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内,三個日本人都在盯着陸時,
他們已經感覺出來了,這個年輕的中國留學生對夏目漱石有着極深的影響,甚至可以一句話改變夏目漱石的決定。
但想想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陸時是誰?
《鏡報》的掌舵人!
正是因爲他的慧眼識珠,才能讓《我是貓》在英倫取得巨大成功。
三人表現得畢恭畢敬,保持着标準坐勢,雙手交握在身前,顯現出無比的虔誠,臉龐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隻有敬仰和尊重。
吾輩好奇地看着,
“喵嗚~”
小家夥大概是覺得日本人很有趣吧。
陸時其實也覺得十分有趣,
論年齡,
島崎藤村,1872年生人,29歲;
長谷川辰之助,1864年生人,37歲;
正岡子規,1867年生人,34歲。
跟他們相比,二十出頭的陸時簡直就是一個毛頭小子,卻被如此敬重,與日本論資排輩的現狀截然相反。
陸時沉吟片刻,
“長谷川先生,坦白講,我還挺喜歡你的《浮雲》。”
長谷川震驚,
“啊這……”
轉而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陸時說道:“我沒記錯的話,主角名字是‘内海文三’,對吧?”
長谷川連連點頭,
“是!文三是一個正直的青年,他渴望克己奉公。然而,在官場中,這種正直和清廉卻無法得到應有的認可和保護。相反,他受到了同僚的排擠和上司的打壓,最終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
陸時“嗯”了一聲,回憶小說内容,
在《浮雲》中,長谷川對人生的虛無和飄忽不定展開了思考,小說的名字便是佐證。
這種無可避免的“虛無”,算是日本作家普遍的情緒了。
長谷川見陸時不說話,便問道:“陸教授,你欣賞我作品的内核嗎?”
陸時笑笑,沒有正面回答,
他思索幾秒,說:
“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
長谷川臉色變了變。
陸時引用的是《滄浪歌》,楚辭,
這是漁夫勸屈原的話,意思是當滄浪之水清的時候就洗我的冠發(纓指系在脖子上的帽帶),滄浪之水濁的時候就洗我的雙足,意在勸屈原審時度勢。
長谷川低頭,
“看來,陸教授并不認可。”
陸時喝了口水,沒搭腔。
長谷川遂不滿道:“陸教授可記得屈原怎麽說的?”
陸時不由得來了興趣,
“有意思……你竟知道《楚辭》?”
漢學在日本一直占據重要地位,持續到現代,但《楚辭》确實偏門了些。
長谷川解釋:“我給伱們的朝廷工作過。”
陸時詫異,
“啊,是這樣?”
長谷川繼續說道:“屈原說,‘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是這樣的。”
背得倒是沒錯,
陸時看了對方一眼,笑道:“這話别人說來或許有些說服力。”
長谷川整個臉漲得通紅,
他以“文學不是大丈夫的終身事業”爲由停止了小說的創作,随後入世,當翻譯、當編輯、當教師,甚至當清朝的北京警務學堂的幹部,
所以說,屈原那句話跟他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房間内的氣氛有一絲絲詭異,
“……”
“……”
“……”
整整一分鍾,沒人吭聲。
陸時攤手,
“長谷川先生,這沒什麽的。你可曾聽過元稹?”
長谷川點頭,說道:“唐朝的大詩人,我當然聽過。‘貧賤夫妻百事哀’嘛~”
“額……”
陸時有點兒懵,沒想到對方印象最深的是這一句,
他輕咳道:“那确實是名句,但我想說的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句你肯定也是聽過的。”
長谷川點頭,
“是,這句非常有名。”
或許是爲緩解尴尬,一旁的正岡子規也插話進來道:“這應該是爲了悼念愛人所作吧?滄海無比深廣,因而使别處的水相形見绌……寫得實在是好啊!”
他的語氣倒也不虛僞。
陸時說:“可元稹在妻子去世二年後就納妾了。”
“噗!”
夏目漱石剛喝了一口水,直接噴了,
“真的假的?”
陸時說:“真的。元稹本身體弱多病,又有幼女要照顧,納妾的時候并不藏着掖着。”
他看向長谷川,
“所以說,自己的行爲和自己的作品不一緻,沒什麽好羞恥的。”
長谷川:“……”
他覺得更加羞恥了。
幾秒鍾後,
“轟動你私密馬賽!”
竟然直接行大禮,真的磕了一個。
陸時不由得在心裏咋舌,對日本人的認識更深一層,趕緊躲開對方正面,說:“别别别!你可千萬别土下座!不說年齡,單單論資排輩,我可是你的晚輩。”
土下座是一種日本“禮儀”,即五體投地地謝罪或請願。
長谷川說:“請陸先生原諒我。”
陸時隻能原諒,
“原諒。我原諒你。”
甚至都不知道要原諒對方什麽,
難道自己剛才不是在安慰對方“行爲和作品不一緻,沒什麽好羞恥的”?
一萬匹草泥馬在陸時心中狂奔而過。
長谷川起身,
“謝謝陸教授寬宏大量。”
陸時語塞,過了好一陣才說:“行吧,我接受你的謝意。”
他算是見識到日本人的厲害了,決定一會兒不再說話,遂老老實實地往後挪了挪椅子,小口喝茶。
夏目漱石低聲道:“陸,這位正岡君來找我……”
陸時偏過頭,
“你不用咨詢我啊,自己做決定吧。”
夏目漱石無語,
家鄉來人,想借自己和《我是貓》的名氣,其本質上借的是《鏡報》的名氣,
所以,陸時是有話語權的。
但看他撂挑子的模樣,夏目漱石也不好再說什麽。
他轉向正岡子規,
“正岡君,咱們繼續剛才的話題吧。”
正岡子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陸時,随後說道:“你我同歲,又是舊相識,便省去那些沒必要的繁文缛節,直接切入正題吧。剛才,我說到了《杜鵑》雜志,你應該還願意施援手吧?”
在日本文學史上,《杜鵑》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值得一提的是,雜志的命名是因爲正岡子規于1889年患上肺病,時而咯血,取意杜鵑啼血,
正岡改号爲子規也是因爲這個。
而夏目漱石也确實在《杜鵑》上投過稿,
1899年4月,他于雜志上發表《英國文人與新聞雜志》一文,8月又發表《評小說》一文,後來才到倫敦留學,
當時的他才剛剛32歲,文學才華已勢不可擋。
夏目漱石沉吟,
“你說。”
正岡子規正色道:“日本亦有文學、詩歌!我輩自強,必當行山崎宗鑒、松尾芭蕉之事。你之前讀過我的《芭蕉雜談》,對那部作品,你是怎麽想的?”
山崎宗鑒被後世尊爲“俳諧之祖”,而松尾芭蕉則被日本人稱爲“俳聖”,
兩人對日本俳句的發展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至于正岡子規本人,
在後世評價中,他也被認爲對俳句做出了巨大貢獻,著有《俳諧大要》,主持開辦的《杜鵑》更是大有一統整個俳句詩壇之勢,産生很大影響。
夏目漱石不由得有些意動,
若真能發揚俳句,确實能後世流芳。
他看向陸時,
“陸,還記得我之前與你提到過的俳諧嗎?”
陸時點頭,說:“嗯,我還知道一首呢,松尾芭蕉的,‘閑寂古池旁,蛙入水中央,悄然一聲響。’”
别看這三句用漢語說出來顯得很傻,但以日語唱來别有一番韻味。
正岡子規閉目靜聽,
随後,他贊道:“閑寂風雅。陸教授的日語很标準。當然,主要是芭蕉這首《古池》寫得好,青蛙跳入古池的一刹那,四周閑寂的靜與青蛙躍入池塘的動完美地結合,飄溢着一股微妙的餘情餘韻。”
陸時啞然,
“班門弄斧。我會唱的就這一首。”
正岡子規好奇道:“隻會一首也足夠見多識廣了。陸教授在何處聽過俳句?”
陸時說:“畢竟是從中國傳入日本的,所以不難舉一反三,再加上我本就懂日語,聽一遍也就記住了。”
這話沒有任何虛假。
正岡子規的眉毛卻跳了跳,說:“陸教授,俳句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以三句十七音爲一首,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要求嚴格,受‘季語’限制。”
陸時能聽出來,對方并不是在科普,而是在糾正,
可能是自己剛才那句“從中國傳入”有些刺人。
陸時回憶了一陣才想起“季語”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節用語,
除“驟雨”、“雪”等表現氣候的用語外,還有像“櫻花”、“蟬”等動物、植物名稱,另外,“陽春面”這樣的風俗習慣也多有應用。
這些都是中國詩詞用爛了的意向,也能拿來說?
陸時看了正岡子規一眼,說:“正岡先生,松尾芭蕉是不是有一句,‘長夏草木深,武士留夢痕’?這應該是引‘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所作的。我說俳句來源于中國,似乎沒什麽問題。”
正岡子規懵逼,
“陸先生,你不是說會唱的就《古池》那一首嗎?”
陸時攤手道:“是啊,我會唱的隻有一首,但會背的有很多首。再比如,‘旅途逢雨,一蓑煙雨任平生’。”
這句俳句化用自蘇轼的《定風波》,
高中生都會背。
正岡子規一臉驚訝,顯然沒想到陸時如此熟悉俳句,
他強辯道:“日本俳句詩人大部分能寫漢詩,自然有很多把中國的漢詩俳句化的現象。”
陸時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是的。俳句、和歌、漢詩形式雖異,志趣卻相同、其中俳句與漢詩相似之處尤多,蓋因俳句源于漢詩絕句之故。”
正岡子規:!!!
如果剛才的表情是驚訝,那麽現在就是驚吓了,
他一口氣沒順上,劇烈地咳嗽,
“咳咳咳咳……”
一旁的島崎藤村趕緊扶住正岡子規,呼喚道:“先生!先生!”
正岡子規擡手,
“沒事。我沒事。”
他看向陸時,不由得爲對方的博聞強識感到戰栗,
因爲陸時剛才說的那句話,正是正岡子規在《緻歌者的書簡》中的原話,
沒想到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隻是在場之人,除了陸時和正岡子規,都不知道其中内情,所以有些懵逼,大眼瞪小眼。
夏目漱石好奇道:“正岡君,怎麽了嗎?”
正岡子規無法回答,
陸時不明說,已經給他留足了面子。
于是,他也……
“轟動你私密馬賽!”
土下座!
陸時被整得一個頭兩個大,趕緊離開對方磕頭的方向,
他實在是忍不住吐槽:“你說你們日本人怎麽這樣?一個兩個的……唉,我算是明白什麽叫恥感文化了。”
恥感文化出自《菊與刀》,
對那本書的核心觀點,陸時并不贊同,
畢竟作者是一個根本不會說日語、一輩子沒去過日本的人,靠刻闆印象加腦補用不到一年時間倉促拼湊出來的“學術著作”,不是地攤垃圾就不錯了。
但滄海遺珠,關于恥感文化的内容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何況陸時确實被土下座了,由不得不信。
正岡子規低頭道:“《禮記·中庸》中說,‘知恥近乎勇’,‘恥’并不見得是壞事。”
看對方碰瓷《禮記》,陸時立即糾正:“‘知恥近乎勇’的‘恥’和你們的‘恥’不一樣。前者是因爲做錯了事而感到羞恥,後者是因爲失敗而感到羞恥。”
正岡子規愕然,
“有什麽不同的?做錯了事不就會面臨失敗嗎?兩者……唔……”
蓦地,他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一陣,他才說:“陸教授,你說的對,我們應該反思。”
陸時一陣無語,沒想到自己竟然給日本人發了反思卷。
他随意地擺擺手,
“沒事。”
正岡子規歎了口氣,像是不想在這裏多待下去,對夏目漱石說道:“夏目君,給《杜鵑》投稿的事,拜托你了。”
說完,他對陸時深鞠一躬,徑直離開。
長谷川和島崎藤村對視一眼,趕緊與陸時和夏目漱石道别,快步跟上。
三人離開布萊雅路。
長谷川問道:“先生,你爲什麽……你怎麽忽然……”
一旁的島崎藤村也是滿臉不解。
正岡子規說道:“陸教授不愧是曆史學的執牛耳者,他實在是太了解我們日本人了。”
長谷川:???
島崎藤村:???
兩人依然不明就裏。
正岡子規嚴肅地說道:“他剛才的話點醒了我。正如他所說,我似乎不會因做了錯事而感到恥,而是……我竟然被發現了,我竟然失敗了,太‘恥’了。”
長谷川一愣,随即也陷入沉思。
另一邊的島崎藤村卻道:“有什麽不同嗎?”
長谷川低聲道:“島崎君,你還是太年輕了。我們對對錯看得太輕、對失敗看得太重,甚至還有一套道歉的‘儀式’以應對失敗,‘儀式’執行完了,有些錯就沒有了。”
島崎藤村:“……”
他保持沉默,還是不甚明白。
正岡子規看向天際,喃喃自語:
“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将來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他不敢想。
倫敦的秋季送來涼爽微風,但吹在他的身上卻如冬日酷寒的鞭打,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肺病所緻。
他說:“島崎君,按照你的構想,繼續完成那本《破戒》吧。當你完成它的時候,你也許就會懂了。”
島崎藤村懵懂地點點頭,
“好吧。可是,夏目先生那邊……唉……”
正岡子規沒有接茬,
夏目漱石在英國火了,對日本文壇固然重要,
但是,真正厲害的還是陸時。
短暫的接觸,讓正岡子規意識到,誰才是那個伯樂。
他低聲道:“我之前讀了《無關緊要的1587年》,覺得不過爾爾,遠不如《槍炮、病菌與鋼鐵》綜合性強。但今天和陸教授接觸後,我的想法改變了,甚至想請他寫一本書,分析分析咱們日本人。”
島崎藤村驚訝,
“他?一個中國人?”
正岡子規糾正道:“一個能背俳句的中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