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廣場酒店。
上層雙人間,陸時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發現沃德豪斯已經醒了,正坐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
看到陸時爬下床,他熱情地說:“用不用我幫你叫早飯?”
陸時還有點兒懵懵的,
“啊?”
沃德豪斯臉上綻開笑容,
“早飯!早飯!”
他揮舞菜單,說道:“原來,酒店的菜單可以做的比《聖經》還厚,真不錯。”
這種說法顯然是誇張了,
但其誇張是有緣由的,任何人在英國待久了,見到美食都會兩眼放光,
啥玩意兒不比仰望星空好吃?
沃德豪斯說:“這裏的蒸蛋配面包很不錯~”
陸時歎氣,
“那是班尼迪克蛋。”
班尼迪克蛋其實是美國的一種簡易早餐,很多人誤以爲是英式早餐,因爲其中用到了松餅,即英式馬芬蛋糕,
但實際上,這是融合料理,
不止是松餅,還有西班牙火腿和法式荷蘭醬。
所以,這是一道典型的融合菜,非常符合美國的融合背景。
陸時伸了個懶腰,去洗漱。
回來時,沃德豪斯還在對着班尼迪克蛋糾結,喃喃自語:“這不是蒸蛋?”
陸時輕笑道:“爵士,你在倫敦不可能沒試過班尼迪……唔……我知道了,一定是英國的餐廳對菜譜進行了本土化,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隻能說,大英的廚師有一手的。”
他在桌子旁坐下了。
沃德豪斯走過去開門,拿着菜譜對着服務人員,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随後,他回來坐下,
“你醒了,我就多點一些不同的菜試試,咱倆分着吃。”
陸時無所謂,
“随伱。”
他拿起昨天晚上寫的稿件,右手取來筆,開始仔細地閱讀,同時眉頭皺起。
沃德豪斯有些好奇,
“我看你昨天回來就開始進行創作了,怎麽?因爲昨天的腌臜事誕生了創作欲?不過,說實話,如果你想批判《排華法案》,我覺得美國白人是不會喜歡看的。因爲現在大家都不好過,需要一種情緒來維系團結。”
他沒有明說,這種情緒就是“仇恨”。
陸時歎了口氣,将稿子放到一邊,随後閉目沉思。
沃德豪斯拿出一副《大富翁》,
“這是派克兄弟留下的。”
陸時問:“他們走了?”
沃德豪斯點頭,
“對,因爲不清楚我們是去麻省(馬薩諸塞州)還是去華府(華盛頓D.C.),所以他們決定先行離開,回塞勒姆的總部,開足馬力先制作兩千套《大富翁》出來。”
哈佛大學在麻省,
白宮在華府。
陸時問道:“他們以爲我們可能去華府?進宮面聖?”
神特喵“進宮面聖”……
沃德豪斯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我也勸他們留下,我們一起去麻省,到了波士頓再分開。但他們兄弟倆都想盡快回去開工。而且,回家了嘛~”
陸時能理解,
所謂“近鄉情怯”,離家鄉越近,心情越不平靜。
他打開《大富翁》的盒子,檢查一番,
在郵輪上的這十幾天,派克兄弟一邊測試、一邊改良,遊戲已經非常完善了,絕對會風靡全美。
靠這個,應該能賺上不少錢。
陸時問道:“他們爲什麽把《大富翁》留下?”
沃德豪斯回答:“你是訪問學者,要去哈佛大學。之後,說不定還要拜會其他學校,可以幫忙推廣。大學裏的教授、學生都是有知識的,願意接受新事物。”
據說,《大富翁》剛出現的時候就被大學教授用作“教具”,
學生們玩遊戲能直觀地理解資本主義和壟斷。
陸時說:“倫敦大學聯盟出版社本身就是合作方,我們有理由幫他們推廣。”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沃德豪斯過去開門,發現是侍者送餐,便支付了小費,
結果,他正準備端着盤子回來時,索爾·古德曼也出現在了門口,陪着笑臉說:“爵士,我來找陸教授爲他提供咨詢了。”
沃德豪斯讓開門,
“進來。”
古德曼輕飄飄地滑進了屋。
昨天晚上,他本可以回自己的住所,但硬是像狗皮膏藥粘着一樣要求一起住在廣場酒店,甚至自費也在所不惜,
看他那模樣,明顯是擔心陸時這樣的優質大客戶溜走。
陸時招呼他過來,
“古德曼先生吃早餐了?”
古德曼:“啊這……”
他有些尴尬。
顯然,廣場酒店的消費他有些負擔不起。
陸時說:“吃點兒漢堡?”
這個時候的漢堡還隻是牛肉餅,
德國漢堡地區的人将剁碎的牛肉泥揉在面粉中,攤成餅煎烤來吃,遂以地名而稱爲Hamburg。
陸時把肉餅夾到面包中,再塞上沙拉,遞了過去。
“咕……”
古德曼咽了口唾沫,
雖說看着很不錯,但這種大雜燴真的能吃嗎?
他之前見過不少華人,知道華人在做飯的時候喜歡将很多食材、醬料糅在一起,便覺得這可能是民族特色,遂接過陸時的漢堡,抱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決心咬了一口。
沒想到,
“味道真好。”
古德曼多少有一些驚訝。
陸時說道:“好吃是應該的。這裏可是廣場酒店,我和爵士花了大價錢的。貴算是這家酒店的唯一缺點了。”
廣場酒店極盡奢華、曆史悠久,
菲茨傑拉德在這裏寫出《了不起的蓋茨比》;
披頭士初到美國在這裏召開記者會;
美國和日本在這裏簽下《廣場協議》,日本經濟從此由盛轉衰;
……
古德曼打趣道:“貴不是酒店的缺點,是我的缺點。”
對這個笑話陸時反應平淡,
沃德豪斯卻哈哈大笑,
“你們美國人講笑話确實有趣!美式幽默的思路當真不同。”
古德曼聳聳肩,又嚼了一口漢堡。
他的眼珠滴溜溜轉,在餐盤中尋找,
蓦地,他注意到了陸時放在桌上的手寫稿件,有些詫異,
“陸教授,你昨天寫的?”
陸時點點頭,
“嗯。”
古德曼問:“那我能看看嗎?我很好奇你這樣的大作家是如何創作的。”
他其實不認識陸時,
昨天,爲了更好地了解要服務的客戶,便纏着派克兄弟說了很多,甚至還跑去高價買了一本英國進口的《羅傑疑案》連夜讀完,
現在他對陸時的态度,除了奉承,還有真正的敬佩和好奇。
陸時猶豫片刻,
“好吧,你讀吧。”
古德曼便開始閱讀,
一旁的沃德豪斯也湊了上去。
稿件還沒有起名,
從格式、結構上來看,這是一個劇本,
劇本主要兩個人物,
其一,一名法裔美國白人山姆,因經濟不景氣,所在的劇院倒閉,亟需一份工作;
其二,一名華人吉米·唐,畫家,正需要一個馬車車夫兼保镖在全美巡展。
“有趣!”
古德曼嘀咕。
沃德豪斯沉吟片刻,問對方:“單看兩個人物,你就覺得有趣了嗎?”
古德曼歎氣道:“爵士,你是英國人,不會明白這兩個身份所帶來的沖突在美國這塊土地多麽有代表性。陸教授甚至不需要寫後面的故事,戲劇性就有了。”
沃德豪斯說:“《排華法案》?”
古德曼“嗯”了一聲,
“這東西,你聽其名而不見其影響,是不會有切身感受的。”
他又看了眼劇本,
“而且,陸教授起的名字也好。美國人叫‘山姆’,偏偏是個法裔,華人姓唐,名字叫‘吉米’,太典型了。”
陸時搖搖頭,
“我不喜歡用‘典型’一詞,而是‘刻闆印象’。”
古德曼反複咀嚼着這個詞,随後道:“厲害啊,陸教授!當真厲害!”
他和沃德豪斯繼續往後讀劇本,
事情果然按古德曼所想,山姆和吉米雖然相看兩厭,還是不得不湊合在一起工作。
于是,他們從波士頓開始一路向西旅行,
初在東部,事情還好說,
但越往西去,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因爲很多旅館和餐廳都不準華人進入。
古德曼揉了揉臉,
“真實,太真實了。”
沃德豪斯問:“怎麽?”
古德曼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你越往西去,看到的美國人社區越稀疏,領地化越嚴重,房子上經常會插着美國國旗。我有時候過去,都會感覺那邊兒‘太美國’,讓人渾身别扭。”
沃德豪斯又被逗笑了,
“所以,‘太美國’是好的修飾詞還是壞的修飾詞?”
古德曼回答:“有好有壞。”
劇本後面的故事,不難想象,
無非是山姆和吉米從相互不理解,到成爲朋友,
吉米受到歧視,山姆幫忙出頭;
山姆文化素質不高,被吉米教育了,逐漸變成一個“有道德”的正經人。
山姆幫吉米,是跨越種族;
吉米幫山姆,是跨越階級。
這部戲劇放到現代是可以和正确劃等号的,
但是在20世紀初,這部戲劇相當不正确,反而是革命的、先鋒性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
而事實上,這部戲劇也确實改編自現代電影——
《綠皮書》。
電影非常成功,拿獎拿到手軟,
從好萊塢到奧斯卡,雖然無法呈橫掃之勢,但所獲甚巨。
陸時将之改編成戲劇,難度主要在時代背景,
所謂的“綠皮書”,是幫助黑人旅行者避開種族沖突的實用手冊,
在電影中,主角是黑人鋼琴演奏家和白人司機,背景在六十年代的美國,種族隔離制度,而那個時候已經有了汽車,所以跨州間的旅行難度遠比20世紀初要低,
而且,那個時候,黑人受到良好教育好像并不是很難理解。
但陸時塑造的吉米,總感覺有些立不住,
美國人恐怕很難想象出一個說話彬彬有禮、藝術水平絕高的華人畫家,
他們隻知道華人勞工。
當然,這也不是多大的問題,因爲即使《綠皮書》上映的時候,如果沒有互聯網,黑人鋼琴演奏家也不太容易想象。
陸時一邊細細咀嚼食物,一邊思考。
古德曼好奇,
“陸教授,這個劇本明明寫得很好。我相信,在華府、紐約、波士頓、費城,會有很多觀衆喜歡它。”
就像梅蘭芳在美國,确實受歡迎,
但那不過是看個新鮮。
陸時說:“《排華法案》頒布,華人遭到屠殺搶劫,社區被燒毀。然後,我的劇本講述了什麽?”
古德曼不解,
“有什麽問題嗎?山姆起初是很讨厭吉米,因爲錢而捏着鼻子跟随吉米上路。但後來,吉米受到各種歧視,山姆一一化解,兩人成爲摯交好友,多好!”
陸時沒有搭腔。
一旁的沃德豪斯卻開口了:“喜劇、合家歡。唉……你們美國人看了這個當然會很高興~”
這其實是說了半截話,
後半截是:“但華人呢?看了這個能笑得出來?”
古德曼無言以對,
良久,他說:“我看了陸教授的戲劇,覺得沒必要讨論得那麽深入。淺顯一點看,這部戲劇說得很明白,沒人會讨厭一個有涵養、優雅的人。”
沃德豪斯哈哈大笑,
“古德曼先生,你不愧是美國律師。”
古德曼尴尬,
因爲他聽出了對方在諷刺自己虛僞,無論是美國人這個身份,還是律師這個身份。
沃德豪斯繼續笑道:“先生,實事求是地說,絕大部分華工跟有涵養、優雅沒關系,這一點即使是陸也無法否認。但他們跟‘勤勞’這種詞還是緊密相連的。怎麽?在美國,勤勞是不值得提倡的品質?”
“額……”
古德曼不知該怎麽回應。
牙尖嘴利的他頭一次有語言失調的病症。
沃德豪斯繼續道:“殘酷的事實,用喜劇、童話來寫,确實無法讓人贊同。陸寫的戲劇固然好,如果能出演,我一定非常喜歡看,但華人會喜歡看嗎?”
這也正是《綠皮書》評價兩極分化嚴重的原因。
藝術,到底是不是純粹的?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古德曼看向陸時,
“陸教授,我覺得你應該改編這部戲劇,我可以幫助你!雖然我不清楚每個州的規矩,尤其是西部各州,但我可以幫你查。”
陸時點點頭,
“謝謝。我也确實應該改一改,但到底朝哪個方向……”
話音未落,外面又傳來了敲門聲。
陸時看向沃德豪斯,
“爵士,你還點了吃的?”
沃德豪斯的目光掃過桌子上的餐盤,目光中滿是疑惑道:“不對啊,我點的菜都已經都上齊了啊。莫非是火車……不對,我也沒讓人幫忙訂前往波士頓的火車票。”
陸時收起劇本的稿件,站起身,
“我去開門吧。”
他走過去拉開了門。
隻見服務人員站在門口,看到陸時,立即說道:“這位先生,樓下前台來了拜訪的客人。一共兩位,爲首的一人自稱是《鏡報》的同行,名叫約瑟夫·普利策。”
普利策?
陸時趕緊說:“快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