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宮殿街。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艹!誰把油漆給弄灑了?濺我一褲腿!”
“給我把闆子遞過來!”
……
一處建築正在大興土木。
裝修現場繁忙而有序,新刷的漆正散發出“清香”,與地上的木屑味交織在一起,顯得相當刺鼻。
瑪格麗塔露出滿意的笑容,
“真好。”
陸時有些詫異,
“什麽真……唔……”
話還沒說完,他感覺自己的手心被對方撓了撓,
公主殿下好像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當然,這事兒肯定不會是男人吃虧,
陸時一握拳,
瑪格麗塔的手指被攥住了。
她臉紅地瞪陸時一眼,想把手抽回來,卻發現以自己的力氣很難做到,
兩人拉拉扯扯。
就在這時,
“咳咳……”
後面傳來一陣咳嗽。
陸時回過頭,隻見沃德豪斯和丘吉爾正站在門口附近。
瑪格麗塔趕緊掐了陸時一下,趁機抽回手。
丘吉爾壓低聲音,
“陸教授和公主殿下,居然是真的。”
沃德豪斯撇了撇嘴,
“我能騙你?”
丘吉爾“哼~”了一聲,
“你騙我還少了?每次我問你有沒有新來的雪茄,伱都說沒有。結果一去你辦公室,櫥櫃裏、抽屜裏,甚至連地毯下的地闆……”
沃德豪斯沉默,
“……”
對方既然已經臉都不要了,那隻能由得他去。
他走向兩人,首先對瑪格麗塔行禮,
“公主殿下。”
随後,轉向陸時,
“我和溫斯頓給你帶了展品,順便過來看看裝修進度。”
丘吉爾走上前,從随身的手提箱裏拿出了幾個本子,低聲道:“東西有些敏感,你自己考慮要不要展出。”
陸時撓頭,
“敏感?”
心裏忍不住嘀咕,
自己這邊兒敏感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他翻開本子,
上面的英文字迹很工整,筆劃有力卻不失細膩,每一個轉折、每一個勾畫都顯得恰到好處。
這一看就屬于貴族的字迹。
他讀了上面幾行,
——
日本的雙重性。
這種文明,既美麗、又殘酷,既溫和、又好鬥,既有高潔之處、又有低俗之處。
我一直不懂,
爲什麽日本軍人覺得投降是莫大的屈辱,甘願自殺?
讀了《日本文明的天性》之後……
——
“所以,這是一本讀書筆記,或者應該叫備忘錄。”
陸時合上本子。
丘吉爾點頭,
“其它幾本也都是類似的備忘錄,分屬于不同的作者。”
陸時看看皮革封面的内側,
上面是燙金的字母——
A.J.B.
他想了想,恍然反應過來,
Arthur James Balfour,
“貝爾福首相?”
丘吉爾點頭,
“嗯。這本備忘錄可能會解釋一些世人的疑惑,至少,大英在東亞方面對日本進行适當鉗制的原因可以窺得冰山一角。”
陸時将本子收好,
“明白了。”
這個反應太過平淡,
不要說丘吉爾和沃德豪斯了,就連瑪格麗塔也有些不解。
公主殿下問:“你怎麽一點兒也不驚訝?要知道,備忘錄對政治家來說可是私密中的私密,其中的内容,可能會影響國際形勢走向。”
陸時伸個懶腰,
“不至于。”
未來,有本書叫《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它的作者是丘吉爾,丘吉爾還借此奪得了195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但要讨論那本書的内容有多真實?
隻能說,這是一個值得讨論的問題。
陸時說道:“沃德豪斯爵士,《是!首相》有幾次彩排你也在場,當時你就私下問過我,明明有三個主角,爲什麽隻有伯納顯得人畜無害,還記得嗎?”
另外三個都是聰明人,瞬間就明白了,
貝爾福的備忘錄,是經過他自己潤色的,呈現的内容肯定也進行了精心篩選。
也不是說正經人不寫日記,
但寫出來的、還故意給人看的,那能叫心裏話嗎?
瑪格麗塔說:“陸教授,你最近在寫的那本小說是不是也利用了這種心理?”
陸時還沒回答,
旁邊的兩人就忍不住興奮了,
“又有新作?”×2
他們異口同聲。
陸時點頭,
“嗯,不過寫得比較艱難,十天才搞定不到二分之一。唉……”
沃德豪斯忍不住吐槽:“你這還叫‘艱難’?”
說着,看向丘吉爾,尋求支持,
但丘吉爾聳聳肩,
“你知道的,我寫文章的速度一向很快,有些時候,演講甚至是即興的。所以,我站在陸教授這一邊。”
艹!
沃德豪斯忍不住暗罵,
怪物!
丘吉爾問陸時:“陸教授,能讓我們先一睹爲快嗎?”
陸時本來不想同意,
但轉念一想,
丘吉爾的詞彙量非常高,文字功底也很強悍,
如果自己稍加修改的《洛麗塔》能過他的眼,那想來就是沒問題的。
陸時沉吟,
“稿件在倉庫裏。”
沃德豪斯驚訝,
“你把稿子帶到這裏來啊?”
陸時歎氣,
“沒辦法啊,我得在這兒盯着。而且,我的打字機就在倉庫,也是展品——帶着陸時爵士手汗的原味打字機。”
衆人聽得一愣,狂笑不止。
丘吉爾笑得大肚子都一颠一颠的,說道:“陸爵士,你可太幽默了。不過,你這幽默和我們英國人不是一個路數,有種赤果果的美感。”
陸時擺手,
“走吧。”
他們從側邊的小門進入偏廳,
這裏已經裝修好了。
丘吉爾環視一圈,說道:“好獨特的畫廊,竟然大面積地使用了透明玻璃。”
相比其它倫敦美術館,這裏的整個空間充滿現代感,
瑪格麗塔笑,
“爲了讓參觀者感受藝術的開放與透明,陸教授想盡了辦法。”
陸時撓頭,
并不記得自己說過“開放與透明”之類的話,
公主殿下真會給未婚夫貼金。
丘吉爾點點頭,
“陸爵士與衆不同。”
陸時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岔開話題道:“這個畫廊展廳要不要四處看看?已經擺出兩幅作品了。”
爲迎合饑餓營銷的策略,害怕走漏風聲,畢加索的畫沒有擺出來,
但是,莫奈的兩幅《睡蓮》都已入櫃。
丘吉爾和沃德豪斯靠近,
他們的注意力瞬間就被那幅《銀河·睡蓮》給吸引了。
“這是……”
沃德豪斯震驚,
“這是何等絕妙的畫作啊!”
畫面以深邃夜空爲背景,
銀河如瀑布般流淌,璀璨星辰閃耀,宛如夢境般令人陶醉。
在“河面”上,一朵睡蓮靜靜地漂浮,
它綻放出嬌豔的花朵,花瓣輕盈而柔美,仿佛被星光籠罩着,散發出淡淡的光澤。
丘吉爾說道:“實在是太美妙了!我能感受到銀河的流動和睡蓮的呼吸。它們都是活的!”
陸時也是相同的想法,
其實,在收到這幅畫的時候,他首先聯想到的便是那幾幅超現實主義名作,
《記憶的永恒》、
《受威脅的兇手》、
《羽毛美麗的鳥》、
……
而莫奈的《銀河·睡蓮》也是如此,
這幅畫像是在強調一種認知:
受理性控制和受邏輯支配的現實爲虛妄,隻有夢幻與現實結合才是真實。
這便是超現實主義!
達達畫派甚至還沒出現,超現實主義就誕生了。
這屬于越過兒子直接生出了孫子,
過于離譜。
陸時萬萬沒想到,《鄉村教師》會催生這樣的作品,
“我也爲能得到這幅畫而感到榮幸。”
丘吉爾說道:“夢境和現實、過去和未來……莫奈大師将這些糅合得很成功。我在這幅畫裏看到了神秘、恐怖、荒誕、怪異,當然,還有和諧、美麗、深邃……”
沃德豪斯則要庸俗得多,
“這幅畫,賣嗎?”
都不用陸時回答,
丘吉爾就忍不住撇撇嘴,說道:“我尊敬的爵士,你是《鏡報》的大股東,難道不清楚陸爵士不缺錢嗎?”
說着,又看了一眼那幅畫,
“我也不說别人,就說我自己。這種開曆史先河的作品,我是肯定不會賣的。”
陸時點點頭,
“就讓它留在博物館吧。”
丘吉爾又流連地看了好幾眼,随後說道:“走吧,我們去倉庫。”
他想看其他展品,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陸時和瑪格麗塔在前面帶路,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打開門。
在倉庫一角有一扇高大的窗戶,透過它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倉庫的地面上,形成一片光影斑駁的景象。
空氣略帶着些許涼意,
“呼~”
丘吉爾呼出一口氣,說道:“展品未免也太多了。”
陸時點頭,
“除了我自己的收藏,大部分朋友們的好意。”
沃德豪斯走到了一大摞書前,發現上面寫的是俄語,不免好奇道:“這是什麽?”
陸時說:“高爾基先生寄來的。”
“高爾基……”
沃德豪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旁邊的丘吉爾提示道:“是那首散文詩《海燕》的共同作者。他寄來了什麽?”
他一邊問,一邊拿起一本,
隻見封面上畫着一隻直立行走、身着紅色軍服的豬,軍服上還挂着藍色禮儀绶帶,三枚勳章垂了下來。
丘吉爾震驚,
“這特喵不是……嘶……這是沙皇陛下最喜歡的正式場合的穿着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摞書,是《朝聞道》短篇小說集封禁時期,廣泛流傳于俄國市面上的《動物莊園》的各個版本。
丘吉爾心裏忍不住吐槽,
這幫毛子真特麽剛!
陸時說道:“高爾基先生還想讓人帶一台印刷機過來,說那是‘打破皇帝文化封鎖、重塑俄國文化自由的英雄印刷機’;還說‘印刷機不舍晝夜地工作,最終力竭戰死’。”
丘吉爾輕笑,
“那你怎麽沒要?”
陸時攤手,
“我已經有一台了。《曼徹斯特衛報》的斯科特先生死活要塞給我——第一次印刷《鏡報》的偉大先驅。”
丘吉爾哈哈大笑,随後立即收斂,
聽着像個笑話,
但《鏡報》作爲改編了整個傳媒業的報紙,确實值得。
沃德豪斯問:“還有特别的嗎?”
陸時左右看了看,
坦白講,都非常特别,或者有紀念意義。
瑪格麗塔說道:“對了,剛才不是聊到首相大人的備忘錄嗎?這裏也有十幾本,是國王陛下的,裏面記載了桌遊《魔戒》的攻略。”
“噗!咳咳咳咳……”
沃德豪斯當場噴了,
“你剛才說,這樣的攻略有十幾本?”
瑪格麗塔“啊……”了一聲,仔細清點一遍,說道:“之前沒仔細數,其實一共21本。”
沃德豪斯無語,
“……”
國王寫1本攻略,那叫親民,與衆同樂;
國王寫21本攻略,那叫不幹正事。
一旁的丘吉爾直搖頭,
“咱們這位陛下,可真能。”
他看向陸時,
“陸爵士,我建議你隻展出一本。”
愛德華七世本就淫名遠播,
要是再讓市民們看到國王陛下天天就知道研究遊戲,那輿論不翻了天才怪。
陸時哪能不懂?
“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
這些攻略備忘錄,或許隻有在未來某一天,《王室秘辛》之類的節目上才能得見天日。
沃德豪斯又看向一尊雕像,
“這又是什麽?”
陸時攤手,
“法蘭西學院給我樹了一尊雕像,那是一比一的複制。不過,我不準備展出,否則就顯得太自戀了。”
而且,上面還有自己的毛筆字拓印,
醜成那個樣,實在不好見人。
之後,丘吉爾和沃德豪斯把該看的都看了,不由得啧啧稱奇。
兩人隐隐有預感,陸時的私人博物館或許會成爲極其知名的存在。
倒不是說比盧浮宮、大英博物館強,
而是這裏展現出的先鋒性,所有藏品都會随着時間流逝,變得愈來愈珍貴,
未來可期!
将來某一天,這裏必成各路學者的朝聖地。
丘吉爾說道:“陸爵士,現在讓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陸時将《洛麗塔》的稿件遞過去。
沃德豪斯也湊了上來。
兩人一齊閱讀。
因爲是手稿,所以字迹辨認起來肯定要比機打有一定的難度,再加上《洛麗塔》的用詞與口語相去甚遠,沃德豪斯讀了很久才讀完第一頁。
他拍拍丘吉爾的肩,
“好了,不用等我了,翻頁吧。”
丘吉爾:“……”
不爲所動。
沃德豪斯詫異,下意識地觀察對方,
丘吉爾的視線似乎是反複的,好像讀完一個句子,要忍不住回去再看一遍、兩遍、三遍……
那副模樣,仿佛每個詞都要斟酌。
沃德豪斯說:“溫斯頓?”
丘吉爾搖搖頭,
“暫時先别跟我說話。”
他捧着書稿的動作極其仔細,
宛若捧着一碗滿滿的水,甚至連呼吸都變輕了,生怕動作大了讓水灑出來。
陸時對瑪格麗塔說:“看來丘吉爾先生要讀很久了。公主殿下,我們先出去吧。”
瑪格麗塔點頭,
“好。”
兩人離開。
沃德豪斯猶豫片刻,最終也跟了出去。
房間内隻剩丘吉爾一人,
他仔細地讀着,
周圍的時空似乎靜止了,天地宇宙間隻有一人一書而已。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外面有人敲門,
咚咚——
“丘吉爾先生?”
是陸時的聲音。
丘吉爾回神。
這時,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窗邊,
夕陽西下,自己全神貫注地讀書,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跟着陽光移動。
他走過去開門。
門外,陸時帶着一個郵局的人進來,說:“好了,放這兒吧。”
郵局的人将箱子放下,
“爵士,你先看看。”
陸時點點頭,打開了箱子,
沒想到,裏面是一百根金條。
瞬間,倉庫被金燦燦的光芒照亮,甚至晃得丘吉爾閉上了雙眼。
啪——
陸時關上箱子,
“怎麽把這個送來了!?”
郵局的人無辜道:“陸爵士,不是你說這段時間到布萊雅路的郵包都直接轉送宮殿街的嗎?”
陸時無言以對,
他擺擺手,
“罷了,就這樣吧。”
郵局的人見陸時沒有怪罪,趕緊離開。
丘吉爾輕笑,
“陸爵士,你不會真是别國來的間諜吧?剛才那是活動資金?”
這明顯是句調侃。
陸時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丘吉爾先生,誰家間諜的活動資金會走郵局?這些啊,是尼古拉皇帝給我的《大國崛起·俄國篇》的稿費。”
丘吉爾詫異,
“《大國崛起》不是沒有……唔……這樣啊……竟然有俄國特供版。”
他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你不妨把這一箱金條也當成展品,名字就叫作‘《大國崛起·俄國篇》的稿費’,絕對非常有噱頭。”
這小子,一肚子壞水,
要是真按他說的那麽幹,尼古拉二世鐵定成爲歐洲的笑柄。
(雖然現在已經是了。)
陸時輕笑,沒有接茬。
丘吉爾也懂這個沉默的意思,遂不再開玩笑,
“看過《大國崛起》,我就在考慮一件事,英國要做出進一步的努力來保持大國地位呢?還是往下滑到一個似乎比較容易、舒适、不太費力、少受幹擾的道路上去,同時承受這一決定所包含的各種巨大犧牲……”
事實上,這個讨論在英國的精英階層由來已久,
而且,答案正在漸漸明晰,
從貝爾福在南非進行戰略收縮,
到張伯倫的綏靖主義,
再到丘吉爾的跪舔燈塔,
……
在這條道路上,英國人可以讓自己的國民經濟免受戰争損失,并保全大部分殖民地和海外市場。
但同樣地,英國也在不當人這方面越走越遠。
丘吉爾搖了搖頭,
“算了,還是說說這本《洛麗塔》吧。”
陸時問:“你覺得怎麽樣?”
丘吉爾誠懇地說道:“這将是一本彪炳史冊的作品。但我總感覺……少了些味道。”
陸時十分好奇,
“什麽味道?”
“啊這……”
丘吉爾輕咳一聲,低聲道:“陸爵士,不是我這個人不正經。而是……而是……我覺得吧,有些時候,直觀描寫還是很重要的,沒必要避而不談的嘛~”
陸時陷入沉思,
“……”
看他不說話,丘吉爾又繼續道:“陸爵士,你的英文功底很深。就比如這個開頭……”
他抑揚頓挫地念了出來:
“
‘Lolita,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oins. My sin,my soul.’
”
陸時問道:“怎麽?”
丘吉爾解釋:“‘loins’這個詞,一般會被理解成腰部或下身,但實際上,最準确的描述應該是腰和腿之間,也即是‘恥骨區’。這是非常直接的暗示了。”
陸時多少有些佩服,
不愧是丘吉爾,行走的詞典。
他說:“事實上,我本來是準備進行直觀描寫的。但是,《狩獵》都引起了那麽大的争議……”
丘吉爾攤手,
“沒關系。你就寫兩個版本嘛~”
“啊這……”
陸時想不明白,
自己何必寫一個他人閱讀不到的版本呢?
丘吉爾嘴角勾起,
“所謂的‘原始手稿’嘛~完全可以在博物館裏展出啊!一天展出二十頁、三十頁,又不算正式出版,你也沒有主動傳播。這樣就不存在道德風險了。”
“啧……”
陸時咋舌,
“好好好!這麽玩是吧?”
丘吉爾笑着說:“陸爵士,反正你這裏展品龐雜,連國王陛下的遊戲攻略備忘錄都有。多一個不太‘正确’的原稿,又有什麽關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