯特的說法反而讓她更加被動,
所謂“巧言令色”,
事實上,她就是帶了那兩樣東西,而且明顯懷揣惡意,用巧舌讓自己脫罪,圖惹人反感。
衆人竊竊私語,
“她這辯解聽着就很無力。”
“啧啧啧……”
“但這件事從程序上确實挺麻煩的。”
……
潘克赫斯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心裏暗罵,
男人之間果然都相互維護。
斯蒂芬森清清嗓子,準備多少說點兒什麽。
這時,陸時的聲音響起:
“潘克赫斯特女士,看來你忘了之前我跟你說過的話了。”
他緩步走來,
“既如此,那我就再重申一遍,‘這裏不是法庭,這裏不需要證據’。如果需要審判,那麽,不好意思,我的話就是證據。我是陪審員、是檢察官、是法官。”
這話說得相當霸氣,現場爲之一靜,
“……”
“……”
“……”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說得好!”
緊随其後的,便是歡呼、掌聲,甚至還有吹口哨的聲音。
潘克赫斯特的額頭青筋暴起,
“你……”
陸時直接擡手打斷,
“如果你看過我的作品、聽過我的演講,知道我對居裏夫人、瑪麗·雪萊女士有多高的評價。那麽你應該知道,我本人其實是看好女性通過工作來獲取權益的。所以,我剛才的話并不是針對這一群體,而是針對你個人。”
他吸了一口氣,
“現在,請你滾出我的博物館!”
斯蒂芬森暗暗豎起大拇指,
怼人還得看陸時。
随後,他側身讓出空間,
“潘克赫斯特女士,請滾吧。”
其它安保人員也排成了“護送”的兩隊,造出一條直通大門的小路。
但潘克赫斯特沒有動,
她梗着脖子,就站在原地,用滿是怒火的雙眼看着陸時,
“我是買了票的!”
衆人都無語了,
“……”
斯蒂芬森有些爲難,
沒有證據的猜測,讓他不能強行把人架出去。
陸時歎氣道:“潘大姐,非得讓我揭你的老底兒是不是?”
他看了看左右,
“這位女士的票呢?給我看看。”
潘克赫斯特嘴角勾了勾,
之前,她被安保人員發現門票造假,便一直在旁邊觀察,注意到安保人員會把門票舉到陽光下觀察,遂發現門票的印刷是漸變的。
這之後,她回去請人幫忙,做了張足夠以假亂真的票。
沒想到的是,陸時根本就沒用陽光鑒定,
隻見他的手指仔細在票上摸索,
“陸氏博物館的門票一共有三重防僞:其一、漸變印刷;其二、一号一票;其三、隐藏紋理。大家可以拿出自己的門票,摸摸票面從右往左的三分之一處。”
衆人立即嘗試,
果然,有些細微凸起的、類似浮雕的質感。
陸時說:“但這張票沒有。”
他将票丢了回去,
“潘大姐,你制造假票,是妥妥的違法行爲。斯蒂芬森爵士拿你有什麽問題?”
潘克赫斯特心态崩了,
誰能想到一個門票上竟然有這麽多文章?
她說:“你們明知我拿着假票,還讓我進來?”
陸時聳聳肩,
沒錯,自己确實是在釣魚。
前幾天,丘吉爾跟他說了潘克赫斯特的事,他便多了個心眼,讓安保人員盯緊了。
陸時說道:“我要是不放你進來,你以後不得層層精進制假技術啊?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所以,不如……”
他清了清嗓子,
“潘克赫斯特女士用假票入場,以後都不得進入博物館。”
這話讓潘克赫斯特徹徹底底地破防了,
“你特麽!*#¥%……”
陸時權當沒聽見,轉向斯蒂芬森,
“爵士,使用假票屬于違法,關上幾天沒問題吧?”
斯蒂芬森聽得直點頭,
“那當然。”
說完便揮了揮手,讓手下拿人。
潘克赫斯特用力掙紮,
“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們抓我,說是因爲我帶了油漆和……”
話音未落,陸時直接打斷:“斯蒂芬森爵士說錯了。你如果想聽道歉的話,他應該不介意。”
斯蒂芬森一愣,
心說,
陸爵士的臉皮厚起來,可一點兒不比英國人差。
他也跟着說:“對,是我說錯了。抱歉。”
這個“抱歉”的殺傷力不大,
侮辱性卻很強。
潘克赫斯特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你們……”
斯蒂芬森直接無視,對手下們颔首示意。
潘克赫斯特立即被架着往外走,
都這樣了,她依然歇斯底裏地大喊:“《洛麗塔》這本書就不應該出現!”
陸時眉頭皺起。
斯蒂芬森看了他一眼,趕緊對手下說:“還不加快動作把她帶走?别影響了博物館的營業!”
安保人員們這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地齊上。
潘克赫斯特繼續喊:“它會毀掉女性的!毀掉所有女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