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
斯德哥爾摩,
瑞典文學院。
常務秘書卡爾·大衛·阿夫·威爾森正坐在辦公桌後,優哉遊哉地喝着英國進口紅茶。
在他面前,是一份不算長的名單,列着本次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主要來自丹麥和挪威這兩個北歐國家。
名單的最後有一個手寫的名字——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呼~”
威爾森呼出一口氣,
他走向窗邊,打開窗戶,任由清涼的風吹入。
已經是下午了,外面的黃綠色的草地上覆蓋着的、薄薄的雪層幾乎消融,
進入四月中旬,北歐漫長的雪季即将結束。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了,
蒼老的聲音響起:“卡爾。”
威爾森回頭,
隻見門口站着一個老人,是瑞典文學院的第十一席克拉斯·西奧多·奧德納。
威爾森笑着打招呼,
“老克拉斯,你怎麽來了?剛從德意志回來,不多休息一陣嗎?”
奧德納露出苦笑,說:“我怎麽休息得下?”
他在西歐遊曆、交流了一番,認識到20世紀是嶄新的世紀,一切都在急速地發展與變化,
有《鄉村教師》那樣的範文爲凡爾納科幻小說獎站台、
有《鏡報》那樣的通俗型小報大殺四方、
有Lu那樣的全能作家、
……
說來說去,似乎所有事都跟陸時有關。
奧德納苦笑更重。
他走到辦公桌前面,掃了一眼名單,問:“怎麽?還在爲諾貝爾文學獎的事發愁?”
威爾森攤手,
“有什麽好愁的?現在啊,文學獎已經注定是托爾斯泰先生的了。我現在唯一要完成的任務就是給其他必然會落選的人寫評語,告訴他們落選的原因。”
奧德納緊緊盯着名單,
“其實,易蔔生先生的戲劇很不錯的,《玩偶之家》非常優秀。”
威爾森無奈,
“可惜他遇上了陸時和托爾斯泰。”
這兩個人,一個是真能鬧事、一個是真有實力。
威爾森回到桌後,拿起了鋼筆,一邊寫一邊說道:“其實我連理由都想好了。易蔔生曾說,‘你若要充分了解我,必須先了解挪威。’,不具有國際視野,當然難以獲獎。”
奧德納:“……”
徹底無語了。
威爾森輕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這麽說有強詞奪理之嫌。但我想,易蔔生先生願意欣然接受,誰讓他的對手是托爾斯泰先生呢?”
奧德納愣了半晌,随即哈哈大笑,
現在的瑞典文學院已經徹底躺平了,甚至想把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改成托爾斯泰文學獎。
所有文學院的成員貫徹一個詞:
擺爛。
威爾森寫完評語,取過绶帶,小心翼翼地綁好,同時用旁邊的小金屬壺加熱火漆,
淡淡的松香氣味在房間裏飄蕩。
奧德納不喜歡怪味,往窗邊靠了靠,
“卡爾,你猜我爲什麽來找伱?”
威爾森雙眼往桌面的一側斜了斜,
那裏擺着前天的《每日時報》,第一版攤開着,《Fake!Fake!Fake!》的版面一角随風而動,發出脆生生的輕響。
他說:“以我對陸時的了解,他一定會反擊。”
奧德納點頭,
“正确!那小子睚眦必報!”
他拿出了随身的一疊紙,在威爾森面前晃,介紹道:“我讓人拍的電報。來,你跟我一起整理。”
威爾森将火漆點在了寫評語的紙上,一部分壓住壓住紅色绶帶,
接着,他找來諾委會的印章蓋上。
随後他說:“先關窗。”
奧德納等了片刻,讓松香的氣味徹底散掉,這才關上窗。
兩人開始整理電報。
因爲長電文有字數限制,所以一篇文章需要切成好幾段,順序還是亂的,
他們要像做高考題那樣将順序排好。
用了幾分鍾,文章才複原。
奧德納看着文章名,愣了半天,忽然狂笑,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哈哈哈……哈……還是……還是《鏡報》夠狠,竟然直接起名叫……哈哈哈……竟然可以起名叫《FAKE NEWS!》”
隻要是正常人,就能意識到這是對《Fake!Fake!Fake!》的反擊。
兩人一齊看文章,
“《鏡報》的真實銷量無須隐藏。結合印刷量、庫保量的數據。詳見下圖:”
“反倒是某知名大報,數據波動存疑。詳見下圖:”
“該知名大報的數據造假,不僅可以從波動、變化進行分析,還可以從該知名大報在倫敦的銷售占比估算。詳見下圖:”
……
盡是“詳見下圖”這種話。
兩人面面相觑。
過了一陣,威爾森說:“這特喵的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啊!圖?哪來的圖啊喂!”
電報當然是無圖無真相。
兩人看了個寂寞。
奧德納不由得臉黑,低聲道:“早知道這樣就不讓倫敦那邊的人拍電報了。浪費這麽多錢……”
他肉疼得不行。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辦事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奧德納先生,有你的電報,從倫敦來的。”
奧德納皺眉,嘀咕:“我隻讓他們關注《鏡報》對《每日時報》的回擊以及Lu署名的文章來着,爲什麽又有……唔……莫非,Lu發文章了?”
威爾森說:“你忘了《每日時報》還有一篇文章了!?Luser的那篇!?”
他走過去開門,留下一句:
“别忘了,陸時是個睚眦必報的人!”
咔哒——
門被打開。
辦事員将一疊紙遞過來,抱歉地說:“威爾森先生,電文太長,内容被切分成了多塊,隻能這樣了。”
威爾森擺擺手,
“無妨,我們會整理。”
辦事員恭敬地行禮,随後離開。
威爾森帶着電文回到辦公桌,和奧德納一齊整理。
很快,他的動作就停了下來下。
奧德納擡頭,
“卡爾,你可不能欺負我這個老同志,讓我多幹活。”
威爾森當然沒有這種無聊的小心思,他隻是被電文吸引了注意力而已。
他說:“老克拉斯,你看。”
奧德納湊過去,
半分鍾後,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竟然在英國批評查爾斯·狄更斯,這……這是不想活了?”
威爾森搖了搖頭,
“不,我不認爲這是批評,反而像調侃。你仔細看看這一段文字,整體氛圍诙諧幽默。”
正如他所說,行文的風格确實輕松:
——
查爾斯·狄更斯,著有《大衛·科波菲爾》、《雙城記》、《霧都孤兒》、《偉大前程》等作品,是英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作家,
但不能否認,他的文字繁雜冗長,
尤其是《遠大前程》,盡管文筆很好,卻讓人昏昏欲睡。
因爲他不會寫作嗎?
當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隻有一個:
稿!費!
狄更斯按連載的章數收稿費,所以,爲了填滿每次連載所需的長度,必須水字數。
——
威爾森想到了Luser的那篇文章——
《到底是不是所有小說都适合連載?關于<魔戒>的一些深刻的思考》。
他說:“這是在講連載的壞處啊。”
奧德納不解,
“爲什麽我沒覺得狄更斯先生的文字繁雜冗長?”
威爾森反問道:“老克拉斯,你得考慮到你的年紀。你讀《遠大前程》的時候,是讀的單行本還是連載?”
奧德納有點兒懂了,
“我讀的連載。你的意思是說,連載可以讓人醞釀閱讀的熱情。”
威爾森繼續道:“你還得考慮你的學曆。作爲烏普薩拉大學的高材生,诘屈聱牙的文字對你來說并不多難理解,反而是種挑戰;再加上你的母語并非英語,語種的壁壘自然讓你對繁冗的英文寫作更有忍耐力。”
奧德納被完全說服了。
他看向電文,
“所以,陸時也認爲連載存在弊端?”
威爾森搖了搖頭,
“這不好說。陸時那個人,總能整出些新花樣。我們還是整理好了再判斷吧。”
……
劍橋,
國王學院。
校監斯賓塞·卡文迪許手捧着今天的《鏡報》,如獲珍寶。
這份報紙得來不易。
因爲《鏡報》的印刷量有限,導緻報館首先供應倫敦,而遠在劍橋的劍橋大學自然無法購得。
這件事讓劍橋的學生們直接就鬧翻了天,甚至罷課。
卡文迪許無奈,
作爲保守黨的中堅力量,他親自去求了自由黨的沃德豪斯,
當然,不是以保守黨大佬的身份去的,而是以劍橋大學校監的身份去的,
勸說的理由則是:“窮啥不能窮教育!報紙發行,怎麽可以不賣給各地的高校呢?”
沃德豪斯果然沒辦法拒絕,
《鏡報》遂走入了英國各地高校,
從牛津大學到劍橋大學、
從布裏斯托大學到謝菲爾德大學、
從都柏林聖三一大學到聖安德魯斯大學、
……
無論是古典大學還是紅磚大學,每校每天都能購得200份《鏡報》。
可即便如此,還是不夠學生們搶的,
卡文迪許沒辦法,将報紙全部存入各學院圖書館,讓學生們以借閱的方式讀報。
誰曾想,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學生們借走報紙之後當場就決定不還了,繳納報紙原價十倍的罰金。
卡文迪許沒轍,改了圖書館處罰金的模式,按照天數繳納,每借一天不還,就要上交報紙原價十倍的罰金。
結果還是沒一點兒用,
原因很簡單,
劍橋大學的貴族學生實在是太多了!
一份《鏡報》才三便士,每天三十便士對他們來說就是灑灑水的事,
他們直接将罰金變成了永久性的租金。
卡文迪許徹底沒招,強制規定《鏡報》可以借,但隻能在閱覽室裏閱讀,不得帶出圖書館,事情才算徹底消停。
但這種規定也帶來了副作用:
教職工們不好借閱了。
現在的學生,張口“師生平等”、閉口“校賦人權”,
他們自己借不出去《鏡報》,自然也不可能讓教授們借出《鏡報》,一旦發現,就開始集會、大鬧。
卡文迪許手裏的《鏡報》,是他走後門好不容易才弄出來的。
他仔細閱讀,喃喃道:“厲害啊……真是厲害!”
在他對面,教授蒙塔古·詹姆斯也贊同地說:“嗯,Lu确實厲害。”
卡文迪許詫異,
“你一個聖經研究者、作家,也對這個感興趣?”
說着,他指了指報紙上的餅狀圖。
在倫敦的政治核心,即威斯敏斯特宮、白廳、唐甯街,事務官們已經開始使用柱狀圖了,
這種圖表很直觀,
利用柱子高度,反映數據的差異。
就比如今天頭版的文章,《FAKE NEWS!》,用柱狀圖清楚地分析了某知名大報銷量作假,
該知名大報對外公布的日銷量破十萬多達幾十次,
但實際上,兩隻手就能數過來。
真正讓卡文迪許感到新奇的,是折線圖和餅狀圖的引入,一個可以反映數據趨勢的變化,一個可以反映某個部分占整體的比重,
這兩種圖能讓繁雜的數據變得直觀,
将來,事務官們一定會頻繁使用。
誰能想到,這麽高效的圖表工具竟然是一個小報開先河引入的?
卡文迪許說:“陸教授果然是一個奇人。”
雖然《鏡報》不是一個人努力的結果,但他本能已經默認将圖表的引入歸功于陸時了,
除了那個中國人,不作他想。
他對面,詹姆斯搖搖頭,
“校監先生,我想說的是這篇文章,《連載,真的不适合寫長篇小說嗎?》。這篇文章結構嚴密,簡直就像在進行學術寫作,讓我想到了《淺談叙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
卡文迪許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Lu又在教作家們怎麽寫書?上一次是叙述性詭計,這一次是連載?”
詹姆斯點頭,
“恐怕是這樣的。”
他指了指文章的一處,
“這篇文章我還有很多地方嚼不爛,目前隻有‘大河小說’、‘由内而外的擴寫’兩個部分能夠理解。”
卡文迪許湊過去,發現對方指的是“大河小說”的部分,
他好奇道:“什麽是‘大河小說’?”
詹姆斯解釋:“大河小說是法國文學中的一種形式,特指那種多卷本連續性,并帶有曆史意味的長篇巨著。由于它強調年代的長度和背景的廣闊,容量極大,而且以曆史變遷爲基本線索,不會因寫作字數的長度而崩潰。”
這種小說非常多,
到現代,東亞甚至還産生了“大河劇”的說法,就是源自法語的“roman-fleuve”,也就是大河小說。
比如《獨眼龍政宗》,耳熟能詳。
卡文迪許懂了,
“所以,這種很适合連載,因爲隻要照着曆史的進程創作就不會缺少靈感,也很難前後矛盾。”
他又問道:“那‘由内而外的擴寫’呢?”
詹姆斯指指文章,
“你還是看原文吧。”
他遞出報紙。
卡文迪許仔細閱讀,歸納道:“先考慮故事梗概,再從中擴寫每個部分,然後再将之擴寫成潛文本,由潛文本再兌成初稿,最後進行初稿的改寫達成終稿。”
詹姆斯說:“陸教授認爲,這是最穩固、最保守,但也是最不會浪費筆力的寫法。”
卡文迪許輕笑,
“這方法挺笨的啊。而且據我所知,很多作家就是這麽創作的。”
詹姆斯點頭,
“确實很笨,天才們絕對是不屑一顧的。但它能保證作品的質量。”
卡文迪許好奇道:“你覺得陸教授用了這種方法嗎?”
詹姆斯:“……”
無言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過了一陣,他才說:“陸教授真是個慷慨的人,他又在毫無保留地教人們如何寫書了。隻要能将這篇文章中提到的方法吃透,連載長篇且保證不崩并非什麽難事。”
說着,詹姆斯看向卡文迪許,
“校監先生,我們有機會再邀請陸教授來劍橋演講吧?我總感覺他身上有挖掘不盡的東西。”
卡文迪許滿頭黑線,
 ̄□ ̄||
心說這是想把陸時榨成人幹兒啊……
他說:“等《魔戒》的連載結束吧。”
詹姆斯不解道:“爲什麽?難道你覺得《魔戒》的連載會出問題?陸教授會吃書?”
他又看了看那篇《連載,真的不适合寫長篇小說嗎?》,
怎麽想都不可能啊!
卡文迪許搖頭,
“不是,最近陸教授恐怕會比較忙。讓他好歹休息休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