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日出時分,屋内的一切都沉浸在晨曦的微光中,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闆上,投射出金黃色的光芒,給整個房間帶來生機。
“唔嗯……”
蒙森從睡夢中蘇醒。
因爲斯德哥爾摩的日出時間比柏林早,頭腦還有點兒發暈。
他閉目養神,暗自思忖,
要調時差,那幫科學家應該都還沒醒呢吧?
過了一陣,外面傳來敲門聲,
“先生?”
服務員在叫早。
這是蒙森昨天提的要求,擔心自己睡過頭。
他甕聲甕氣地說:“好了,知道了。”
服務員又問:“需要餐食嗎?”
蒙森回答:“我自己去餐廳就可以了,不勞你幫忙。”
服務員應聲後離開。
蒙森站到鏡子前,慢騰騰地穿衣服,盡量保持衣服熨帖,使自己顯得更有精氣神,
今天,他要和陸時好好“聊聊”,
面對年輕人,形象和儀态上不能落了下風。
就這樣又墨迹了不知多久,再次有敲門聲響起,
“老師?”
這次是費裏德裏希·梅尼克,蒙森的學生。
蒙森過去開門,
“進。”
梅尼克剛踏過房門一步,看到老師身上的着裝便不由得呆住。
隻見蒙森穿一套棕色西裝,因爲時間久遠,棕色被漂洗得淺了些,看着很像雞屎黃。
最災難的是,蒙森還帶了一條紅領帶,
鮮紅和雞屎黃交相輝映,猶如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此時的蒙森還在梳頭,
他正試圖壓平亂蓬蓬的頭發,
“弗裏,你喜歡用什麽頭油啊?”
梅尼克一愣,
“司丹康。”
“啧……”
蒙森微微咋舌,心說自己還是跟得上潮流的,笑道:“哦,我用的也是斯丹康。”
梅尼克難受得像吃了一隻蒼蠅,
回頭一定把司丹康扔了!
他問道:“老師,你今天爲何如此盛裝?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伱得了諾貝……咳咳咳……”
蒙森皺眉,
“怎麽咳嗽了?瑞典這麽冷,早叫你多穿一些,着涼了吧?”
梅尼克“嗯嗯啊啊”,硬生生把後面的話給咽了回去。
少說少錯,
不說不錯。
蒙森搖搖頭,
“你還真是和以前一樣,不善言辭。罷了,我們去餐廳吧。現在時間還早着,那些法國人、英國人的時差調整不好,應該都沒起床,我們可以清靜地用餐。”
兩人一齊離開,前往餐廳。
出乎意料,餐廳裏竟然異常嘈雜,
推開門,便能看到裏面滿是人,大概得有兩百個。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睡眼惺忪。
蒙森迎面撞上了柏林大學的同僚埃米爾·費歇爾。
費歇爾的雙眼周邊帶有明顯的黑眼圈,像是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沒有得到充分休息,
他的臉上少了平時的活力和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郁和疲倦。
蒙森:???
“埃米爾?你腫麽了?”
費歇爾正在思考人生,竟然沒聽見,
他用大勺往碗裏舀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雙眼失神,心思根本不在食物上,
結果,灑了一手。
蒙森上前,
“埃米爾!”
費歇爾還是失魂落魄的樣子,雙眸空洞,看向蒙森:“爲什麽……爲什麽不把小說念完……”
簡直像魔怔了。
蒙森扶住對方雙肩,準備通過搖晃讓其清醒過來。
這時,不遠處傳來議論,
“是普朗克!他可算來了!”
“啊?陸教授呢?沒來嗎?”
“我要看《朝聞道》!”
……
循聲望去。
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普朗克正被團團圍住。
有人說:“普朗克教授,你是讀過《朝聞道》的,最後一章尾聲到底如何?”
他話音剛落,就被旁人呵斥:
“你想被劇透!?”
“啊這……”
前者頓時無話可說。
于是,他們又寄希望于普朗克身上,投去滿是希冀的目光。
普朗克看着科學家們喪屍一般圍上來,頓時滿身大漢。
就像一葉扁舟在海浪中,他被推搡着腳不沾地地“偏移”,隻好提高音量喊道:“陸教授在花園!他正和百達翡麗的經理約瑟夫·菲利普先生聊天呢~”
就這麽把陸時給賣了。
轟隆隆——
科學家們沖向大門,
蒙森和梅尼克也被人流裹挾着朝花園而去。
……
斯德哥爾摩大酒店,
花園。
天氣寒冷,花園裏的景色變得枯萎而蕭條,
樹木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葉子,風吹拂着枝丫,帶走了它們最後的生機。
陸時和菲利普站在陽光下,
兩人正在聊天。
菲利普的眼中滿是感激,
“陸教授,之前的事情真是謝謝你了。那次冷餐會後,有很多與會的商人購買了百達翡麗時計,不過……”
他換上了苦惱的表情,
“大部分是座鍾。”
陸時哈哈大笑,
“嗯,正常。”
座鍾的主要功能除了看時間,還可以作爲裝飾擺在店鋪中,
商人們買東西,多少還是有些功利心的。
菲利普說:“那次軟廣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廣告。”
陸時擺擺手,
“不至于。”
他畢竟是穿越來的,見過大世面,
像什麽“農夫山泉有點甜”、“恒源祥,羊羊羊”、“收禮隻收腦白金”,那才算得上成功。
當然,能成功的也不全是這種洗腦的廣告,
就比如希望工程,
那張黑白照片中小女孩的大眼睛,強烈的視覺沖擊不但讓人們記住深刻,而且還觸發及内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
有這麽多例子在前,陸時不會妄斷自己的廣告“最成功”。
菲利普卻覺得陸時是在謙虛,
他壓低聲音,
“陸教授,你能爲百達翡麗想一個廣告詞嗎?”
這段時間飙升的營業額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
酒香也怕巷子深。
不隻要産品好,營銷還得跟上。
陸時詫異,
“怎麽這麽突然?”
菲利普回答:“我聽了你的指點,準備了六塊懷表,用以贈送這次的諾貝爾獎得主。”
陸時詫異,
“六塊?”
物理學獎、化學獎、生理學或醫學獎、文學獎、和平獎,
加起來明明隻有五個門類。
菲利普微笑,
“還有一個是給你的,諾貝爾獎的無冕之主。”
他遞出了一個表盒。
陸時無語,
“這……”
菲利普壓低聲音,
“陸教授,你這塊和别人的不一樣,是金表。而且在表蓋上,我們刻了你的名字首字母,‘L·S’。且背透處,我們還刻上了諾貝爾先生的側面肖像。”
全世界僅此一塊,
這東西的紀念意義非凡。
至于價格嘛……
陸時笑笑,看向對方。
隻這一個眼神,菲利普便知道自己的小算盤背看破了。
以陸時現在的名望,寫廣告詞的報價恐怕要從一千磅起報,
而百達翡麗的懷表就算再怎麽值錢,也不可能賣出四位數的天價。
但菲利普從制表匠到商人,早就練成了厚臉皮,
“陸教授,拜托~”
說着,把表塞給陸時。
陸時倒也不反感,沉吟片刻,道:
“
‘沒有人能真正擁有百達翡麗,隻不過爲下一代保管而已。’
”
菲利普震驚,
這廣告詞……
乍一聽,他就覺得逼格拉滿,
細細品味,這句話既展示了品牌的高貴,又表現出産品可以安度百年而曆久彌新,完美表達了品牌傳承的底色。
菲利普大聲道:“實在是太貼切了!”
原本就是百達翡麗的廣告文案,能不貼切嗎?
陸時不過是借花獻佛。
他拍拍對方的肩,
“你還沒說完急着要廣告詞的具體原因呢~”
菲利普回過神,笑着說:“我準備在送給各諾貝爾獎得主的表盒裏放一張禮品卡,上面加廣告詞,所以才……唔……”
身側有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兩人偏頭看去,
隻見一大坨人如潮水般湧來。
漸行漸近,每一個人的面孔都逐漸清晰可見,正是“嗷嗷待哺”的科學家們。
“嘶……”
菲利普吸了口涼氣,
“陸教授,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說完便一溜煙地繞過百草凋敝的花壇,眨眼間消失不見。
科學家們将陸時圍了,
“陸教授,斷章可恥啊!”
“就差尾聲了,你怎麽能……我昨天都沒睡着……”
“我們要聽《朝聞道》的後續内容!”
……
群起而攻,
仿佛要将某人生吞活剝。
陸時雖然早有預料會被追更,卻沒想到這能達到如此規模。
“咕……”
他咽了口唾沫,
“各位,我昨天之所以那麽做,原因已經說得足夠清楚明了了。所以,如果你們想聽尾聲,就一定要答應我,要保持秩序。”
“當然!”×n
所有人異口同聲。
有人說道:“陸教授,我陪你回去拿原稿吧。”
話是這麽講的,但看那氣勢,簡直就像準備押解犯人,生怕陸時跑了。
陸時搖搖頭,
“不用,我可以脫稿。”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會覺得這話離譜,
《朝聞道》雖然是短篇,但尾聲也得有一千詞,誰能保證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但在場的科學家都是天才,
自己寫的東西能背誦,那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不用大驚小怪。
陸時講述《朝聞道》的尾聲,
丁儀的女兒文文最終走了父親的老路,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
文文的媽媽哀求女兒,不要學爸爸那樣,爲了真理獻祭自己,走上自我毀滅的終途,
而文文則問出了那句話,
“
‘媽媽,宇宙的目的是什麽?’
”
聽到這裏,在場的科學家仿佛受到了靈魂的拷打。
宇宙的目的……
在陸時的小說裏,開爾文勳爵(電工大劉的原文中是霍金)走向真理祭壇,詢問排險者的便是這個問題,
而排險者無法回答。
有人嘀咕:“陸教授的視野,比我們要……”
話還沒說完,便被旁人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噓!陸教授還沒講完。”
陸時确實沒講完,
因爲文文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
‘‘那麽,媽媽,人生的目的是什麽?’微風吹來,草海上湧起道道波紋,仿佛是星空下無際的騷動的人海,向整個宇宙無聲地歌唱着。’
”
一時間,花園裏陷入了安靜,
隻有寒風吹來,偶爾發出嗚嗚咽咽的凄嘯。
過了良久,
“‘宇宙的目的’、‘人生的目的’,我覺得這兩個問題是一個問題。”
終于有人開口說話了。
陸時看過去,好像是約翰·威廉·斯特拉特,
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爲在劍橋大學看過其畫像,好像是接替的麥克斯韋成爲的卡文迪許實驗室主任。
一旁的普朗克問:“斯特拉特教授,爲什麽這麽說?”
斯特拉特沉吟片刻,
“我昨天通宵思考了一個問題,在第四章中,爲什麽開爾文勳爵向排險者問宇宙的目的是什麽時,排險者會感到恐懼?”
衆人點頭,
他們也都思考過。
斯特拉特便繼續說道:“今天,聽完小說尾聲,我有了想法。排險者作爲高等文明,解開無數謎題,早已習慣無所不知。這時,他們遇到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會怎麽樣呢?”
沉默片刻,
忽然,
“呵呵呵……”
科學家們發出默契的笑聲。
歐内斯特·盧瑟福笑道:“恐懼。排險者感到了恐懼。他們意識到,自己并非無所不知。他們不是宇宙主宰,反而是宇宙主宰的‘成果’。”
這個說法引得部分人皺起眉頭。
盧瑟福似乎早知會變成這樣,
他轉向陸時,
“陸教授,你寫的是恐懼。”
用的陳述語氣,極具說服力,仿佛無可辯駁。
陸時感覺自己上了高考考場,正在做閱讀理解題,而題目所引用的文章竟然是他自己寫的,
沒錯,就是這麽離譜。
他說道:“啊……原來我是這麽想的……咳咳……我的意思是……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無需解釋。”
話音剛落,
“當然無需解釋!”
說話的是約瑟夫·湯姆生,盧瑟福的老師。
他看向自己的學生,
“你的意思是,陸教授認爲,‘宇宙的目的’這個終極問題,答案在宇宙之外?是上帝還是外神?怎麽?你也想學習牛頓爵士,不做實驗,改玩煉金術?”
師徒倆竟然怼起來了!
衆人一臉的興奮,
打打打!
我要看血流成河!
盧瑟福也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覺悟,說道:“可陸教授就是那個意思!他在小說裏講得很清楚了!”
陸時:“……”
說實話,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意思了。
湯姆生挑眉道:“你讀過陸教授幾本書?”
“啊這……”
盧瑟福無語。
老師有時間看閑書,學生可沒有。
湯姆生說:“我看了很多陸教授的小說、戲劇、詩歌,我認爲,陸教授從來沒有真正地絕對推崇或絕對反對某件事物。換句話說,角色的價值觀并非作者本人的價值觀。”
湯姆生看向陸時,
“是嗎?”
陸時:“是……是吧……”
湯姆生點頭,
“謝謝陸教授解惑。”
他轉向盧瑟福,擺出老師的架子,
“所以,你明白了嗎?‘宇宙的目的’、‘人生的目的’,如果真的默認兩者等價,就意味着人生就應該朝‘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方向努力。可陸教授如果真這麽想,又何必安排一個尾聲?讓小說在真理祭壇迎來終結不好嗎?”
盧瑟福沒有回答,
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是不服氣。
另一邊的斯特拉特卻不怕湯姆生這個後生,冷笑道:“剛才誰說過‘陸教授從來沒有真正地絕對推崇或絕對反對某件事物’來着?怎麽轉眼就自己打自己臉啊?”
沒想到,湯姆生還沒反駁,費歇爾就開口了,
“我認同湯姆生教授。”
“你!*@¥#%……”
“!*@¥#%……”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戰團。
人群中的蒙森看着眼前的場景,靜靜地矗立着,
許久,
“呼~”
吐出一口濁氣。
梅尼克在旁邊若有所感,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認爲蒙森那種“人争一口氣”的心氣散掉了。
他看過去,
“老師,你這是……”
蒙森笑了笑,說道:“弗裏德,一個文人寫出的小說,能引得這麽多科學家讨論,甚至大打出手……”
梅尼克趕緊打斷,
“沒打沒打,他們還沒動手。”
蒙森撇嘴,
“你覺得沒打。其實,他們在心裏已經赤膊上陣了。就像我對陸時,每次想到他,都會在心裏狠揍他一頓。”
這特麽不是精神勝利法嗎?
梅尼克:“……”
無話可說。
蒙森緩緩道:“之前是我幼稚了。我确實不該找陸時的麻煩。”
對此,梅尼克依然不發表意見,
“……”
蒙森年紀大了,反複無常,
今天說要放過陸時,誰知道明天會如何?
蒙森歎氣,
“怎麽?你覺得我不是心悅誠服,而是因爲打不過陸時才那麽說的?”
梅尼克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反問:
“那……能打過?”
一句話給蒙森幹沉默了。
“……”
“……”
“……”
氣氛異常詭異。
梅尼克挪開視線,輕松道:“今天天氣不錯。”
不錯個錘子!
蒙森感覺骨頭縫都快被寒風吹透了。
他說道:“我餓了,咱們回餐廳吧。”
梅尼克點點頭,
“好。”
他作爲一個文科生,在這兒待着也挺無聊的。
兩人朝餐廳走去。
結果,沒走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
“愛德華!冷靜!打肩膀是傷不到人的!”
“你們不要再打了啦~”
“‘朝聞道,夕死可矣’!”
……
蒙森聳肩,
“看吧,真動起手來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