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戴爾宅邸,
小女兒澤娜·戴爾的房間。
屋裏的牆壁重新刷過,換了粉色的塗料,
在角落處擺放着可愛的玩偶,一隻小熊和一隻兔子,面對着面,像親密的夥伴。
菲利斯和澤娜姐妹正隔着桌子相對而坐,
兩人的表情異常嚴肅。
桌面上端正地擺放了一部小說——
《狩獵》。
當然,并非正式版,是皇家出版局剛剛試印的版本。
小說她們都已經讀過了,
但是内容……
菲利斯輕咬嘴唇,低聲道:“澤娜,你喜歡這部小說?”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
澤娜“啊?”了一聲,低下頭,
“我……我不知道。”
坦白講,這樣的小說對于一個剛開始上學的小女孩來說還是過于陰暗了。
如此也正常,
成年人都讀得遍體生寒,何況孩子?
菲利斯歎氣道:“是啊,陸教授的這本書,就不該用‘喜歡’、‘不喜歡’這樣簡單的标準來衡量。不要說我們,那些大文豪恐怕都給不出答案吧?”
澤娜點點頭,
“嗯,我理解不了。”
菲利斯問:“你理解不了什麽?”
澤娜摸了摸額頭,
“我無法理解,‘我’,也就是盧卡斯,爲什麽不申辯?”
菲利斯說:“他申辯過的,但有用嗎?”
澤娜被問住了,
确實,盧卡斯嘗試過申辯,
其中最經典的便是那一段對話:
——“她甚至能清楚地描述出你家地下室的地毯和牆壁的樣子!”
——“可是我家根本沒有地下室……”
但即便如此,女校的校長和家長們仍然相信孩子們沒有說謊,反而認爲那是一種過度自我保護的應激反應。
澤娜覺得很離譜。
她又問:“我不能理解,卡拉爲什麽會喜歡上盧卡斯。”
小姑娘覺得兩人的年紀相差實在是太大了,
喜歡?
實在是太沒道理了。
菲利斯無奈道:“或許是因爲崇拜吧~”
澤娜竊笑,
“就像伱對陸教授那樣嗎?”
菲利斯狠狠一瞪眼,
“你别瞎說!”
到底是不是瞎說,澤娜有自己的判斷。
她決定不再逗自家老姐,而是換上愁眉苦臉的表情,又一次将視線挪到《狩獵》上,顯得有些遲疑不定。
菲利斯聳聳肩,
“所以說,你自己還沒下定決心?”
澤娜沒有給出答案,像個小大人似的歎氣。
昨晚,瑪格麗塔公主拿來了這本書,并且跟澤娜承諾,可以讓她成爲裏面的女主角,
可誰能想到是這麽個女主角?
若要飾演卡拉,澤娜即使拿出全部勇氣,依然會犯怵。
菲利斯說道:“如果你自己都無法堅定信念,那肯定無法說服父親。而且,你也不可能演好!更何況陸教授還要求你順便學會法語和意大利語……”
說服家長、
演戲劇、
學習語言、
……
無論哪一樣,心存半點兒遲疑都會影響效率。
澤娜嘀咕道:“陸教授讓我學習法語和意語,是不是說明他把這部戲劇看得比《羅馬假日》還要重?”
菲利斯滿頭黑線,
 ̄□ ̄||
她有些不爽道:“作品是作家的孩子,哪有偏心這、偏心那的說法?”
澤娜不明白姐姐爲什麽生氣,
她想了一陣,忽然“噗!”地嗤笑出聲,
“你嫉妒。”
用的甚至是陳述語氣,而非問句。
菲利斯不由臉黑,
“你……”
作爲姐姐,她選擇不用語言溝通,而是伸出雙手,扯對方腮幫子。
澤娜求饒道:“我錯了!@*#¥%……”
因爲臉被各種揉捏,吐字不清,後面的話變成了亂碼。
菲利斯“哼!”了一聲,
“饒你這次。”
她松開妹妹,随後變得一臉嚴肅,
“你既然把自己當演員看待,就不要考慮那些有的沒的。确實,陸教授可能更看重《狩獵》,它會比《羅馬假日》更成功,但如果将名、利作爲首先考慮的目标,是絕對演不好戲的!”
這個說法十分正統。
當然,并不現實,
澤娜攤手,
“我看劇團就有很多老油子嘛~演戲就像白廳的那些事務官上班,出工不出力,不照樣演得挺好?”
菲利斯白了妹妹一眼,
“你也說是‘老油子’咯,人家經驗足得很,你行嗎?”
“啊這……”
澤娜無言以對。
其實,她心裏覺得,名、利還是蠻重要的。
就比如自己的這個小房間,
能重新粉刷,還買了那麽多可愛的裝飾,姐姐掙錢多絕對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澤娜心裏知道,自己還不到考慮那些的時候,
一是經驗不足、需要多看多學習;
二是她真心熱愛表演。
所以說,要不要出演卡拉這個角色就成了很嚴重的問題。
澤娜陷入沉思,
良久,她說:“在《狩獵》中,卡拉沒有惡意,卻是絕對的‘惡人’,是小說中徹頭徹尾的反派。我如果出演……唉……那些在《白雪公主》中出演王後的,還能接到正面角色嗎?”
這正是戴爾一家擔心的,
演了特别“惡”的角色,難免戲路變窄。
菲利斯不由得苦笑,
“澤娜,你必須明白一點,卡拉比一般的反派可恨得多。”
澤娜詫異,
“爲什麽啊?”
菲利斯攤手道:“因爲無力感。在《白雪公主》中,王後最後怎麽樣了呢?”
澤娜脫口回答道:“當然是被制裁……唔……”
她想明白了。
卡拉因爲是一個小女孩,所以,即使是加害者,也不會受到與之惡行相匹配的責罰,
而《狩獵》作爲第一人稱的叙事,代入感都爆表了,讀者和觀衆們面對一個“純真善良”、無法報複的反派,能不恨得牙癢癢嗎?
與之相比,《白雪公主》中的王後都變得可愛起來了呢~
澤娜糾結得小臉都扭曲了,
她心中十分郁悶,抱着玩偶到床上,
滾啊滾……
嘴裏還大聲地吵吵:“啊!!!煩死了!!!”
大廳立即傳來戴爾先生的警告:“小丫頭,你不要想了!我不同意!打死我都不會同意的!”
澤娜翻個白眼兒,
“又不會真‘打死你’,那就是同意咯~”
“噗!”
旁邊的菲利斯笑噴了,
她戳戳妹妹的臉頰,小聲說道:“古靈精怪。”
澤娜卻趁機握住姐姐的手指,
“菲利斯,如果你是我,你會同意嗎?”
菲利斯陷入沉默,
蓦地,她想到了陸時,遂低聲道:“我當然會……”
話說了一半,她恍然驚覺,又開始捏妹妹的臉頰,同時說道:“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幹嘛問我?我和你的情況不一樣。”
澤娜露出一個“我懂”的表情,
“隻要是陸教授的召喚,你随叫随到嘛~”
菲利斯不由得臉紅,
“又來了你!”
澤娜說:“那你也别想那些有的沒的,就回答我同意還是不同意好了。”
言外之意是刨除掉陸時的因素。
菲利斯思索片刻,堅定道:“我會答應的。”
澤娜也變得輕松了些,
“果然是這樣。”
她認真地看着姐姐,說:“你答應,那我也答應。”
菲利斯一愣,
“澤娜,你不要因爲我……”
話音未落,澤娜立即打斷道:“不是因爲你。”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
“我剛才确實有些猶豫,但經過無數次探尋内心的想法,已經确定答案了。我要出演卡拉這個角色。”
菲利斯啞然,
“那你還問我幹嘛?”
澤娜說:“當然是爲了說服你。咱們姐妹倆,肯定要槍口一緻對外的。”
菲利斯不由得愣住,
她這才意識到妹妹的想法十分成熟。
剛才那些提問,可以讓澤娜通過自己這個姐姐的回答來堅定信念,
同時,又何嘗不是一個說服姐姐的過程呢?
菲利斯摟住妹妹,
“你啊,盡是些小心思。如果我是那種‘我自己可以做,但你不能做’的姐姐,你豈不是白給我下套了?”
澤娜驚訝,
“你不會像父親一樣雙标吧?再說了,那能算下套?”
“噗!”
菲利斯又一次笑噴。
妹妹學會“雙标”這個詞,肯定是陸教授的功勞。
她說:“你剛才說什麽‘一緻對外’,父親要是聽說咱們把他當外人,他鐵定會哭的。”
澤娜眨眨眼,
“你會幫我的,對吧?”
菲利斯點了點頭,看了眼時間,低聲說道:“陸教授今天出發去法國參加左拉先生的葬禮,我們要盡快趕到碼頭。一會兒,咱們互相打掩護,找個機會直接開溜。”
澤娜詫異,
“直接去找公主殿下不行嗎?哦哦……對了,你跟她有過節。”
菲利斯臉黑,
“沒有。”
這個反駁顯得有氣無力,澤娜直接無視掉了,
她又說:“話說回來,咱們不是可以去倫敦政經找蕭先生嗎?公主殿下說過,陸教授把劇本改編的事情委托給蕭先生了。”
菲利斯道:“我覺得還是找原作者溝通比較好。”
澤娜不動聲色地撇撇嘴,
自家老姐就是想見陸教授了!
她無奈攤手,
“好,那我們去碼頭。”
兩人如此這般地商量好了計劃,離開房間。
隻見戴爾先生端坐在大廳中的椅子上,宛若門神,
他一臉嚴肅的神情,如同寒冬裏的冰霜,給人一種冷峻而深沉的感覺。
姐妹倆上前,一左一右落座。
菲利斯說:“父親……”
剛開口,戴爾先生便轉過身來,徑直看着菲利斯,說道:“卡拉那個角色,我是不會同意的。這是一場豪賭,賭輸了,澤娜将再也無法演戲,所以還是應該保守……”
話還沒說完,
砰——
背後忽然傳來了關門聲。
戴爾先生:???
他一臉懵逼,
“這……這就走了?”
菲利斯也很懵,
姐妹倆剛才明明已經計劃好了的,互相打掩護,兩人一起溜,
結果倒好,澤娜直接當了叛徒。
戴爾先生看向菲利斯,
“好好好!這麽玩兒是吧?你們還真是姊妹情深啊……”
菲利斯十分無語,
分明是塑料姐妹花,跟情深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但此刻,不想承認都不行,
這一瞬間,她仿佛體會到了《狩獵》中盧卡斯的感受,無奈道:“父親,你就讓她出演吧。她都已經下定決心了。”
戴爾先生歎氣,緩緩站了起來,
“行吧。我就知道攔不住那個小丫頭。”
說着,他取下衣架上的帽子和圍巾,分别戴好。
菲利斯這才注意到,父親早就穿好了外出的大衣,連皮手套都戴上了。
她詫異道:“你要出門?”
戴爾先生說:“我得去劇院代替澤娜簽合同。”
菲利斯愣了愣,
“父親,你真好。”
戴爾先生得意地擺擺手,
“行了行了,你快去找澤娜去吧。”
父女倆先後出門。
……
倫敦,倫敦港。
污污污——
輪船的汽笛聲響起,提示人們要上船了。
蕭伯納正在爲陸時送行,
他說:“如果不是要改劇本,這次我一定會跟着去。左拉先生的離世,是整個文壇的損失。”
陸時點點頭,
“我認可這種說法。”
蕭伯納左右看看,
登船的人們按照順序排隊,猶如一條蜿蜒的長龍,緩緩地向舷梯移動,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和激動。
沒人注意他們。
蕭伯納遂壓低聲音道:“陸,說實在話,你這本《狩獵》能夠在大英出版,真的很不容易。如果不是你現在被稱爲‘陸爵士’,又是國王陛下的密友……”
陸時了然,
對于大衆來說,《動物莊園》都比《狩獵》要更容易接受。
某些人是衣冠禽獸,屬于共識,
就連那些人自己都這麽覺得,甚至可能還爲此沾沾自喜。
而《狩獵》中有些觀點,
比如,
“孩子們經常胡編亂造一些不存在的細節,我不知道是他們的想象力還是從同學那裏知道的,我們一向以爲孩子們不會撒謊,但可惜,他們經常撒謊。”
對于保守的英國來說,實在是太過了。
這就像《西遊記》和《水浒》,
前者在封建時期被封禁,是因爲那句“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戳到人的肺管子了。
而後者明明講的是造反,卻爲什麽沒被封禁?
“好就好在投降”罷了。
蕭伯納苦笑,
“你啊,是真的給我安排了一個苦差事。小說都已經那麽有沖擊力了,這劇本該怎麽改啊喂!?”
小說以文字呈現,終究需要依靠讀者的想象力。
戲劇不同,
它是一種直觀的藝術,給人營造的代入感更強。
陸時嘿嘿一笑,給對方一個擁抱,
同時,他的雙手在蕭伯納背後虛空地拖了拖,幫對方把鍋給背好。
蕭伯納卻不知道,
他感激地說:“行了行了,就憑你這個滿懷熱情的擁抱,我都得給你把劇本搞定。咱們都是創作者,你的感受,我懂。我都懂!”
陸時:“……”
又不由得拍拍對方的肩,幫忙把黑鍋上的灰抖掉。
蕭伯納看了眼舷梯,估計隊伍還得排一陣,便又将話題轉了回去,
“先說好,我不一定能完全尊重原著。”
陸時了然地點頭,
“嗯,明白。有些事不能強求。”
蕭伯納不由得歎氣道:“也許将來的某一天,社會能發展到那種可以一字不删地将《狩獵》呈現在舞台上的地步。你年輕,說不定能看到。”
陸時大笑,
“别這麽悲觀……唔……”
他眯起眼睛,
“我們有兩個小客人來了。”
蕭伯納順着陸時的目光望過去,
不遠處,戴爾姐妹正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陸時和蕭伯納面前刹停。
澤娜“哈……哈……”地深呼吸,
“總算是趕上了。”
她對陸時行禮,
“謝謝教授……謝謝陸爵士願意給我這次出演主角的機會。”
陸時擺手,
“你接着叫我‘教授’或者‘老師’就好。”
随後,他說道:“小澤娜,你可想好了。從某種程度上,《狩獵》其實是男主角的獨角戲,卡拉隻是名義上的女主角,戲份不多,但壓力可不小。”
一旁的蕭伯納點頭,
“而且,陸剛才還跟我說了,戲劇中要将卡拉的發音确定爲‘克拉拉’。這樣,可以保持其名在英語、法語、意語的一緻性。”
澤娜不由得有些激動,
按蕭伯納所說,陸時的确準備将《狩獵》的戲劇改得更國際化,
對戲劇本身,這無疑是好事。
但對卡拉這個角色呢?
臭名遠揚,恐怕就沒那麽好熬了。
澤娜心中早有定奪,
“沒事。大不了以後我都演壞孩子嘛~等着長大了,就演《白雪公主》裏的王後。”
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擠出誇張的表情,
“
‘魔鏡,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
逗得其餘人不由得莞爾。
陸時笑過了,又換上一臉嚴肅,繼續道:“你想簡單了。演一個招人恨的角色,影響是深遠的,讓戲路變窄隻是其中之一。”
澤娜和菲利斯對視,
兩人不懂。
陸時說:“記得《狩獵》中的馬庫斯嗎?”
馬庫斯是盧卡斯的兒子,
因爲父親被污蔑,他也在學校承受了莫大的壓力,甚至被排擠、奚落。
陸時蹲下來,直視澤娜的雙眼,
“出演卡拉這一角色,你可能也會被學校的小夥伴們不理解。”
這并非危言聳聽。
穿越前,他看過一部老電視劇——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裏面的主角安嘉和是個家暴男,但因爲有心理障礙,每次打完妻子後都會後悔、又情不自禁地擁抱妻子。
如此行爲,讓這個角色顯得異常虛僞,所以特别招人恨。
結果,在《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播出後,飾演安嘉和的馮老師遭了殃,
背後指指點點、
紮車胎、
上前辱罵、
……
這些都稀松平常,
甚至有的觀衆直接動手,要爲安嘉和的愛人報仇。
事情聽着離譜,但恰恰證明演員演得好、劇本寫得好、角色塑造得好。
澤娜與陸時對視片刻,
“沒問題。我是一個戲劇演員,我沒問題。”
菲利斯也說:“陸教授,讓澤娜演吧。她一定沒問題的。”
蕭伯納在旁邊看着,低聲道:“陸,我敢斷言,這姐妹倆将來都能成大明星,紅遍歐洲的那種。說不定還能紅遍全球。”
陸時看向蕭伯納,
“老蕭啊,劇本你可要好好改啊。”
蕭伯納詫異,
“怎麽?”
陸時說道:“你改好了,才能保護澤娜嘛~”
又一大口鍋給對方背好了。
蕭伯納:“……”
“Fxxk!我特麽就不該接你這破差事。”
他轉向澤娜,
“小丫頭,咱不演了。我也不改什麽劇本了,讓他自己來。”
一聽蕭伯納要撂挑子,戴爾姐妹就有些急,
“蕭先生~”
“校監先生~”
“蕭老師~”
……
兩人輪番求情。
蕭伯納看了眼陸時,說道:“怎麽,你不求我?”
陸時攤手,
“《狩獵》這麽好的底子改劇本,你不幹,有的是人幹。對了,我可以請比昂松先生幫忙,他是挪威人,了解斯堪的納維亞,正好《狩獵》的背景在丹麥。”
蕭伯納趕緊道:“别别!我肯定給你好好改!”
《狩獵》這本書,注定是要名留史冊的,
誰不想蹭蹭?
陸時一笑,
“好,那就拜托你了。”
說完,他對幾人點頭緻意,登上舷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