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
白星航運公司倫敦分廠。
“嘩啦——”
工頭克萊内爾把工具包丢到了一邊,招呼所有人過來休息,
“别幹了!都來吃午飯!”
說着,順勢踹了一腳某個還在熱鉚的工人的屁股,
“叫你丫的别幹了!”
“是是是!都聽克萊老大的!”
被踹的工人趕緊把工具放在一邊。
衆人聚攏,
他們一邊擦汗,一邊議論,
“草特麽的!那幫混蛋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說是要搞什麽奧林屁咳級的輪船,排水量要到4萬噸,那不是扯嗎?”
“嘿嘿!說不定能成呢?想象一下吧,能容納2000多人的船!”
“那也跟咱們沒關系!聽他們規劃,船名似乎叫‘鐵達尼’,聽着就不吉利!要是沉了,白星肯定得倒閉,說不定還會被利物浦的卡納德完全收購。”
“沒啥可擔心的,至少得等個五年才能開建呢~”
……
吵吵個沒完。
克萊内爾有些煩了,
“都别特麽逼逼賴賴了。今天是《魔戒》連載的日子,你們趕緊把南森叫過來,讓他給咱們讀讀書。”
“我去!”
立即有工人響應号召,一溜煙地跑走了。
克萊内爾伸個懶腰,拿出飯盒,
裏面是幾片吐司,烤得焦脆,吐司邊被整齊地切了下來,然後分成四個條,上面有一層淡淡的黃、白附着物,看着像是煎雞蛋的殘渣,散發着輕微的蛋腥味,
在吐司下面,藏着幾塊熏制的魚肉,還有半截香腸。
旁邊的小工人湊了過來,
“克萊老大,你夫人手藝真好啊。”
克萊内爾臉色一黑,
“又想舔食兒?”
小工人嘿嘿一笑,指着吐司邊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克萊内爾瞪了對方一眼,
“算伱小子還有點兒良心。你要是敢問我要香腸或者熏魚,我非得踹斷你的腿不可。”
說着,他将吐司邊遞了過去,
“這玩意兒,就當個小零嘴吃吃吧。賞你了~”
小工人笑得更憨厚了,
“謝謝克萊老大。”
他接過吐司邊,拎過下巴,随後仰起頭,準備将其順進嘴裏,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砰——
小工人吓了一跳,吐司邊掉到了地上。
他趕緊彎腰撿起來,“呼~呼~”吹掉上面的灰塵,将其塞進了嘴裏。
另一邊的克萊内爾火大道:“特麽的怎麽回事?”
話音剛落,便有人跑過來彙報道:“老大,好像是隔壁面粉廠的人搞事兒,把炮放進了鐵桶裏給點了。”
面粉廠裏放炮!?
克萊内爾不懂粉塵爆炸,
但作爲一線工人,那麽做的危險性他有無比充分的認知,
“Fxxk!那幫混蛋不要命了!?”
工人通報道:“不知道啊……他們好像有什麽事,全都一窩蜂地湧出了工廠。”
“啧……”
克萊内爾不由得咋舌,嘀咕了一句:“一群精神病!”
說完,他在飯盒裏揀出一塊熏魚,包在吐司裏,也不管魚刺,直接就往嘴裏炫,然後大口大口地咀嚼,
大塊的魚排被嚼碎,發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音。
就在這時,南森趕來了。
他一邊摘掉眼鏡擦汗,一邊說:“今天有個數算了四次才對上,來晚了。”
說着,從身上摸出了《鏡報》,
“我這就開始。”
克萊内爾擺擺手,
“囔,你先來點兒小零嘴。”
他指的是裹了雞蛋液的烤吐司邊。
旁邊的工人們也跟着行動起來,将自己的飯盒湊到南森的面前,
“吃點兒吧!”
“我這兒有點兒火腿拌的菜葉子,我不喜歡吃。”
“就是,吃飽了再讀!”
……
南森默默點頭。
工人們總是用最樸素的方式來報答他的讀報之恩,
此番種種,他已經習慣了,但每個周三中午遇到相同的事,還是避免不了感動。
這也是他五一願意跟着克萊内爾去喝酒的原因。
他說:“我先吃着,順便翻翻報紙,熟悉一下内容。不然,一會兒遇到了不熟悉的單詞,還得卡殼。”
克萊内爾點頭,說道:“這樣也可以。正好我們借機先把飯吃了,省得你在那兒讀着小說,我們在那兒‘吧唧吧唧’地吃午飯,對你就太不禮貌了。”
南森不由得大笑,
“克萊老大,你還知道不禮貌?”
克萊内爾瞪了對方一眼,
“行了,你趕緊的!”
他又開始囫囵地吃起了中午飯。
南森抓了一塊吐司邊,送到嘴裏細細咀嚼,随後開始翻閱今天的《鏡報》。
結果,在翻到小說版前,訪談版把他給攔下了。
他不由得皺眉,
“國王陛下?”
克萊内爾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含混地問道:“死了?”
“噗!咳咳咳咳……”
南森猛烈地咳嗽,說道:“什麽啊!?”
克萊内爾聳肩,
“聽說當今國王生活不太檢點,很喜歡女人,要是真得了什麽病也不是不能理解。”
南森:“……”
實在懶得反駁了。
他搖搖頭,
“沒事,這就是一篇訪談,講了教育的事。”
克萊内爾問:“小學?義務教育?我兒子能上嗎?”
看他眼中充滿期待,南森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想着怎麽岔開話題,視線沒有焦點地在訪談版上掃來掃去,
蓦地,他的目光停住了,
“這是……這是什麽?”
克萊内爾說道:“你又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南森說道:“克萊老大,你對塔甫河谷案有印象嗎?就是那個鐵路工人罷工的案子?”
克萊内爾歪着頭想了很長時間,
“沒,沒印象了。”
這個不怨他,
就算不說全球範圍,隻說英國境内,類似的事件實在是太多了。
更何況,塔甫河谷案是1900年的事情。
南森皺眉片刻,
“我……我還是給你們讀讀吧,感覺這篇訪談比《魔戒》都要有意義。”
克萊内爾一陣無語,
他最怕的就是南森說“有意義”、“有内涵”這種詞,
文绉绉的,太掉書袋了。
但他還是捧場道:“行吧,你念念看吧。”
南森點點頭,
“你們可認真聽好了。”
……
記者:你好,你是……不,還是請你自我介紹吧。
安德松:我是克雷蒂爾·安德松。我是一名建造鐵路的……額……我是一名鐵路工人,但我已經半年沒有工作了。
記者:我注意到,你的左腿……
安德松:是,我的左腿斷掉了。當時有石頭掉下來……
……
南森念到這裏,克萊内爾有些猛地一揮胳膊,大喊道:“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塔甫河谷在威爾士,對不對?南威爾士!這個案子是因爲隧道坍塌!”
這話提醒了衆人。
各種議論聲随之響起,
“我也記起來了,河流和運河相距1900碼,中間還有一條山谷,工程很複雜。”
“啊,那個是修建隧道的工程嗎?”
“雖然通常被稱爲‘隧道’,但從技術上講,該是一條很長的傾斜鐵路橋,一半在山下、一半在山上。”
“你懂這個?”
“我不懂,不過我兄弟是鐵路工人,他曾經說過這個活很難幹,也難怪最後會在回填的時候因爲炸藥使用不當而塌方了。”
……
七嘴八舌,他們已經基本還原了事情起因的全貌。
克萊内爾對南森點點頭,
“繼續。”
南森說道:“哥幾個說得沒錯。這樣,我直接把你們知道的部分跳過?”
衆人一齊點頭,
“嗯,可以。”
南森便繼續往後讀了。
……
記者:所以,那條腿是被石頭砸斷的?
安德松:這麽說也……唔……其實是被……嗯……就是石頭壓在了上面,因爲沒有救援,所以才……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這能算是砸斷嗎?
記者:你的意思是說,你們等待救援等了很長時間?
安德松:是的。
記者:條件很艱苦是不是?
安德松:有水喝,但是沒有吃的。小喬因爲肚子太餓了,迷迷糊糊間咬掉了自己的腳指頭,但我覺得是他吃那些草吃的,出現了幻覺;布爾一直能找着老鼠吃,我們都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方法;隆倒是很能扛餓,他總開玩笑說自己是沒有肉的牛膝骨……
記者:可以了。
……
克萊内爾:“可以了。”
衆人不由得安靜。
小工人牙齒都咬得打顫了,問道:“克萊老大,這些都是真的嗎?”
克萊内爾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冰冷,
這個眼神就是最好的回答。
忽然,有人說:“那些面粉廠的人忽然發瘋放炮,會不會是因爲這個?”
這個可能性非常高。
克萊内爾沉默了好一陣,忽然說道:“我記得在安全門後面有油漆,你們弄一個木闆,在上面寫點兒字。”
工人們面面相觑,
“寫字?”
他們看向南森。
克萊内爾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别把南森拉下水。”
有人說:“可我們不會寫啊。”
克萊内爾冷哼一聲,
“‘Fxxk!’不會寫?‘Shiit!’不會寫?”
衆人懂了。
不就是極緻的嘴臭嗎?
這些詞當然會!
幾個工人跑向安全門的方向尋找油漆去了。
又是一陣子沉默,
“……”
“……”
“……”
克萊内爾看向南森,說:“後面應該還有吧?”
南森點頭,
“有的。”
克萊内爾說:“念完它吧。”
南森視線重新移向《鏡報》的訪談版。
……
記者:所以,因爲這件事你們罷工了?
安德松:沒有。這類事在工地上非常多,我們都是有數的。我們罷工,是因爲巴裏……啊……我們爲巴裏鐵路公司鐵路公司工作。我們罷工,是因爲巴裏不給撫恤金。
記者:……
安德松:怎麽了?
記者:請你繼續吧。
安德松:唉,誰能想到會這樣。我們罷工是爲了撫恤金,結果最後反而要賠償巴裏。他們竟然找到國王……
記者:是法院,不是國王。
安德松:總而言之,他們竟然要告我們,說我們罷工使公司受到損失。我們沒拿到撫恤金,結果還可能要賠錢。唉,這……
……
後面的内容不用念了。
克萊内爾握緊拳頭,看向安全門的方向,說:“你們!好了沒有!?”
“好了!”
工人們扛着木闆回來了。
果然,上面都是很簡短卻很破防的詞,
Fxxk!
Shiit!
突出一個原則:
能罵人,絕對不講道理。
克萊内爾看向南森,
“你……”
南森摘下眼鏡,打斷對方:“我也去!”
克萊内爾說:“你絕對不能去!我們這邊還有幾個小夥子,你得看好他們!”
南森不由得怔住,
良久,
“我知道了。”
他清楚,老大說的是那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孩。
克萊内爾便一揮手,
“其他人跟我走!”
一衆工人從工廠走了出去。
結果,并沒有他們想象的勢單力孤,
在大街上,是一片機油、炭黑、工裝、施工帽的海洋,
無數的工人正在向前擠着。
有人喊:“老大!克萊老大!我們去哪兒?”
克萊内爾搖頭,
“不知道!”
他指揮手下的工人道:“你們别左顧右盼的,把木闆舉起來,盡量舉到最高!”
工人大喊:“是!”
克萊内爾環視一圈,
面粉廠、木材廠、瓦斯公司、馬車工會……
什麽人都有,
各種牌子林立,都比船舶公司的“Fxxk!”和‘Shiit!’高。
克萊内爾火大道:“潘!你個小矬子,你别舉木闆了!你把木闆給高佬!讓他把我們的大雕‘Fxxk!’進那些老爺的嘴裏。”
此話一出,周圍立即響起了粗野的笑聲。
他們一齊向前走着。
在路邊,幾個巡警躲在暗處,
巡警隊長倚在路燈上,拿出一顆煙,随手點上,
“呼~”
他長出一口氣。
身邊,一個年輕巡警問:“長官,我們要不要做點兒什麽?”
隊長冷笑,
“你想做點兒什麽?”
一句反問直接就給年輕巡警幹不會了。
隊長歎氣道:“動動你的腦子想想,現在這種事,輪得到我們這種小兵小卒上去送死嗎?我看,還是咱們的首相死一死好了。而且……”
說着,隊長暗暗捏了捏手裏的《鏡報》,
“有些人該死。”
其他巡警都沒有吱聲。
隊長将煙嘴塞進剛才那個提問的年經巡警嘴裏,随後說道:“好了,今天白天放假。咱們現在都回去吧,等着晚上出來再檢查路燈什麽的。”
說完便帶頭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