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間。
陸時起床的時候,夏目漱石早已醒了,正坐在不遠處的扶手椅中拆閱信件。
陸時揉眼,
“這麽早啊?”
剛說完,床下便傳來“喵~”的一聲輕叫,
吾輩跳上了床。
陸時一邊撸着貓,一邊說道:“我可沒從美國給你帶吃的。”
吾輩用大腦殼拱着陸時的手背,
“呼噜呼噜~”
陸時打個呵欠,詢問道:“夏目,有什麽事嗎?”
夏目漱石抿了抿唇,
猶豫片刻,他才說道:“我覺得還是給你看一看吧。”
說着,把信件塞回信封并遞了過來。
陸時有點兒懵逼,
“這封信不是寄給你的嗎?”
他掃了眼信封,發現是直式信封的寫法,
收信人的姓名從上到下寫在信封的正中間,字迹工整、字體較大,寄信人的姓名則在偏左下方。
夏目漱石收,
正岡子規遞。
陸時摘出裏面的信件,開始閱讀,
——
夏目君:
前日見陸教授,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亦爲儒聖人之後繼者,對日本國之了解雖有見地,也有誤解,此所謂“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
然,枝丫雜亂無章不影響脈絡之準确,若日本國能得陸教授之著述,便如《無關緊要的1587年》,是爲一大幸事。
隻是不知有此可能否?
此心中誠心所問,不吐不快,望見諒。
順頌秋安。
——
陸時看得無語,心裏暗道日本人真是有趣,
表面上,這信是寫給夏目漱石的,内容卻句句不離自己,顯然就是希望夏目漱石拿給自己來讀,
爲這點兒小心思,竟然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
陸時輕笑,忍不住嘀咕:
“
‘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
”
這話說得太對了。
孔聖人的儒學禮教,到了日本竟然發展成了這種怪模怪樣,實在離譜。
夏目漱石尴尬地摸摸鼻子,
“陸,伱看這……”
陸時擺手,
“無妨。”
他拿來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下文字,《日本文明的天性》。
夏目漱石看了,低聲道:“陸,我不認爲一個文明會有其天性,人之間的差異應該以個體區分,而非以群體區分。”
這個觀點十分現代,也十分犀利,
陸時說:“我也認同。比如德國人嚴謹、法國人浪漫……是火車經常晚點嚴謹?還是大街上随地小便浪漫?”
夏目漱石一呆,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哈!”
來了倫敦後,他确實聽過太多各路歐洲人類似的吐槽了。
他搖搖頭,驅散笑意,
“那你?”
陸時攤手回答道:“但一個群體正是因爲有共同特征,才能和别的群體出現邊界,被認爲是不同文明。誠然,個體有差異,但‘枝丫雜亂無章不影響脈絡之準确’。”
這是正岡子規信中的原話。
夏目漱石:“……”
“我還是不明白。”
陸時笑着說:“你說,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存在,包含不同的意志。唯物地看,這固然正确。但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把個體和整個社會割裂開來并不合适。”
說着,他低頭沉思,
“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聰明的唯物主義’。”
夏目漱石驚訝,
“我怎麽沒聽過這句話。”
“啊這……”
陸時語塞,這才想起那位俄國猛男還沒上位。
他擺擺手岔開話題,
“退一步講,我用這個标題,其實也是引用前人之作。”
“是前人之作?”
夏目漱石陷入了回憶,
片刻後,一個名字沖入了腦海——
小泉八雲。
這位作家曾寫過《日本與日本人》,而《日本文明的天性》正是該書第一章的标題。
夏目漱石驚訝,
“陸,你可真是博聞強識。”
他驚訝于陸時的閱讀量,更驚訝于陸時的記憶力。
在日本,《日本與日本人》可是冷門中的冷門,比二葉亭四迷的《浮雲》還要冷上幾分。
夏目漱石說:“你喜歡這本書?”
陸時并不否認,
“我認可其中的一些觀點。”
夏目漱石面露複雜,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低聲問道:“陸,你知道小泉八雲并非日本人吧?”
小泉八雲是混血,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是希臘人,
然而,
父另娶,母再醮;
爹不疼,媽不愛。
他七歲就成爲了孤兒,左眼因爲在學校和同學們打架而失明,十六歲便辍學走入社會,底層謀生,大半輩子漂泊無依。
後來他去日本工作,期間對日本的風土人情一見鍾情,于是在40多歲加入日本籍并改名,
小泉八雲就此獲得新生。
這樣的出身背景,也難怪夏目漱石不認可。
他歎氣道:“據說,小泉八雲爲人極度情緒化,反複無常。跟誰要好時,他恨不得掏心掏肺;一旦翻臉,又會将對方置之陌路。他早年的好友都陸續疏遠他,他的妹妹和他通信,他也經常是把空信封遞回。”
陸時有點兒驚訝,
這一段連他都不知道,不善交際的夏目漱石爲什麽會清楚?
或許是感受到了陸時的疑惑,夏目漱石便說:“陸,你知道小泉八雲是怪談作者吧?”
陸時點頭,
“嗯,《怪談》和《來自東方》嘛~”
夏目漱石繼續解釋道:“小泉八雲創作的鬼怪任性、自我、喜怒無常,不願意被道德甚至情感所束縛,先是愛人,回頭就殺人、吃人,十分不合理。”
陸時明白了,
“你覺得,那些鬼怪是他靈魂的寫照。”
夏目漱石謹慎地說:“‘靈魂’不至于,我覺得,算是他經曆和内心的反映吧。總之,我不認可……不光是我,絕大多數日本人應該不都不認可他創作的鬼怪。那些不是日本的鬼怪。”
沉默片刻,他下了結論,
“小泉八雲雖然在日本生活,但他不了解日本。”
陸時:“……”
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竟然有一點兒被說服了。
主要是夏目漱石太有理有據了!
他尴尬地咳嗽,
“鬼怪?隻有這個理由?”
夏目漱石連連搖頭,
“怎麽會?主要還是他寫的内容離譜。咱們不說他對日本的描述,就說其中的一些觀點,諸如,‘在将來,富足就是軟弱的根源’,這怎麽想怎麽離譜嘛~”
“噗!咳咳咳……”
陸時笑出聲,趕緊用咳嗽掩蓋,
估計給夏目漱石一萬個腦子,也想象不出昭和男兒→平成廢物→令和猛漢的變化。
隻能說,小泉八雲是懂的。
夏目漱石給陸時倒水,
“舟車勞頓,看你咳嗽成這個樣子,可别生病了。”
陸時喝了一口水,把笑意壓下去。
他說:“你還記得《日本與日本人》的内容嗎?第一章《日本文明的天性》寫的什麽?”
夏目漱石捋着胡須回憶,
“我想想……好像是……嗯……諸如‘西方文明的采取’之類的内容。畢竟這本書成稿的時候,日本還在大英的控制之下,後來爲了平衡俄美兩國才簽訂《日英通商航海條約》。”
陸時“嗯”了一聲,說道:“文而化之。”
夏目漱石點頭,
“對,就是這個‘文而化之’。小泉八雲認爲,大英想将日本人的思想改組非常難。在日本人看來,有些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文而化之代價很大,卻無效。”
陸時反問:“那你認可這個觀點嗎?”
一句話把夏目漱石給問得愣住了。
這個問題真得好好想想。
陸時卻不需要答案,
他說:“剛才講到了小泉八雲是志怪作家,那我也講一個鬼故事?”
夏目漱石輕笑,
“怕不是鬼故事,而是寓言吧?沒事,你講吧。”
陸時講述:“一名士兵執行任務,然後平安地回到兵營,并且完成交接。在一切做完之後,他突然倒地不起。事後醫生發現,原來他已經死亡了兩個小時。”
夏目漱石一陣無語,
還以爲陸時會講什麽寓言呢~
沒想到,真是鬼故事。
他吐槽道:“你這故事未免也太無……唔……”
結果,“無聊”一詞沒說完呢,他便想起了這個故事的出處——
甲午戰争。
這是當時日本在宣傳戰争時捏造的一個假事迹。
看着确實像胡扯,夏目漱石的第一反應便是隻有腦子進水的人才會信。
然而,日本人就是相信,
因爲在宣傳中,軍部加入了“懷着對天皇陛下的無限忠誠”、“天皇陛下交給他的神聖任務”這種字眼。
在日本人的眼中,天皇可是神子!
于是,他們顯得也很神子,神經病和大傻子。
陸時說道:“小泉八雲的書中有幾個章節,《關于祖先崇拜的幾個思想》、《忠義的宗教》、《靈魂先在的觀念》,寫得還是蠻好的,有可取之處。”
夏目漱石已無可反駁。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好奇道:“陸,書中有個章節,《遠東的将來》,也聊到了中國。你是怎麽想的?”
陸時想了想,說:“小泉八雲在書中已經給出了答案,‘伊那永不變動的數百兆人民,已若幹次被屈于外族,結果隻像一叢蘆葦,掠着了幾陣微風。’”
夏目漱石本身是個反戰者,因此也萬分認可的。
他忍不住苦笑,
“小泉八雲說日本人就是東方的希臘人,若真的是這樣,那中國豈不是東方的羅馬?”
陸時一愣,不由得哈哈大笑,
自己這位室友确實不再是原先的一本正經了,玩笑開得賊溜。
他拍拍對方的肩,
“你歐洲曆史學得不錯。”
夏目漱石擺手,
“不如你,‘新史學的奠基人’。”
這兄弟越來越幽默了。
陸時再一次大笑。
夏目漱石沒再聊中日話題,轉而道:“所以,如果你真的要寫,是準備借鑒……額……緻敬小泉八雲的《日本與日本人》,并且采取同樣的寫法嗎?”
緻敬這個詞用的,好像小泉八雲已經死了似的,
人家明明還能再活三年。
陸時搖頭,
“不。我确實會引用他的觀點,但不多。”
在他心目中,寫日本的優秀書籍不少,但都沒有獨當一面。
《菊與刀》,
這本書已經在陸時心頭略過多次,缺點明顯,簡單來說就是兩個字:
片面。
裏面過程性的錯誤太多。
可這本書的優勢也同樣明顯,
其作者魯思·本尼迪克特擁有極其深厚的曆史論文寫作功底,文字可讀性極強,甚至高于《萬曆十五年》,
用這種寫法,能保證易讀性,進而提升銷量和話題度。
《日本與日本人》,
這本書已經和夏目漱石聊過了,缺點就是行文晦澀。
至于優點,則是作者本身,
小泉八雲作爲歐洲人卻融入日本,所以其作品不勝在博學、勝在平等,
他是真正把自己放到平等的位置上去了解一個國家,并将自己切實的體驗貢獻了出來。
《日本史》,
作者是坂本太郎,
作爲學術專著有權威性,寫的也十分全面,
但因爲成書于二戰,近代史部分有失客觀性,再加上内容非常枯燥,讀起來讓人想睡覺,能讀完的人不多。
……
真正想把日本寫透徹、寫暢銷,就必須要綜合多本書來考量。
有句話:
“《菊與刀》浮光掠影;《武士道》知道大概;《葉隐聞書》步入佳境;《日本史》讀過便知。”
這便是佐證。
陸時緩緩提起筆,沉吟片刻,覺得開頭還得是《菊與刀》最吸引眼球,
他奮筆疾書。
夏目漱石在一旁閱讀,
“菊是日本皇室家徽,代表着溫和謙遜;刀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征,代表着黩武好鬥。這兩樣東西承載着日本人的精神内核,他們彬彬有禮,卻又蠻橫倨傲;他們無比頑固,卻又非常善變;他們忠誠且寬厚,卻又心存叛逆,滿腹怨恨……”
讀着讀着,夏目漱石的冷汗忽得一下就下來了,
菊與刀……
這個概括實在精準。
陸時正準備往後,卻聽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陸!”
似乎是沃德豪斯的聲音。
夏目漱石“啊?”了一聲,說:“陸,爵士今早來找過你,但看你在睡,就先行離開了。說是去白金漢宮複命,他自己一個人就行。”
陸時了然道:“所以他這是從宮裏回來了。”
說着,過去開門。
沃德豪斯站在門口,
“陸,我剛才見了國王陛下,他對我們此次美國之行的成果很滿意。他希望你盡快讓《鏡報》行動起來,在明年年初把全球大學排名發布出去,官方會讓皇家出版局和樞密院背書。”
陸時點頭,
“這沒問題。”
沃德豪斯壓低聲音,又道:“再就是授勳的事。不列颠帝國勳章已經設計好了,明年元旦你就可以授勳了。”
對此,陸時已然看淡,
就愛德華七世那個天馬行空的點子王,别再整什麽幺蛾子就謝天謝地了。
他問道:“還有别的事?”
沃德豪斯摸出一封電報遞過來,
“古德曼先生發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