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後,
1901年6月6日,周四。
利物浦港。
郵輪的汽笛聲“污污污——”地響着,催促人們盡快登船。
碼頭上,小姐們晃着手帕,跟船上的戀人告别。
陸時和沃德豪斯正站甲闆上,
因爲身份特殊,又受了英美雙方的關照,他們的行李早就被搬上船了,所以不需要臨時瞎忙活。
沃德豪斯迎着風抽煙鬥,
袅袅煙香随之飄散。
陸時不喜歡煙味,遂換了個位置,站到上風口,然後摸出随身的《鏡報》,翻到《簡·愛》漫畫版,閱讀大結局。
沃德豪斯問道:“這兩天的銷量又好了不少吧?”
因爲《護戒同盟》、《簡·愛》先後完結,所以報紙必然賣得不錯,
陸時回答:“又創新高。”
沃德豪斯不由得得意,
“有《鏡報》在,倫敦大學聯盟的聲望可以直追牛劍。當時同意你辦報,是我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确的選擇。隻能說你有能力,我也慧眼識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伯爵大人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陸時無語,把報紙收起來。
污污污——
又是一陣汽笛聲響起。
伴随而來地,利物浦港的天空上彙集了一些陰雲,星星點點的雨水落下,在臉頰上遺留絲絲涼意。
沃德豪斯伸個懶腰,
“惬意。”
不需要搬行李,當然惬意。
他轉向陸時,
“陸,聽說中國有二十四節氣?”
陸時詫異地說:“爵士,你連這也知道?沒錯,按照中國特有的曆法來算,今天确實是二十四節氣之一的芒種,‘有芒之谷類作物可種,過此即失效’。”
這個話題引起了沃德豪斯的興趣,
他問道:“有原因?”
陸時想了想,
“大概是因爲這個時節氣溫顯著升高、雨量充沛、空氣濕度大,适宜谷類作物種植。”
沃德豪斯聳聳肩,
他很難理解,是因爲他人生中待過最長時間的兩個地方是倫敦和南非,
前者整年濕潤、後者熱得人臉比猴屁股還紅。
他說:“氣候問題屬于地理範疇,伱寫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也有涉獵。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博物學家,怎麽什麽領域的知識都懂,而且懂得還不少。”
語氣真誠,聽着就不似吹捧。
陸時有些不好意思,
幸好,郵輪這時候離港了,緩緩駛入雨簾之中。
沃德豪斯煙鬥中的煙絲被雨水打濕,
他摘下煙鬥,
“走吧,我們去樓下的俱樂部,玩玩飛镖、撲克什麽的。我可以帶你體驗一下橋牌,肯定比那個什麽鬥地主有趣。”
陸時好奇,
“爵士,你玩過鬥地主?”
沃德豪斯回答:“站在旁邊參與了那麽一兩把。”
站在旁邊參與?
沒想到“雲玩家”也能描述得如此清新脫俗。
陸時:“……”
兩人一路下到船艙一層,進入郵輪俱樂部。
船艙中央是一個圓形的舞台,圍繞舞台,三十幾張圓桌向外延伸,一直到船艙壁,
桌子上擺着休閑用具,
撲克、國際象棋、多米諾、書籍……
應有盡有。
陸時甚至在書架上看到了《無人生還》和《羅傑疑案》。
沃德豪斯落座,
“接下來十幾天就全靠它們了。”
從利物浦到紐約,郵輪需要沿愛爾蘭島向南航行,然後沿着南美洲東海岸向北航行,整個航程在十二天上下,
當然,具體時間受天氣條件影響。
陸時也坐下,
“還好,比從佛山到倫敦的時間短。”
沃德豪斯輕笑,
“你倒是有耐心。我聽說德國造了一艘新型蒸汽郵輪,名叫德意志号,平均速度能達到27節,甚至創下了橫跨大西洋的新記錄,隻要不到六天的時間。”
他伸個懶腰,
“要是什麽時候咱們也有那樣的船就好咯~”
陸時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泰坦尼克号,沒敢吱聲。
沃德豪斯拿起紙牌,
“橋牌?”
陸時隻知道橋牌是二對二的四人牌戲,種類非常多,規則也極複雜,遂低聲道:“我從來沒玩過橋牌,水平很鶸。而且,就咱們兩個,要怎麽玩啊?”
沃德豪斯輕笑,
“缺人也叫問題?撲克本就是爲了社交的。”
他先是把規則簡單地給陸時介紹了一遍,然後從身上摸出幾張紙币,再用銀質的、鑲嵌瑰麗紅寶石的懷表壓住,
一瞬間,這張桌子變得“珠光寶氣”起來。
陸時無奈,
“爵士,這就是你說的社交?”
沃德豪斯嘿嘿一笑,
“高端社交。”
說着,還不忘對陸時西裝排扣上的懷表鏈點點頭,催促道:“陸,對于任何紙牌遊戲,最好的學習便是實戰。”
陸時沒辦法,隻能有樣學樣,摸出了紙币,用懷表壓住,
兩人的行爲相當于對周圍的紳士發出無聲邀請。
沃德豪斯笑道:“這就對了嘛~”
他的視線在俱樂部内尋索,很快便發現了“獵物”,對陸時使了個眼色,
“看那邊,就吧台那兒,兩個美國佬。美國佬都是老土冒,應該也不擅長橋牌。”
陸時投去了視線,
隻見确實有兩個西裝革履的人在看着自己這邊,步履遲疑,似乎想靠近,但又很猶豫,
兩人長得有幾分相似,看樣子應該是兄弟。
他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是美國人的?”
沃德豪斯微微尴尬,回答:“頭發。”
陸時說:“靠頭發判斷?是發色嗎?”
沃德豪斯更加尴尬了,沒吭聲。
陸時蓦地了然,
英國人的額頭普遍偏大,就像燈泡一樣,秃頭率高,而且秃得非常早,所謂“英年早秃”。
同齡情況下,美國人的發際線要好上不少。
陸時闆着臉拼命忍笑,
“我懂了。”
沃德豪斯咳嗽一聲,站起身,對那兩個美國人說:“兩位,要不要玩上一局?”
兩個美國人對視一眼,目光中滿是驚喜,
他們立即走過來,落座。
沃德豪斯叼住煙鬥,開始洗牌,同時有些含混地說道:“兩位應該都知道橋牌的規則吧?咱們先玩上一局,彼此熟絡一下,之後再自報家門,如何?”
結果,美國哥倆無視了他,反而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盯着陸時。
陸時被看得起雞皮疙瘩,悄悄地向後挪了挪椅子。
沃德豪斯皺眉,
“二位?”
美國哥倆這才回神,
其中年長的一人說道:“這位先生,抱歉。在美國,撲克在發展政策上一直處于混沌和不确定的狀态,在全美多個地區,撲克均被列爲了不合法競技項目,所以我們也不甚擅長。”
沃德豪斯不由得笑出了聲,
“得了吧,你敢說你們不會玩撲克嗎?你們就算不會撲克,也一定會用撲克賭錢~”
這話說的沒錯。
美國哥倆也跟着笑,
氣氛輕松,雙方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很多。
年長的美國人說:“我叫喬治·派克,這位是我的弟弟愛德華·派克,我們在馬薩諸塞州的塞勒姆有一家公司,專門制作桌面遊戲,名叫派克兄弟。”
喬治剛說完,愛德華便迫不及待地看向陸時,
“陸教授?你是陸教授吧!”
“啧……”
沃德豪斯咋舌,對陸時微妙地眨了眨眼,說道:“得了,沖你來的。”
他把撲克牌又裝回了盒子裏。
陸時好奇,
“你們是怎麽知道我的?”
愛德華說道:“剛才,我們在玩甲闆推球的時候,聽到這位先生說你是《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所以便尾随……咳咳……關注了你。”
陸時滿頭黑線,
 ̄□ ̄||
他确定,對方剛才一定提到了“尾随”這個詞。
沃德豪斯好奇道:“我注意到你們公司的總部在塞勒姆,那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海港城市,很多歐洲人在那裏定居。所以說,你們有某個歐洲民族的血統?”
喬治回答:“這位……”
沃德豪斯說:“我是約翰·沃德豪斯,你們可以稱呼我爲‘爵士’。”
爵士!?
美國哥倆微微心驚,
他們剛才不是沒聽到陸時這麽稱呼沃德豪斯,但都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喬治說:“爵士,我們确實是第九代法國移民。”
沃德豪斯點頭,
“第九代?那可太久遠了。你們到英國是爲了推廣桌面遊戲?”
喬治回答:“沒錯。隻可惜,我們的遊戲實在是太……唉……英國人不喜歡。”
他對弟弟點點頭,
後者立即會意,從包中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随着動作,盒子内發出石頭碰撞的輕響,應該是棋子發出的聲音。
盒子上寫着遊戲名:
《Klondike Gold Rush》。
沃德豪斯懵了,
自己一個英國人,竟然讀不懂。
明明都是英語單詞啊喂!
他問:“這是什麽?”
派克兄弟不由得歎氣,
喬治說:“這就是我們找不到合作方的原因。即使大家同說英語,遙遠的地理隔閡還是造成了文化隔閡。”
陸時解釋道:“‘Klondike(克朗代克)’是一個地理名詞,代指克朗代克河的周邊地區,位于阿拉斯加;而‘Gold Rush(淘金熱)’則确實是美國獨有的詞組了,其實就是西進運動。”
說到西進運動,沃德豪斯就懂了,
西進運動指的是美國東部居民向西部地區遷移的運動,始于18世紀末,終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
他說:“‘Gold Rush’倒也貼切,直譯爲對金子的向往。”
另一邊的派克兄弟詫異地看陸時,
他們都沒想到一個中國人可以懂得這麽多。
喬治說:“陸教授說的不錯。但有一點必須糾正,克朗代克其實在阿拉斯加以東的蠻荒地,原則上,那裏不算美國的領土。”
也就是說,現代加拿大境内。
陸時也是第一次聽說,
“受教了。”
喬治連連擺手,
“不敢。”
美國人雖然普遍自信,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在陸時面前不敢裝逼。
陸時問:“介意給我看看這款遊戲嗎?”
他也好奇這個時代的桌遊。
愛德華打開盒子,
“請。”
盒子内的空間被分成了三格,分别放着地圖、棋子、“黃金”,
陸時撿起一枚棋子掂了掂,
十分厚重,質量不錯。
誠然,20世紀初的桌遊零件完全依靠手工制作,工藝上不及現代,但勝在用料紮實,石質的棋子比現代的塑料件看着就“貴”。
沃德豪斯沒接觸過過這類東西,好奇得像個孩子,
“這要怎麽玩?”
陸時在盒子裏翻找,
“沒說明書?”
一句話仿佛晴天霹靂劈中了派克兄弟,
喬治喃喃自語:“說明書……對啊,可以弄個說明書!”
陸時:“……”
“你們的遊戲連個說明都沒有,憑什麽能賣出去?”
喬治不好意思道:“其實是有說明的,但并不是單獨的說明書,而是印在盒子上的表格。在銷售員售賣的時候,會先指導玩家們在盒子上尋找規則。”
沃德豪斯輕笑,
“我喜歡你的用詞,把‘客戶’說成是‘玩家’。你們抱有這個心态,不愁遊戲賣不出去的。”
派克兄弟頓時備受鼓舞,
“謝謝爵士。”
陸時說:“不過,說明書的問題你們還是應該落實下。每次都讓銷售員現場教授規則,肯定嚴重影響桌面遊戲的傳播。因爲易學性太差了,無法在玩家之間口口相傳。”
喬治苦笑,
“沒想到啊沒想到,陸教授竟然比我們會做生意。”
沃德豪斯說:“有時候我也感慨,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全才,寫書授課、創業辦報,樣樣精通。”
又開始吹捧了。
陸時輕咳,岔開話題道:“愛德華先生,你剛才說‘關注’我,爲什麽?”
愛德華看向喬治,
顯然,他是在征求哥哥的意見。
喬治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決定開口試一試:“陸教授,你是《鏡報》的主編,對吧?”
陸時點頭,
“看來你們把我摸得很透嘛~沒錯,我确實是《鏡報》的主編,有什麽問題嗎?”
喬治回答道:“之前,有一篇《簡·愛》作者的訪談,裏面提到了‘改編’和‘二次創作’,不知道你對此的态度如何。如果可能,你希望《魔戒》被二次創作嗎?”
陸時懂了,
“聽你們的意思是,想将《魔戒》改成桌面遊戲?”
他問的是哥哥喬治,
結果,喬治還沒回答,愛德華就開口了:“陸教授不覺得這很合适嗎!?想象一下吧,在桌面上創造一個巨龍、巫師、矮人、精靈的世界……”
他的雙眼亮得發光。
喬治不得不打斷:“愛德華!你冷靜一點!”
但愛德華根本沒聽見,
“中土世界的戰争打響,玩家們操縱着棋子步步爲營……”
喬治提高音量:“愛!德!華!”
他一把抓住了愛德華的肩膀,來回搖晃。
愛德華這才回神,
三十幾歲的人,看着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羞愧得低頭道歉,
“我……我有些激動。”
何止是激動?
簡直就是激動得過頭了!
陸時笑道:“你說的當然是對的。可是,要想在桌面上搭建中土世界,恐怕會很難吧?”
愛德華瞬間陷入了低氣壓,
“是的,很難。”
一旁的喬治說道:“所以我們見到陸教授的時候才如此激動。我們的能力不足以塑造一個可以搬上桌面的中土世界,但你不同!你是《魔戒》的作者,如果你能參與到制作中,何愁不成?”
陸時無語,
心說這哥倆竟然想讓自己朝着制定DND規則的方向發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