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學院。
馬車緩緩在門前停下。
陸時最先跳下來,伸個懶腰:
“呵……”
十一月,相比起斯德哥爾摩,巴黎的氣候要宜人得多,
平均氣溫在6°C到10°C之間,天空像被細膩的灰藍色絨布覆蓋,透出一種沉靜而優雅的美,散發着迷人的魅力。
陸時環顧一圈,
“沒什麽變化啊……”
凡爾納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也不是沒有。”
說着,他朝學院中央的花園廣場點點頭。
雙目所及的範圍,百草凋敝、百花枯萎,隻有一個個莊重的名人半身像矗立在那兒。
陸時不免好奇,
“這段時間,法蘭西學院的席位有增補嗎?”
凡爾納搖頭,
“距離你上次來才半年時間。沒有增補。不過,我們法國人是懂變通的,那些雕像并非全是學院成員。”
說完,他一馬當先,
“走,我帶你過去看看。”
龐加萊和羅蘭也跟着附和:“對,陸教授過去看看吧。”
總感覺他們的态度透着莫名的熱切。
陸時撓頭,
“好吧。”
幾人一齊走過去。
進入花園後,陸時看到了許多法國名人的半身像,
沒多久,他就找到了龐加萊。
雕像面部神态堅毅而深邃,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他的發現與貢獻。
其基座是花崗岩石碑,上面刻着龐加萊的名言:
“對于人們來說,懷疑一切和全盤信任是同樣輕松的事,因爲兩者都不需要反思。”
字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啧……”
陸時咋舌,
“龐加萊先生,你的名言警句很有前瞻性嘛~”
“是嗎?”
龐加萊嘴角勾起,
“其實,我當時想讓他們刻另一句,‘數學家不是造就的,是天生的’。但是被否決了,說我過于傲慢。”
陸時不由得哈哈大笑,
“法國人嘛~傲慢也正常。更何況是數學家咯~”
龐加萊瞪他一眼,
“伱這話,一黑黑了兩個身份——法國人和數學家。”
四人繼續往前。
陸時左右看,不解道:“話說回來,這裏和我上次造訪時到底有什麽……唔……”
他頓住了,目光有些呆滞,
“那是……那特麽是什麽啊喂!?”
在花園的最東側,豎立着一個半身像,
它是嶄新的,尚未受到風雨洗禮,黑色的石面光潔如初。
而雕像的主角,正是陸時。
羅蘭“嘿嘿”一笑,
“陸教授,你雖然不是學院成員,但凡爾納先生剛才怎麽說的來着?咱們法國人,最懂變通。”
陸時無語。
他急步走過去,看到了石碑的名言:
“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
到這兒已經很不正常了,
其一,這不是陸時的名言,而是至聖先師孔子的;
其二,石碑上的拓印,用的是陸時之前的題字,七彎八拐、雜亂無章,毫無美感可言。
但下面還有更不正常的,
在孔聖的名言後,是一篇法文的小詩:
——
你的眼睛會欺騙你;
你的感覺會欺騙你;
你的經驗會欺騙你;
但數學不會,
不會,就是不會!
——
Fxxk!
一萬匹草泥馬在陸時心中狂奔。
要知道,未來會有很多中國偉人來法國留學,
他們看到這句話會作何反應?
“嘶……”
陸時倒抽一口涼氣。
龐加萊看他這樣,便賠着小心說道:“陸教授,這尊雕像可是莫奈先生自告奮勇設計的,耗盡心血。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學院這邊,都很滿意。”
陸時歎氣,
“唉……那個……這句話是孔聖人說的。”
龐加萊點頭,
“我們當然知道。”
陸時徹底懵了,問道:“那怎麽還……”
龐加萊有些神秘地眨眨眼,
“陸教授,你自己說過,翻譯要注重信、達、雅,将那首關于數學的小詩翻成孔聖人的名言,我覺得就很雅~”
陸時:“……”
雅倒是不算錯,
信和達呢?
但事已至此,實在無法再說。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雕像,心裏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索性眼不見爲淨,挪開了視線,
“走吧。”
凡爾納點點頭,
“好,那我直接帶你去宿舍好了,還是上次的那個别墅。”
陸時擺擺手,說道:“不用。還有半天時間,我不準備休息。直接去審閱這次儒勒·凡爾納獎投遞的小說稿件吧,早點兒搞定,我好盡快趕回倫敦。”
和派克兄弟合作的事尚未辦完,
而且,來年元旦陸時就要接受愛德華七世的授勳,
這麽多事趕在一起,時間太緊迫了。
凡爾納從善如流,
“那好,我們現在過去。另一位評審威爾斯先生已經開始工作了。”
幾人遂前往學院主樓,
進入小會議室,屋内大量紙張木漿的清香、以及淡淡的松香氣味撲面而來。
稿件散落在會議桌、地闆、甚至是窗台上,
陸時的腳邊便放着一整摞,最上面的稿件第一頁畫着圖表和數據,不像科幻小說,反而像論文或者報告。
在會議桌旁,坐着一個頭發稀疏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右手食指和拇指間夾着一顆未點燃的煙卷,煙瘾犯了,便将之夾在人中處嗅一口,解解饞。
此人正是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他創作的科幻小說影響深遠,如“時間旅行”、“外星人入侵”、“反烏托邦”等,都是20世紀科幻小說中的主流話題。
聽到開門聲,他頭也不擡,
“餐食就放在門外吧。我暫時還不餓。”
凡爾納聽得笑出了聲,
“你當然不餓,現在才不到下午兩點鍾。”
威爾斯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從手中文稿收回,緩緩擡頭,說道:“凡爾納先生,你可算是……唔……陸教授!?你是陸教授吧!?太好了,終于讓我給逮到了。”
他站起身,沖過來與陸時握手,
因爲過于熱情,甚至踢倒了陸時腳邊的那摞投稿,
“陸教授,我太喜歡你的作品了。之前在讀《鄉村教師》的時候我便驚爲天人,最近的《朝聞道》更是令人震撼。”
由于受到科學家們的追捧,《朝聞道》的影響力迅速蔓延,
巴黎、倫敦、柏林……
通過電報,歐洲的主要城市都已經傳播開了。
陸時看向地上的稿件,
上面被踩了鞋印。
他說:“那個……沒關系嗎?”
威爾斯擺手,
“沒關系。這些稿件,有幾篇的内容确實新穎、值得一看。但作者投錯了地方,明明投給期刊會更好,卻偏偏要參加小說獎。”
說着,用腳将稿件撥到一邊,
“别管它們。”
他遂将目光鎖在陸時身上,
盯——
眼神溫柔而深邃,如同溫暖的陽光灑下,就像看着夢中情人。
陸時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
“威爾斯先生?”
威爾斯這才回過神,
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過,趕緊解釋:“陸教授,之前,我多次請求喬治将你引見給我,但你一直很忙,又是懷特島、又是美國、又是斯德哥爾摩……”
陸時詫異,
“你認識蕭先生?”
威爾斯點頭,
“喬治一直想将我帶入費邊社。”
陸時這才想起确實有這麽一段曆史,
1903年,威爾斯成爲費邊社社員,
但對于費邊社溫和的、改良主義的社會主義思想,他仍然認爲過于激進,最終和蕭伯納等前輩産生分歧,最後退出組織。
陸時說道:“我們坐下聊。”
幾人互相打過了招呼,各自落座。
威爾斯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之所以想見你,就是希望能和你聊聊科幻小說的創作。”
威爾斯一生創作了一百多部作品,内容涉及科學、文學、曆史、社會及政治等各個領域,是最多産的作家之一,
對他來說,創作即是延續生命。
也難怪他會如此狂熱。
陸時問:“威爾斯先生有什麽想法嗎?”
他剛一問完,威爾斯就出人意料地從懷中摸出一張紙,
上面是很小的字體,
密密麻麻,一共有二十多個問題。
“啊這……”
陸時人都懵了。
威爾斯卻是不恥下問,
“第一個問題,在《朝聞道》中,你塑造了排險者這個外星人。你爲什麽會将之描繪成,‘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現實,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類的一個圖符’?”
陸時愕然,
“這是……這個問題怎麽理解?”
威爾斯解釋:“陸教授,我隻是好奇,你心目中的外星人爲什麽會那樣?”
這叫什麽問題!?
恐怕拿它問電工大劉,大劉都得斟酌個一分鍾才能給出答案。
一旁的凡爾納笑了,
“陸,你沒讀過赫伯特的作品?”
陸時恍然。
威爾斯在許多小說中對“大腦袋”的外星人的描述,一直是後世科幻小說中對外星人的“标準形象”,
甚至,可以說是“刻闆形象”。
陸時搖搖頭,
“說實話,關于外星人的形象問題,我沒有多想。不過,仔細想想,遠高于人類智能的外星人,爲了兼容人類的理解力,将自己的形象變得‘平易近人’一些,并非不能理解。”
威爾斯應和道:“嗯嗯……原來如此……”
陸時看過去,
沒想到,對方正埋頭記筆記。
他不由得滿頭黑線,
 ̄□ ̄||
自己最近遇到類似的事實在太多了。
威爾斯記完了,繼續提問:“第二個問題,在《鄉村教師》……”
陸時打斷:“等等!”
他指指桌上的那些投稿,
“我們一邊看稿、一邊聊吧?”
威爾斯這才想起自己不是來求學的,而是來當評委的,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轉入正題,
“此次的投稿,有幾篇還算不錯。”
說着,拿起一摞,
“例如這個叫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夥子……額……好吧,我就比他大五歲,叫人家‘小夥子’好像不合适。總之,他的這篇……陸教授,你怎麽了?”
威爾斯看到陸時正在發呆,不免詫異。
陸時“啊?”了一聲,
“沒有。沒怎麽。”
他确認道:“你剛才說,作者的名字是……”
威爾斯重複:
“馬塞爾·普魯斯特。”
陸時:“……”
未來的諾獎獲得者、意識流的開山鼻祖、《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樣的人物,竟然投稿科幻小說獎。
陸時接過稿件,快速浏覽。
出乎意料地,普魯斯特明顯是在模仿《鄉村教師》。
書名叫《典獄長》,
講的是一個監獄的典獄長,因爲有變态嗜好,強制要求所有犯人每三個月必須讀透一本教科書,然後進行考試,考不過的犯人将承受極嚴酷的懲罰……
“啧……”
陸時咋舌,
後面故事的構思,甚至能猜個大概。
一旁的凡爾納也在讀,
他忍不住笑,
“陸,看來有人在緻敬你哦~你不介意吧?”
陸時自己就是文抄公,怎麽可能介意?
他搖了搖頭,
“當然不。”
凡爾納“嗯”了一聲,
“文學創作應該是開放的,題材、結構相近完全沒關系,隻要别在情節上嵌套就可以了。”
這老哥模仿《基督山伯爵》寫出了《桑道夫伯爵》,當然會這麽說。
另一邊的威爾斯繼續道:
“這裏還有緻敬作。小說的作者叫路易……”
陸時擡手,
“别說名字了,容易影響作爲評委的判斷。”
“啊這……”
威爾斯一臉懵,
過了幾秒鍾,他才問道:“剛才那個馬塞爾·普魯斯特,你認識?”
陸時:“……”
不知該怎麽回答。
反倒是旁邊的羅蘭一拍額頭,說道:“這麽說來,這位普魯斯特先生好像确實是作家,他出版過……出版過……”
羅蘭沉思,
但死活就是想不起來。
陸時道:“《歡樂與時光》,是一部紀事、随筆、故事彙編而成的作品。”
其實,他隻讀過其中幾個短篇,
對普魯斯特的了解,主要還是那部鴻篇巨制——
《追憶似水年華》。
威爾斯懵逼,
“陸教授,這麽冷門的作品你都知道?”
結果,陸時還沒說話,旁邊的龐加萊就開始替他吹牛皮了:“那可不!?陸教授博聞強識,我甚至懷疑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威爾斯下意識地反複打量陸時,
那模樣,就像看到了外星人。
陸時擺擺手,
“隻是恰好讀到過罷了。”
威爾斯不再糾結,
“你說的對,評委确實不宜知道這些投稿者的真實身份。”
說着,他将稿件遞了過來,
“這部也還不錯,叫《新法國》。”
龐加萊詫異,
“書名聽着像是政治小說。”
凡爾納說:“亨利,這話你可說對了,政治小說和科幻小說本就是有重疊的。例如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顧》,講的是一位波斯尼亞青年在沉睡了113年之後,終于在2000年醒過來,發現理想的社會主義已經建立。與之相似的,還有威爾斯……額……”
凡爾納看向威爾斯,不知當講不當講,
畢竟,“緻敬”這個詞,有時候也能作“抄襲”講。
威爾斯神色如常,
“是的,還有《當睡者醒來時》,我在1899年發表的小說,異星球上的主人公在冬眠了200年後醒來,發現未來世界的大都市比過去的時代更爲糟糕。”
龐加萊沉吟,
“和《回顧》正好反過來了。一個是理想世界、一個是更加邪惡的人類社會。”
正是這個原因,《當睡者醒來時》才被認爲是“反烏托邦”鼻祖,
亞米紮京的《我們》、
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
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
……
如此之多的作品,都能看到《當睡者醒來時》的影子,
而《回顧》則成了曆史的眼淚。
龐加萊問道:“對于這類‘緻敬’,你們怎麽看?”
文抄公陸時當然無所謂,
“我覺得,寫得好就可以了。”
而另外兩位評委,威爾斯和蕭伯納本身也幹過“緻敬”的事,自然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
“我也認可。”×2
龐加萊問:“既如此,這一部《新法國》怎麽樣?”
陸時正在閱讀。
小說裏,作者将未來的法國塑造成了龐然大物,
腳踢美洲、拳打歐亞,
政治、經濟、文化,全面領先。
國民極度自信,對很多事情持開放包容的态度,甚至允許一個娶了比自己年長二十四歲的女子爲妻的人當首相,而且,這個女子還曾經是首相的高中老師。
陸時被整無語了,
這本名叫《新法國》的小說屬實牛X,
在大方向上,一點兒都沒預言對,
反倒是關于首相私生活的細枝末節,準确得離譜。
也虧着就對了這一點,
否則,陸時都得以爲作者也是穿越者了。
他搖搖頭,
“我覺得一般。”
威爾斯附和:“嗯,寫得還行,但也僅僅是‘還行’罷了。”
一旁的凡爾納說:“我怎麽覺得挺不錯的?在未來,法國腳踢美洲、拳打歐亞,怎麽想怎麽合理。”
陸時:“……”
威爾斯:“……”
兩人無言地看着凡爾納。
就連龐加萊都忍不住吐槽:“儒勒,騙哥們可以,别把你自己也騙了就行,哥們被你騙了真無所謂,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凡爾納嘀咕:“好吧~好吧~”
他攤手道:“站在小說的角度,這部《新法國》确實一般般。”
三名評委達成一緻。
威爾斯繼續道:“後面還有……也沒幾部了。感覺今、明兩天就能審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