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搖曳,
海浪有規律地沖刷着船體,發出“嘩——嘩——”的聲響。
海鷗繞船飛翔,身姿輕盈而優美,
它們的羽毛潔白如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着柔和光芒。
陸時站在甲闆上瞭望遠處,
已經能看見多佛白崖了,
用不多久,郵輪便将抵達倫敦港。
他深吸一口氣,
十一月的海風随之竄入肺腑,帶來深深的涼意,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時,有人從後面叫住他:“這位先生,需要紙嗎?”
陸時吸吸鼻子:
“嘶……”
總感覺自己打噴嚏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有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像什麽“主不在乎”之類的。
陸時回過頭,
眼前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頭戴牛仔帽、胸前系領巾,西裝也偏休閑風,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有趣的是,他前襟口袋處插着一支筆,
這種裝扮很少見。
陸時笑着點頭,
“感謝。”
美國人“嗯”了一聲,說道:“看你是從亞洲來的,應該很不擅長坐船吧?”
大概是把陸時當留學生了。
陸時擺手,
“我挺好的,你不必擔心。”
誰曾想,這老美是個熱心腸,竟然拿出随身的手絹遞過來,
他還自說自話道:“必須得承認,我也不喜歡坐船。你聽說過壞血病嗎?”
陸時:“……”
對方這麽健談,讓他多少有些不适應。
他好奇地打量對方,
“壞血病?伱不像是船員。”
美國人點頭,
“當然。”
他右手食指戳了戳胸前的筆,說道:“你應該是從這兒看出來的吧?沒錯,我是一個記者,同時也是作家。”
作家?
陸時來了興緻,比剛才更加仔細地觀察對方,
嗯,确實有幾分眼熟。
看來又是未來有名有姓的人物。
他不由得有些想笑,
自己坐船怎麽老是遇到名人?
高爾基、開爾文、普朗克、愛因斯坦……
十分離譜。
但想想又覺得合理,
20世紀初,能住在郵輪上層、時不時到甲闆上走動、去俱樂部喝幾杯的,誰還沒點兒背景?
陸時隻因爲熟悉那幾位,才能認出他們,
他如果是政客,說不定就會認識這個伯爵、那個親王了。
此種現象類似幸存者偏差。
美國人不知道陸時心中所想,仍在大講特講他和夥伴們駕船用19天走完1900英裏的航程,從白令海峽回到加利福尼亞的故事。
陸時聽了,在心中直搖頭,
感覺對方在吹牛X。
他輕咳了一聲,
“這位先生,前面就要到多佛白崖了,你不去看看嗎?”
美國人“啊!”了一聲,投去視線。
遠處,白崖如同一片巨大的屏障,與天空相接,
表面覆蓋着的厚厚“白雪”,就像已經逝去的維多利亞的王,靜靜地守望着日不落帝國。
美國人看向陸時,
“感謝提醒!我上次來的時候路遇大霧,沒見着。”
說完便準備向船頭的方向走去。
這老哥總算是走了。
陸時撇撇嘴,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準備回俱樂部。
就在這時,那個美國人又跑回來了,
“等等!”
他目光鎖在陸時身上,
盯——
那模樣,似乎就像在研究外星人。
陸時有些不自在,
“怎麽了?”
美國人不确定地說道:“你是……陸時?你是陸教授,對吧?”
最終還是被認出來了。
陸時緩緩點頭,
“是。”
對方立即變得熱情,伸出手來,
“陸教授,你好,我是受聘于美國新聞社的記者,約翰·格利菲斯·倫敦。”
陸時啞然失笑,
沒想到還真遇到了名人,
約翰·格利菲斯·倫敦的另一個名字——
傑克·倫敦。
他是非常著名的短篇小說家,在20世紀中期,甚至被拿出來和卡夫卡、茨威格相提并論,
但随着文學以及文學評論的發展,卡夫卡的《變形記》和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成爲文學史上的高峰,傑克·倫敦才開始掉隊。
當然,傑克·倫敦也有這個時代文人的普遍問題——
種族歧視。
有一篇1908年發表的《中國佬》,其文讀來十分讓人作嘔。
就像凡爾納寫過《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
這種事很難避免。
陸時好奇道:“倫敦先生……額……這麽叫你太奇怪了。”
傑克·倫敦大笑,
“很多人這麽說過,尤其是在我在倫敦出公差的時候。你叫我全名,或者幹脆叫我名字吧。”
陸時點頭,
“傑克,你這次爲什麽要去倫……”
話還沒說完,郵輪前端的甲闆處忽然傳來一陣歡呼。
兩人循聲望去,
隻見巨大的石灰岩從懸崖上剝離,墜入海中,
整個過程異常震撼。
陸時說道:“你錯過了好戲,傑克。”
傑克·倫敦攤手,
“你也錯過了。”
陸時笑着搖了搖手指,說:“我在半年前去法國的路上就看到過。”
他将話題繞回去,
“我們剛才聊到你去倫敦的目的。”
傑克·倫敦點點頭,
“這件事要從去年說起。當時,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狼子》出版,立即爲我獲得了巨大的聲譽和相當優厚的收入。”
不愧是記者。
這哥們是懂得自賣自誇的。
陸時輕咳,
“重點。說重點。”
傑克·倫敦嘿嘿一笑,
“有名氣了,各種工作自然就來了。我應美國新聞社的委派,去非洲采訪布爾戰争,結果,在倫敦轉航的時候,新聞社中途改變計劃,拍來電報讓我不要去了。”
陸時抓住了重點——
布爾戰争。
他問:“然後?”
傑克·倫敦聳聳肩,
“我在倫敦無事可做,就以水手身份到倫敦貧民窟中住了三個月,作了詳細的調查,取得第一手資料,回國後出版了《深淵裏的人們》。這本書讓我在美國名聲大振。”
又開始吹牛了。
陸時問道:“那是一部報告文學吧?你的觀察和描繪确實細緻入微。”
傑克·倫敦詫異,
“你連那本書都讀過?莫非,你是社會主義者?”
“噗!咳咳咳……”
陸時被這個問題弄得嗆着了。
但也不怪對方會這麽想,
《深淵裏的人們》描繪了那個時期倫敦東區貧困、饑餓、肮髒和疾病的慘景。
陸時對其中一個細節印象深刻,
愛德華七世的加冕日裏,在粘滑的人行道上,幾個年老體衰的車夫慌亂地從地上拾起豆粒大的面包渣塞進嘴裏。
加冕與拾荒,
兩者的對比十分真實。
對《深淵裏的人們》抱有高評價,傑克·倫敦難免會有遐想。
他看陸時不說話,遂陷入沉思,
良久,他說:“陸教授,你爲慈善賦稅法案的推動出謀劃策,同時和卡耐基先生合作,緻力于美國的慈善事業。所以說,你隻是天性善良、悲天憫人。”
陸時不想被戴高帽子,
他低聲道:“傑克,如果你讀過我最近寫的一部科幻小說《動物莊園》,就不會瞎猜了。”
傑克·倫敦第一次聽說這本書,
他默默記下書名,問道:“那本書裏有你的‘主義’?”
陸時回答道:“你還是不懂。角色的立場不代表作者的立場。所以說,我贊揚你的書寫得好,不代表認可書中透露出的傾向。”
傑克·倫敦下意識地摸出口袋中的筆,
“那你是反對?”
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索,
看那樣子,似乎是在找筆記本。
陸時:“……”
“傑克,你職業病犯了?”
傑克·倫敦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筆收回去,
“抱歉~抱歉~”
但很快他又說道:“但我這麽做也沒什麽不對,這次來倫敦,陸教授,你是我努力要采訪到的人之一。”
陸時詫異,
“什麽意思?”
傑克·倫敦繼續說道:“咱們接着剛才的話往下聊。因爲《深淵裏的人們》,我端上了美國新聞社的鐵飯碗。而且,你知道的,布爾戰争最近結束了。”
“啧……”
陸時咋舌,全都想通了。
顯然又是世界線變動導緻的蝴蝶效應。
按照正常曆史,此時的傑克·倫敦本應在加利福尼亞的家裏完成長篇小說《海狼》,
但布爾戰争提前以大英在非洲的全線收縮爲結束,這明顯出乎了諸列強的意料,
而傑克·倫敦作爲寫出《深淵裏的人們》的“對英事物專家”,受美國新聞社聘請前來采訪,再正常不過。
他看向陸時,
“陸教授,我聽說,貝爾福首相是受了你的影響?好像是一本書,名叫《日本文明的天性》。”
這話可不能亂認。
陸時說:“有哪個國家的政要會因爲一本書而改弦更張?”
他一臉笑呵呵的表情,
“傑克小同志,不要聽風就是雨嘛~”
傑克·倫敦懵逼臉,
不知道剛才還很直接的陸時,爲什麽忽然打起了官腔。
陸時繼續道:“我相信,白廳、白金漢宮、威斯敏斯特宮的決策,都是經過‘大人們’深思熟慮制定的,不會兒戲。”
傑克·倫敦撓頭,
“陸教授,關于兒戲,你知道英國下議院被稱爲‘動物園’嗎?”
陸時:“……”
無言以對。
傑克·倫敦又問道:“還有,你知道英國上議院被稱爲‘植物園’嗎?”
陸時:“……”
還是無言以對。
傑克·倫敦越說越自信,繼續追問:“還有,你知道一部名叫《是!首相》的戲劇嗎?戲劇海報上有一句諷刺度拉滿的話,‘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
陸時終于開口了:
“那特麽是我寫的!”
傑克·倫敦不由得大爲尴尬,說:“額……我給忘了。”
陸時拍拍對方的肩,沒有再說。
他知道,傑克·倫敦說的一點兒錯沒有。
議會制國家,确實“偶爾”會有那麽一丢丢荒謬的情況出現。
現代英國最著名的标志,當屬脫歐公投,
藝術家班克斯甚至爲此創作了名畫《權力下放的議會》,
整幅畫以燈光昏暗的英國議會爲布景,隻不過,議會席上衣冠楚楚的議員們被大猩猩代替。
那幅畫創作于2009年,
十年過去,博物館又把這幅畫拿出來展出,時間選在2019年3月28日,爲了“紀念”原定的3月29日脫歐日。
但令人諷刺的是,英國在3月29日沒能如期脫歐。
“動物園”,描述得十分準确,
隻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号。
陸時擺擺手,
“别講了~别講了~”
傑克·倫敦嘴角勾起,低聲道:“陸教授,你還真是小心謹慎。”
他迎着海風伸了個懶腰,
“好吧,那就不講這些了。反正我接下來會在倫敦待很長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采訪你。”
陸時展顔一笑,
“聊文學、聊學術,甚至聊商業,我來者不拒。至于其它的,請允許我謹慎。”
傑克·倫敦心中對陸時不由得佩服,
人的名、樹的影,
難怪陸時在歐洲、美國有如此之高的聲望,
這人确實是聰明絕頂。
傑克·倫敦遂換了話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聊聊文學。你知道的,我也是作家,所以……”
他摸出一個筆記本,從後往前翻,
“請你斧正。”
陸時點頭,
“這個沒問題。”
他接過筆記本,看了眼标題,之後便露出震驚的表情,
《The China Hero(中國英雄)》。
不應該是《The Chinago(中國佬)》嗎?
陸時喃喃自語:
“我記錯了?”
在印象裏,傑克·倫敦創造出了“Chinago”這一蔑稱,因爲小說本身就充滿歧視。
可現在怎麽變成了“Hero”?
一旁的傑克·倫敦擔憂,
“陸教授,我知道我用詞可能不精确。不應該用‘Hero’,可我實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薅’……‘薅’……哎呀,好難念!”
他想說的是某個漢語詞彙。
陸時說:“你用英語描述一下。”
傑克·倫敦提示道:“就是你們中國有本講造反的小說,裏面有一百零八個星星。”
神特喵的“一百零八個星星”……
《水浒》被說成這樣,也是有夠離譜的。
陸時用漢語道:
“‘好漢’?”
傑克·倫敦大點其頭,
“對對對!‘好憨’!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感覺‘Hero’不是很準确。”
陸時擺擺手,
“大差不差吧。”
他将視線轉向了筆記本,問道:“你跟我講講這本書的思路。”
傑克·倫敦深吸了一口氣,
“是真實事件給予了我靈感。1869年6月,法國殖民當局在南太平洋塔希提島上阿蒂茅傩制造冤案,錯斬棉花種植園的華人苦力詹秀公。種植園的華工爲詹氏在當地華人的‘永安墳園’修了一座馬蹄形墓,并在關帝廟裏爲他設了一個祭台,寄托哀思。”
陸時皺眉,
看來自己的記憶沒錯,
那本《中國佬》的靈感就來自這個事件。
小說的主人公名叫阿秋,因法庭書記員将被判處極刑者阿楚的“楚”字錯寫成“秋”而代人受過,綁赴刑場處決。
阿秋曾目睹真兇殺人,知其逃逸,此時卻一無怨言,二不反抗,倒是在斷頭機的鍘刀朝自己脖頸急劇落下那一瞬間,幻想起自己種植園合約期滿衣錦還鄉。
奴性、
愚昧、
冥頑不化、
不可理谕、
……
完全就是“劣等人”的典型。
伴随着小說出版,“Chinago”一詞開始普及,
到現代,仍有脫口秀表演者會在節目中使用這一詞語,可見流毒之深。
陸時看向傑克·倫敦,
隻見這哥們正低頭沉思,嘀咕着:“要不要創造一個詞彙啊……‘薅韓’……‘豪翰’……”
陸時問:“爲什麽執意要用‘好漢’這個詞?”
傑克·倫敦說道:“你看了我的小說就知道了。我塑造的主人公是一個自學法文的中國人,他爲了幫好友洗刷冤屈,甚至研究了律法并上庭辯護,這種俠義心腸,不正是中國人口中的‘浩瀚’嗎?”
陸時無語,
“……”
對方說了四次“好漢”,就沒有一次說對的。
他有些無奈,
“我看,你還是專門造一個詞吧。”
傑克·倫敦大喜,
“對對對,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沒學過銘文、美文,不敢随便造詞,現在有陸教授背書,我就不怕了。”
陸時不解地問:“傑克,你創作這個《The China Hero》的動機是什麽?”
傑克·倫敦露出有些羞恥的表情,
“以前,我一直覺得東亞人懦弱麻木、生性愚魯,同時,還是任人宰割的奴隸。但是,最近我改變了想法,我不能做叢林法則的衛道士。”
陸時好奇,
“契機是什麽呢?這種轉變,總有個契機吧?”
傑克·倫敦說:“你。契機就是你。”
陸時:???
“啊?”
他更懵逼了。
傑克·倫敦低聲道:“陸教授,你就是中國人,但你能改變布爾戰争的走向、能消解黃禍論、能降低《排華法案》的影響,這讓我意識到了,之前自己的想法是多麽的淺薄。”
陸時聽得心裏直犯嘀咕,
原來自己在外界人的眼中是那種無所不能的神仙。
傑克·倫敦說:“而且你還熱衷于慈善事業,緻力于國際和平……”
陸時擡手,
“打住!這些話就沒必要重複了。”
傑克·倫敦感慨,
“你甚至還如此的謙虛。”
陸時:“……”
縱使最近老被别人拍馬屁,但面對傑克·倫敦的狂風驟雨,難免還是有些飄飄然了。
他輕咳一聲,
“傑克小同志,我看好你。繼續努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