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聖彼得堡,
葉卡捷琳娜宮,主卧室。
壁爐裏燃着柴火,
畢畢剝剝——
房間被炙烤得暖烘烘,抵禦戶外不斷浸入牆體的寒冷。
在房間中央擺着一張豪華大床,四柱由高光澤度的金屬制成,覆蓋着精緻的金色裝飾,猶如點點繁星,
床品是最高品質的絲綢,光滑而柔軟,仿佛能把人包裹在雲朵中。
在大床中央的尼古拉二世從睡夢中醒來,
“呼~”
他緩緩地呵出一口氣。
比起莫斯科,聖彼得堡的緯度其實更高,但因爲靠近海,冬天反而煎熬得要少一些,
這就是他常住葉卡捷琳娜宮而非克裏姆林的原因。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這裏的建造更奢華,
宮殿格局精巧,外立面清新柔和,彌漫着女性的柔美、嬌媚的風韻,讓人聯想到葉卡捷琳娜女皇生前的聲色犬馬、驕奢淫逸。
與之相比,克裏姆林就顯得太剛硬了。
尼古拉二世将手臂伸出床幔招了招,無聲地下達指令。
宮女靠近,緩緩彎下腰,
“陛下?”
隻有這一個稱呼,讓尼古拉二世着實惱火,
“叫我做什麽?水!給我水!”
宮女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現在去!”
她提着裙擺小跑着到旁邊接了一壺水,摻上蜂蜜,随後小心地放到沙皇手中。
尼古拉二世撐起身子啜飲,
“怎麽這麽燙!?簡單的事都做不好,你是豬嗎!?”
話音剛落,他的面色就變了,
砰——
水杯被丢了出去。
宮女趕緊跪下擦拭地面,不發一言,
“……”
沙皇生氣的時候,求饒告罪反而會增加存在感,惹來雷霆怒火,
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自保。
其實,宮女知道尼古拉二世發飙的原因,無非就是那個詞——
豬。
很不幸地,《動物莊園》的主角團,全都是豬。
宮女下意識地掃了眼床頭,
那裏放着一本書——
《朝聞道》。
實際上,裏面共有三部科幻小說,
《鄉村教師》、
《朝聞道》、
《動物莊園》。
或短篇、或中篇,
都十分精彩。
宮女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爲前兩篇是她爲尼古拉二世讀的,
沙皇坐在扶手椅上,或閉眼聽書、或吃水果。
對于《鄉村教師》,尼古拉二世的評價十分冷淡,
他的原話是:“這本書是黃禍的狂想。中國人靠現代教育拯救地球?怎麽可能?我甯可相信克裏姆林被哥薩克騎兵給沖了。”
對東亞,沙皇和德皇的态度人所共知,
不過,德皇威廉最近有了變化,不再提起黃禍論,這讓尼古拉二世很惱火。
中國人說:“德不孤,必有鄰。”
沙皇感覺現在的自己有點兒“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至于《朝聞道》,尼古拉二世的評價卻讓宮女感到一絲絲驚訝,
一方面,他認爲那些科學家很自私,
爲了追求自己的興趣和理想,忽略其他人的需要、忽略國家和民族的高昂投入,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另一方面,他認爲科學家們就該爲國家奉獻,以個人的犧牲推動發展,是理所當然的。
宮女打心眼裏覺得,
皇帝陛下,又當又立。
當然,這種态度絕對不能表現出來,
她仍小心地跪着收拾杯子的碎片,并不擡頭。
尼古拉二世生了一陣氣,卻不知怎麽想的,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案頭的書,翻到《動物莊園》的部分再次閱讀,
他已經下令将書封禁了,
原因很簡單,他感覺《動物莊園》存在某種影射。
就在這時,寝室的門被敲響,
外面傳來通報:“陛下,維特大人求見。”
謝爾蓋·維特。
尼古拉二世聽到這個名字就頭疼,
某種角度上,維特是個改革家,認爲應該實行君主立憲,賦予各階層權利。
這與皇權天然相沖。
但是,維特又沒有其他改革者那麽讨厭,
因爲他十分保守、溫和,甚至可以被評價爲“忠心耿耿”。
就比如,每年冬天,維特都會勸谏尼古拉二世不要移駕聖彼得堡,因爲待在莫斯科可以加強對帝國東方的控制,不至于弱化皇權。
如此谏言,簡直像保皇派。
可尼古拉二世對此嗤之以鼻,
帝國的東方?
不就是流放者的“樂園”西伯利亞嗎?
加強對那裏的控制,頂多就是讓土豆的年産量多個幾十噸,什麽用都沒有。
那片貧瘠的土地甚至生長不出反帝、反封建的反賊。
尼古拉二世覺得,還是葉卡捷琳娜宮住得舒服。
他坐起來,
“幫我穿衣服。”
宮女趕緊起身,擦幹淨手,伺候着沙皇穿上居家常服。
随後,尼古拉二世說:“讓他進來。”
大門立即被推開,
門口站着一個絡腮胡子的中年人,五十歲上下,
他西裝革履,戴領夾、領結,右胸前配着一枚閃閃發光的勳章,顯得十分正式。
此人正是維特。
尼古拉二世揮揮手,讓宮女退下。
維特進屋,看到地上的水漬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繞過去,
“陛下。”
他躬身行禮。
尼古拉二世“嗯”了一聲,問道:“完事了?”
維特點頭,
“是,該查封的都已經查封了。”
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那本書上。
房間裏陷入安靜,
“……”
“……”
“……”
氣氛有些怪異。
過了一陣,尼古拉二世才開口道:“别看這本書像模像樣,其實…前兩篇都是幌子,《動物莊園》才是核心。把它抽出來單獨印刷,也就兩三萬詞,跟街上那些反賊的小冊子沒什麽不同。”
維特:“……”
對此不發表評論。
尼古拉二世輕哼了一聲,
“這個Lu,是寫《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吧?之前,他對我們的态度明明很不錯,現在爲什麽變了?”
維特摸摸鼻子,
心說,
沙皇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在那部書裏,陸時對俄國确實有正面評價,但筆墨着重于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女皇,
尼古拉二世憑什麽跟那兩位相提并論?
維特低聲說道:“其實,《動物莊園》不見得……”
話說了一半,便被尼古拉二世擡手打斷:“小說寫的是誰,我能看不出來?”
“啊這……”
維特又無言以對了,
坦白講,他真覺得沙皇看不出來。
尼古拉二世問:“翻譯是誰?”
維特回答:“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啧……”
尼古拉二世咋舌,
“原來如此。是寫《複活》的那個托爾斯泰啊……”
他看向《朝聞道》的封面,
上面隻有原作,沒有翻譯的名字。
之前還覺得奇怪,
因爲對于一本外文小說,翻譯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算創作的一環,
有此功勞,沒道理不署名。
但現在回頭看,托爾斯泰的操作很正常。
因爲他寫的《複活》也被尼古拉二世列爲禁書,所以會在翻譯《朝聞道》的時候不署名,盡量保持低調,以求安全過關。
但這是癡心妄想,
跟《動物莊園》一比,連《複活》都變得和藹可親了起來。
尼古拉二世低聲說:“那老頭就該去西伯利亞挖土豆。”
他看向維特,
“你已經處理好了嗎?”
維特“額……”了一聲,随後道:“托爾斯泰剛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聲望正隆,現在對他動手有礙國際觀瞻。”
尼古拉二世臉黑,
“真惡心啊……”
維特繼續道:“而且,陛下可能誤會了。”
尼古拉二世詫異道:“誤會?我能誤會什麽?”
維特回答:“《朝聞道》一書,不隻是俄語版,德語、法語、西語、葡語、瑞典語……這些所有版本,都沒有譯者署名。”
尼古拉二世懵了,
“什麽!?”
他百思不得其解道:“你的意思是,全都是Lu自己翻譯……唔……這不可能啊!伱剛才說了,俄語版是托爾斯泰那個老頭翻譯的。而且,哪個作家能懂那麽多種語言?”
維特苦笑道:“好像是譯者們自願的。他們覺得自己署名,反而拉低了《朝聞道》一書的含金量。”
尼古拉二世聽得更懵了,
托爾斯泰不是剛得的諾獎嗎?
這也拉低?
而且,那幫作家可是把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認定爲泰山北鬥的!
尼古拉二世沉思,
“所以說,Lu在文壇有如此地位?”
維特無奈點頭,
“對。”
沙皇聽了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清楚這幫用筆作刀、軟刀子殺人的作家的尿性,
封禁《朝聞道》,後面不知道有多少口水在等着自己,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人。
惡心!
太特麽惡心了!
但尼古拉二世也沒什麽所謂,畢竟虱子多了不怕咬,幹封書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些不爽,
“若論驕奢淫……咳咳……總之,我比起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女皇,都算十分節制的,爲什麽會被如此醜化?”
彼得一世有老婆1人、情婦39人,
和他發生過關系且有據可查的宮女多達425人。
而葉卡捷琳娜女皇更是傳說面首過千。
在他們面前,尼古拉二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純情少男。
維特輕咳一聲,
“陛下,說不定,《動物莊園》諷刺的不是你呢?”
言外之意,是說沙皇對号入座、自作多情了。
尼古拉二世眉頭皺起,
“啊?那諷刺的是德皇威廉二世?不對啊,我沒聽說德意志封了這本書啊……”
維特聽了滿頭黑線,
 ̄□ ̄||
感情沙皇知道,封書的操作屬于不打自招。
維特低聲道:“陛下,書裏有一些重要角色。就比如‘Napoleon(拿破侖)’,你覺得它象征的是誰?”
小說裏,拿破侖是一隻豬,
作爲革命的領導者之一,他巧奪革命果實,成爲莊園的領袖。
沙皇臉黑,
“我。”
維特“額……”了聲,隐晦地道:“說句實話,陛下,我覺得你還不配和小說裏的拿破侖……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更像剛開場就出現的配角——瓊斯先生。”
瓊斯是莊園農場的舊主人。
沙皇雙眸一亮,
“啊?那我是人?”
維特:“……”
艹!
心裏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他沒想到尼古拉二世的代入感這麽強,便幹脆不做引導式提問了,而是直接給出結論,
“陛下,我覺得,《動物莊園》影射的不是俄國。”
尼古拉二世一臉懵,
“那……那是哪個國家?”
維特說道:“人類被趕出去,象征舊勢利隕落;豬上位,象征新的權力者;追随豬的馬,象征相信權力者的普通……”
“等等!”
尼古拉二世打斷道:“你先等等!”
他恍然大悟,
“我懂了!”
維特歎了口氣,
“陛下,你又懂了?”
尼古拉二世點頭,
“《動物莊園》裏的人類是溫莎王朝;豬是兩院;《七誡》是《權利法案》;馬是廣大百姓……嘶……你這麽一說還真是,馬最後被拿破侖賣給宰馬商,和百姓被賣……這特麽也太真實了。”
維特沒接茬,
事實上,《動物莊園》在歐洲可以象征很多國家,
因爲大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而最最諷刺的,反而是俄國,因爲沙俄甚至還處于瓊斯先生統治的階段呢~
尼古拉二世頭疼,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我們把《朝聞道》封掉,會怎麽樣?”
維特沒接茬,
書是沙皇封的,跟自己無關。
……
“書被封了?”
丘吉爾一臉懵逼。
此時,他正在沃德豪斯的辦公室,另外還有陸時、沃德豪斯兩人。
陸時攤手,
“是的,封了。”
丘吉爾臉都快笑裂開了。
封書,幾乎等于官方認證,相當于承認俄國就是動物莊園。
如此操作,不可能壓住書籍的傳播,反而會适得其反,激起人們閱讀的好奇心,從地上轉入地下,傳播更快、更隐蔽。
最要命的是,《朝聞道》不是《複活》,
它是陸時的作品,在歐陸以多種語言出版,
想象一下,小說在其它國家出版時,書腰上寫一句:
——
俄國十大禁書之首,沙皇尼古拉二世心中一個永遠拔不掉的釘子。
我國文豪XXX親情翻譯并力薦。
——
“嘶……”
丘吉爾倒吸一口涼氣,
未免也太炸裂了!
他忍不住拍拍陸時的肩,
“陸教授,你的書一直暢銷海外。比如《羅傑疑案》、《無人生還》,都賣得不錯,兩三萬本肯定是有了。可是跟《朝聞道》比,啧……根本不夠看啊。”
沃德豪斯點頭,
“若論營銷,還得看偉大的尼古拉皇帝。他也太會打廣告了,公主殿下的廣告公司都得靠邊站。”
他們找皇家出版局估算過,
現在的《朝聞道》,在全球輕輕松松就能賣出二十萬冊。
這都虧了尼古拉二世。
他真的,
我哭死。
丘吉爾左手拿雪茄,右手撫摸愈加圓滾滾的肚子,說道:“當然,還有些細節需要确認。”
他看向陸時,
“陸教授,俄語版的翻譯是誰?”
陸時說:“托翁。”
丘吉爾剛抽了一口雪茄,被嗆到了,
“你說托爾斯泰先生?”
陸時點頭,
“嗯,他自願幫忙。法語版是龐加萊先生和凡爾納先生、德語版是蒙森教授、西語版是埃切加賴先生、波蘭語版是顯克微支先生……”
這一長串名字,聽着就離譜。
丘吉爾無語,
“我本來以爲你能靠《朝聞道》賺個盆滿缽滿,現在看卻是想多了。你要爲這些人支付的翻譯費不低吧?”
陸時攤手,
“免費。他們都沒收錢,或者隻象征性地收個幾英鎊。”
丘吉爾:“……”
說不出話來了,
心想,陸時真特麽是個怪物!
一旁的沃德豪斯卻說:“溫斯頓,你很吃驚吧?”
丘吉爾白他一眼,
“你不吃驚?”
沃德豪斯點頭,
“不吃驚。跟陸教授認識日久,這種事見多了,早就習以爲常了。”
原來是已經麻木了。
丘吉爾無語。
他将話題繞回去,
“我們要排除的風險就在翻譯。你的《動物莊園》充滿諷刺、象征、隐喻、暗諷,而托爾斯泰先生是一個悲天憫人、有革命思想的人,他會不會借機……”
後面的話沒有明說。
但陸時知道,對方擔心的是托爾斯泰夾帶私貨,
這樣,沙皇封書就不算無理無據了。
陸時陷入回憶,
過了一陣,他說:“肯定還是做了一些本地化處理的。”
這種事在出版界很常見,
比如《人類簡史》,作者尤瓦爾·赫拉利在中國版裏提到了諸如孔子、儒教之類的例子,
在歐洲國家,這些例子則變成了亞裏士多德。
如此做,有助于推廣。
丘吉爾沉吟,
“托爾斯泰先生的翻譯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陸時攤手,
“你知道的,我一直推崇信、達、雅。但放在俄國……”
說實話,他也不能打包票,
畢竟,尼古拉二世已經搞過十幾年的文字獄了,吹毛求疵、雞蛋裏挑骨頭是基本功。
丘吉爾眉頭皺起,
“既如此,那就隻能……唔……”
他忽然一停頓,像是想起了什麽,說道:“陸教授,你那本《動物莊園》影射的不會是大英吧?”
“啊這……”
陸時尴尬,
“沒有~沒有~不存在具體的影射對象。”
丘吉爾依然心存懷疑,
“真的是這樣嗎?”
陸時連連擺手,
“真的啊!你想嘛~我已經寫過《是!首相》了,又何必再火上澆油呢?”
丘吉爾:“……”
沃德豪斯:“……”
兩人面面相觑。
陸時不提《是!首相》還好,
一提,他們就不由得想起那句經典的話:
“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
如果《動物莊園》影射的是大英,那确實已經不當人了,
都特麽是動物!
這就是政治寓言的特殊性,
所有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丘吉爾嘀咕:“下議院的名聲向來差勁,被稱爲‘動物園’,難免不讓人聯想啊。不過,如果大英合适,那法國也合适,還有西、比、荷……類似的國家多了去了。”
陸時趕緊順着話頭往下,
“對啊!我都不知道尼古拉皇帝湊什麽熱鬧!關俄國什麽事兒啊?”
丘吉爾不由得大笑,
“他這一封書,就必然關他的事了。不打自招嘛~”
書裏那些邪惡的當權者是豬,
結果,沙皇竟然主動認領。
這誰能想到?
丘吉爾又吸一口雪茄,說:“無論如何,《動物莊園》說的就是俄國,此觀點必将成爲共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