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麥金萊的問題上,陸時不想多說。
他擺擺手,
“罷了。”
于是,富蘭克林的筆又動了起來,寫道:
說起前總統先生,陸教授似乎帶着一絲絲懵懂的悲傷,不願意展開再聊……
陸時:“……”
忍不住吐槽道:“羅斯福先生,差不多得了。”
富蘭克林趕緊賠笑,
“是是是。放心,這一段我會删除。”
他把那張紙撕了,然後揉成一團,丢進旁邊的垃圾箱裏,大概是自己也認爲寫得有些過于離譜了。
陸時說:“咱們還是聊聊正事。”
這是暗示、也是警告。
富蘭克林意會,說:“那就聊聊全球大學排名?”
陸時點點頭,
“好。”
富蘭克林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說道:“陸教授,我很好奇,如果由你來主持,會把哈佛大學放在排名中的什麽位置?”
陸時差點兒吐血,
沒想到對方問的是這種很有娛樂精神的問題。
富蘭克林繼續,
“陸教授,你可不要說那些場面話,什麽‘标準未出,不好定義’之類的,那太無趣。我就是想知道,在你心目中,哈佛大學是個什麽位置?與牛、劍相比如何?”
陸時沉吟,
良久,他說:“現在的哈佛還無法和劍橋相提并論。”
富蘭克林來了興緻,
“伱說‘現在’?”
陸時“嗯”了聲,解釋道:“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哈佛在學生數量上會有巨大優勢,這是高等教育規模決定的。”
富蘭克林說:“這是數量和質量的問題。”
陸時說:“你誤會了,數量多不意味着質量差。”
富蘭克林又問:“學科呢?”
陸時想了想,回答:“我認爲,今後的哈佛大學在商科和法律學方面有更多的課程設置,并且會更爲突出。”
富蘭克林不由得詫異,
“爲什麽?哈佛設置經濟系才沒幾年啊!”
陸時笑,
“前段時間我去經濟系,遇到了幾位年輕的先生,他們對壟斷、交易的看法很獨特。”
說到“壟斷”,富蘭克林的目光微變,
他眨眨眼,說道:“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你和貝爾、梅耶爾、斯特恩斯三人有過交流,還提出了一種假想模型。經濟學的教授們對那個假想模型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陸時愣了半晌,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是《最後通牒博弈》。
模型什麽的……
聽着有些像數學建模。
陸時問:“你也聽說了那個?沒錯,我認爲并不是所有的交易都是零和的。”
“零和(zero-sum)……”
富蘭克林咀嚼着這個詞,
從字面不難理解,它指的是一種雙方收益之和爲零的情形,
也就是說,當一個人獲得了更多的利益,另一個人或一方的利益就會相應減少,使得雙方的總收益保持爲零。
簡單講,一方所得即爲一方所失。
富蘭克林在記憶中不斷挖掘,
他說:“這是陸教授新建立的定義吧?我之前從未聽過。”
陸時撓頭,
“隻是覺得這麽說挺恰當。”
富蘭克林激動道:“當然恰當!說句實話,陸教授,你真心讓我佩服!你剛才說那個分金币的模型不是零和的,那麽,你能舉一個零和的模型例子出來嗎?”
這類例子還是很多的。
陸時沉吟片刻,說:“現在有兩個幫派頭目,他們需要玩一個關于膽量的遊戲來決定話語權。兩個人各駕一輛馬車相向而行,在死亡越來越近的情況下,誰先堅持不住,命令馬兒躲閃,誰就是膽小鬼,誰就算輸;誰面對将近的死亡毫不畏懼,勇敢地沖上去,誰就被視爲英雄。”
《深紅報》的幾個記者陷入沉思。
有人說:“現實生活中會發生這種情況嗎?”
富蘭克林輕蔑道:“現實?現實隻會比這更荒誕。想想前總統……咳咳……”
一陣敷衍的咳嗽。
麥金萊的事可不能細說。
富蘭克林尴尬地轉了話題:“這種事其實完全有可能,在他人鼓動下,沖動的人非常多。”
陸時攤手,
“你們可以理解爲讨論所需。用愛走極端的人舉例,才更容易說明問題。”
衆人表示理解,随後陷入沉思。
在陸時的遊戲中,誰先怕死,驅車避讓,誰就算輸。
但是,如果雙方對抗到底,那結局将是災難性的——
同歸于盡。
這一結果無論是對參與遊戲的個人還是對參與遊戲的全體都是最壞的。
但如果雙方都退避讓路,在身體上雖然都安然無恙,但會失去幫派中的話語權,相當于社死,也是二者皆輸。
富蘭克林總結道:“這個遊戲确實像是零和的,赢家通吃。”
陸時說:“如果兩人是意氣用事、不計後果的沖動者,那麽他們很可能會在‘士可殺不可辱’信念的鼓動下一直向前沖,直到同歸于盡。此時,零和就變成負和了。”
負和,negative sum,
又是一個新詞。
富蘭克林詫異地看陸時一眼,心中愈加佩服。
陸時說:“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你是遊戲當事人,你該怎麽辦呢?”
沒人能給出答案。
富蘭克林看得出來,這個遊戲的妙處在于:
它似乎證明了在某種情況下,一個人越不理性就越有可能成爲赢家,得到理想的結果。
但如果兩人都不理性……
嗯,還是算了。
富蘭克林想了很長時間,CPU都快被幹燒了,還是沒能想出所謂“最優解”,
他說:“很難抉擇。”
陸時說:“所以,我們最好是避免進入欲罷不能的困局中,這才是上策。”
富蘭克林的筆又開始瘋狂了:
講完這個例子,陸教授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就像寬容的老師在教誨愚笨的學生時才有的那種笑容。他就是這麽一個溫暖的人,永遠帶着溫暖的笑容……
陸時:“嘔!”
直接就被肉麻吐了。
他主持的《鏡報》在訪談專欄中都沒那麽肉麻。
隻能說,
不愧是哈佛的高材生,文筆太好了。
陸時吐槽道:“羅斯福先生,咱就是說,這種内容能不能……”
富蘭克林搖搖頭,
“不能!我相信同學們喜歡這種内容。”
他小心翼翼地把紙張折起、收好,繼續道:“而且,你給出的那個遊戲确實有趣。哈佛的學生、教授們,一定會想方設法給出答案,甚至有可能寫論文。”
如果真有論文因此誕生,那博弈論也會提前到來。
陸時歎氣,
“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了你怎麽寫。”
富蘭克林繼續道:“咱們再聊聊種族的話題?”
這個問題肯定是繞不過去的,
20世紀初不是現代,美國對這類話題還沒有到談之色變的程度。
陸時說:“《排華法案》?”
富蘭克林點頭,
“法案推出之時不止有華人勞工,拉美、西班牙、愛爾蘭……他們幹的也是苦力。所以有一個說法,《排華法案》的出現是因爲華人勞工對工會活動消極參與,甚至出賣工會,引起了其他工人的不滿和排斥。而1882年,投票資格擴大,給了那些人選出議員推動排華的機會,所以就有了《排華法案》。”
陸時回答:“這一套說辭并不是全無道理,但本質上還是工人互害。”
富蘭克林說:“陸教授不認同?”
陸時說:“當你弱且被歧視的時候,就總有一款罪名适合你,如果自組工會的是華工,那麽罪名就是格外抱團、屢次破壞正常工程工期、幹得不多要得多。”
富蘭克林聽明白了,
“所以陸教授是認爲,先有果、後有因。”
陸時聳聳肩,
“你認爲的因,可能是我認爲的果。我不習慣從種族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我喜歡的出發點是經濟基礎。”
富蘭克林對陸時愈加佩服,
他沒再糾纏這個問題,
“沒關系,陸教授,我們可以彼此保留觀點。這不是什麽大事。”
陸時笑,
“對現在的美國可能确實不是什麽大事。”
他說話的語氣,帶着預言的成分,
富蘭克林聽得渾身别扭。
陸時擺擺手,
“罷了,聊點兒别的。說一說文學、曆史,甚至可以聊一聊教育、桌面遊戲設計。”
富蘭克林從谏如流,
于是,接下來的問題不再尖銳,一直持續了三十分鍾。
最後的筆記是:
陸教授從容而優雅地應對着一個個問題,他的知識如同海洋、天空,寬闊得仿佛看不着邊際,讓人爲之傾倒。而且,他從來不吝惜分享自己的智慧,讓人佩服……
這牛皮都快要吹上天了。
陸時剛開始還有些不習慣,最後也适應了,聽之任之。
采訪結束。
記者們開始收拾東西。
富蘭克林卻故意放慢了動作,等到其他人離開,立即帶上了門,說:“陸教授,西奧多有些話想讓我替他咨詢一下你。”
陸時不由得笑,
“沒想到美國也有‘說一些關起門來的話’這種設定。”
富蘭克林看看門把手,
關得好好的。
他不由得詫異道:“陸教授,我不是很懂你的幽默。”
陸時說:“沒關系,那不算什麽幽默,你就當我是自言自語好了。”
富蘭克林能感覺陸時的調侃沒惡意,也不深究,便說道:“說實話,西奧多讓我咨詢陸教授的問題有些……有些……額……專業,我本以爲陸教授不可能擅長,但經曆剛才的采訪,我的想法完全變了。”
陸時好奇,
“副總……不是,總統先生想咨詢什麽?”
富蘭克林露出神秘的笑,
“《壟斷》。”
陸時愣了半晌,意識到對方想說的不是桌遊,而是美國現在面臨的更深刻的問題——
托拉斯。
陸時想了想,問道:“是卡耐基還是洛克菲勒?”
卡耐基是美國鋼鐵行業的巨頭,而洛克菲勒則是标準石油公司的掌舵者。
富蘭克林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一個中國人竟然對美國的資本局勢洞若觀火。
“……”
“……”
“……”
房間内陷入嚴肅的寂靜。
陸時說:“不必驚訝,鋼鐵和能源,對于蓬勃發展的工業國來說,還有比兩者更重要的嗎?總統先生最關心的,自然是這兩家。”
被完全看穿,富蘭克林也不準備隐瞞了,
“是标準石油公司。”
“啧……”
陸時咋舌。
西奧多一上台就要大刀闊斧,确實是天降猛男。
他說道:“美國不是有《謝爾曼反托拉斯法》嗎?我沒記錯的話,該法案旨在打擊市場壟斷行爲,保護消費者權益。”
富蘭克林歎氣,
“有法律就能落實?陸教授想得未必太簡單了一些。”
陸時說道:“我的想法卻正好相反。正是因爲有法律,總統先生接下來的行爲才是正義的。”
富蘭克林低聲道:“‘接下來的行爲’?陸教授有什麽想法?”
陸時說:“還能如何啊?無非就是三步走呗~”
富蘭克林說:“能展開講講嗎?”
在曆史上發生一遍的事情,陸時當然能講,
他說:
“
第一步,對标準石油公司進行詳細的調查,派駐人員,審計其運營狀況和财務數據;
第二步,根據反壟斷法的要求,對公司進行拆分,要求所有子公司和關聯公司都被要求與母公司分離,并且每個分離出來的公司都必須符合法律規定的企業規模和業務範圍;
第三步,加強監管,拆分後的公司之間不能進行業務交叉和資源共享,不能進行價格協同和市場份額的劃分。
”
陸時一口氣說完。
富蘭克林看着他的目光,驚爲天人。
這特喵的……
這人隻是教授?真的不是政治家?
陸時繼續道:“當然,真正的難點在于實操。總統先生想要完成拆分托拉斯的壯舉,需要斡旋多方勢力,其中艱難,已經是我不可想象的了。”
富蘭克林嘀咕道:“這還不可想象?你的想象力已經夠可以了。”
陸時聽了,哈哈大笑,
“不過,這也隻是治标不治本。實業托拉斯拆分,将來說不定會有金融托拉斯。這是資本主義制度決定的。”
事實也确實如此。
标準石油拆分之後,仍然是一堆巨無霸:
美孚石油、艾克森石油、雪佛龍石油、英國石油公司……
以這些公司爲基礎,洛克菲勒财團虎踞鲸吞,把勢力範圍伸展到國民經濟各部門的财團,已經逐漸與摩根财團不相上下了,成爲美國實力最強的财團之一。
富蘭克林皺眉,
“陸教授,你對美國太沒有信心了。”
陸時笑得更大聲了,
“沒信心嗎!?我分明是對美國太有信心了好不好!?”
他的自信讓富蘭克林很不舒服。
一瞬間,富蘭克林想到了《無關緊要的1587年》,在裏面有一個偉大的宰相——
張居正。
這位宰相的改革無疑很成功,
可是,最終的結果呢?
人亡政消。
難道西奧多也會成爲美國的張居正?
美國,就是大明!
大明,就是美國!
這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話?
不知不覺間,富蘭克林的前額、後背浮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嘴唇抖動,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不由得看向陸時,
“陸教授,你之前不是說過,曆史無法預言未來嗎?”
陸時說:“是的是的,無法預言未來。”
“呼~”
富蘭克林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又想起堂叔給自己安排的任務,說道:“陸教授,你願意爲現任美國總統做幕僚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