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陸時、蕭伯納受邀前往巴黎歌劇院。
歌劇院由查爾斯·加尼葉于1861年設計,是折衷主義代表作,
其建築将古希臘羅馬式柱廊、巴洛克等幾種建築形式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規模宏大,精美細緻,金碧輝煌。
凡爾納帶衆人進入場地,
他介紹道:“在戲劇開始之前,會有簡單的串場表演。”
蕭伯納輕笑,
“那可比英國的劇院會來事。”
凡爾納哈哈大笑。
他們被安排在了第一排視野最好的地方,
幾人依次落座。
不多時,表演開始了。
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男子登上舞台,随後讓助手搬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盆橘樹的盆栽,
這些東西顯然是表演用的道具。
陸時詫異,
“竟然是魔術?”
聽他這麽說,羅蘭不由得好奇,問道:“陸教授也見過這個嗎?”
陸時笑着搖了搖頭,
“沒,沒見過,但是聽說過。中國有一本志怪故事集,名叫《聊齋志異》,裏面有各種各樣的故事。”
正聊着天,舞台上的魔術師已經開始表演了,
人們眼看着橘樹上結出一顆顆小橘子。
驚歎聲四起。
凡爾納嘀咕道:“縱使已經看過很多次,我還是看不穿其中的奧秘。”
他轉頭,問陸時:“陸教授,能講講中國的魔術嗎?說不定,我能從中看出什麽秘……啊……抱歉,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一旁的龐加萊說道:“儒勒就是這樣,什麽東西都喜歡刨根問底。”
陸時擺手,随口講了一段,
“在《聊齋志異》中有一個故事,說的是鬧市之中,有個耍把式的将繩子抛向空中,然後順着繩子爬上去,許久都沒有回來。他的孩子等不及了,爬上去尋找,然後上面便會抛下來一些殘肢斷臂。”
“嘶……”×4
蕭伯納、羅蘭、龐加萊、凡爾納同時倒吸涼氣,
說好的魔術,怎麽忽然變驚悚故事了。
陸時輕笑,
“耍把式的下來後,會告訴人們,隻有自己有資格上天庭,孩子上去尋父犯了天規,被大卸八塊了。看熱鬧的人看表演者可憐,便會掏錢。”
龐加萊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結局應該是皆大歡喜的吧?那個小孩很快便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人群中。”
陸時說:“是這樣沒錯。”
羅蘭好奇道:“那原理是什麽呢?”
陸時攤手,
“這種東西是人家吃飯的本事,怎麽會對外公開呢?”
其餘人紛紛應是。
龐加萊用右手手指繞着胡須,笑道:“不過,我覺得這類事件可以用嚴謹的方法來解釋,正如儒勒那些科學幻想作品一樣。”
說着,他對舞台颔首示意,
此時的魔術師正把“摘”下來的橘子分給第一排的觀衆。
凡爾納聳肩,
“你可别給我戴高帽了。”
龐加萊看過去,
“怎麽?”
凡爾納說:“我寫的小說也不是本本都是科學幻想題材啊。就比如接下來要看的《八十天環遊地球》,這本書就沒什麽創新,說是遊記或許比較合适。”
一旁的陸時笑着說:“若論嚴謹,這本書可一點兒也不差哦~”
沒想到陸時會忽然插話,
龐加萊嘿嘿一笑,
“看,人家陸教授都這麽說了。”
凡爾納也來了興緻,向陸時這邊前傾身體,問道:“陸教授爲什麽會這麽說?”
陸時沒回答,而是抛出了一個問題:
“凡爾納先生,您是一個法國人,爲什麽用英國紳士作爲主人公,寫出《八十天環遊地球》?”
凡爾納不由得愣了愣,
當時創作這本書時,他隐約記得自己确實考慮過這個問題,
但問題的答案,他說不清。
凡爾納沉吟,
“應該是某種靈感的啓示吧。”
蕭伯納打趣地說:“說不定真是某種靈感,因爲作家在創作的時候,不是每一個設定、每一句話都能解釋出個所以然的。”
納博科夫在講課時還說過一個論調:
許多時候,作者寫作的某個細節也許隻是潛意識,但讀者卻能夠從中提煉出作者自己當時沒意識到的意圖。
凡爾納也說:“人的念頭難免起滅無常、稍縱即逝嘛~許多技巧運用或想法也許是無意識的,但也可能是作者内心寫照。隻不過,作者自己未必知道。”
羅蘭一拍手道:“那我能解釋陸教授剛才的問題了。”
凡爾納問:“怎麽講?”
羅蘭說:“打賭是英國人的惡習,凡爾納先生表示我們法國人不會。”
一陣詭異的安靜,
“……”
“……”
“……”
随即,幾人哈哈大笑。
歌劇院的觀衆們不由得紛紛側目。
龐加萊拍拍羅蘭的肩膀,低聲說道:“你啊你……我敢打包票,陸教授一定不是這麽想的。”
陸時點頭,指指舞台,
“要開始了,我們一會兒聊。”
戲劇表演開始了。
其實《八十天環遊地球》的故事非常簡單,
英國紳士福格先生和俱樂部的會友以兩萬英鎊作爲賭注,打賭“八十天裏可以環遊地球一周”,賭約定好後,他便帶着綽号爲“路路通”的仆人從倫敦出發,開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環球旅行,
他制定了詳細的計劃:
從倫敦到蘇伊士。鐵路和郵船。 7天;
從蘇伊士到孟買。郵船。13天;
……
從紐約到倫敦。郵船和鐵路。9天。
最後總計是80天。
演到這裏,陸時問:“伱們注意到福格先生制定路線的特點了嗎?”
蕭伯納将手伸進口袋裏,捏了捏煙草包,随後将手指伸到鼻子下輕嗅着煙草的香氣提神,
良久,他說:“大英的殖民地。”
一語點醒夢中人。
凡爾納說:“沒錯,我當時應該就是這麽想的。”
按照小說的背景時間1872年,英國人幾乎可以沿着殖民地繞世界一圈,
主角福格先生要想快速從各地之間穿行,來自宗主國的身份能讓他取得非常大的幫助。
陸時解釋道:“看看路線就能想明白了。蘇伊士運河由英國控制,印度、新加坡是英國的殖民地,日本是英國的盟(小)國(弟),唯一麻煩的是美國……”
凡爾納卻搖搖頭,
“美國雖然與英國關系不睦,但至少在語言上相通,能保證交流無障礙。”
羅蘭好奇,
“如果是法國人呢?”
陸時說:“那可就麻煩了。從阿爾及利亞南下倒是可以跨越半個非洲走到剛果,但這條路是南北走向的對于環行地球完全沒有幫助;走海路可以經過馬達加斯加到也門,但是要繞好望角一圈額外浪費很多時間……”
陸時一邊說,一邊手在空中無形地比劃,
就好像他面前有一幅世界地圖。
除蕭伯納,其他人無不看呆。
蕭伯納低聲道:“早跟你們說了陸教授是跨學科的全才,你們還不信。”
不是不信,
實在是有些超出認知了。
一般人,能對世界地理如此熟悉嗎?
但想到陸時的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好像又十分合理。
龐加萊暗自慶幸,多虧了昨天讓陸時留下墨寶,
看陸時居然如此博學,就不難判斷他将來必成人類諸多學科曆史上閃亮的明星,法蘭西學院能有他一份墨寶,與有榮焉。
這時,旁邊的羅蘭問道:“爲什麽一定要走殖民地呢?”
蕭伯納好笑道:“不走殖民地會很麻煩。途經别國控制的地區,審批的出入境程序非常繁瑣,還有被當成間諜抓起來的可能。”
在19、20世紀,許多殖民地是軍管,
進去了,有理也說不清。
羅蘭又問:“可麻煩還是找上了福格先生啊。宗主國的身份反而讓他被英國的警探全球追捕。”
凡爾納嘴角勾起,
“這才是小說戲劇性的地方。”
羅蘭撓撓頭,
因爲讨論過于深入,他把這個問題當成了現實問題,卻忘了實際出于小說情節。
陸時風趣地說:“換成法國人,《兩百天環遊地球》,一點也不科幻了。所以凡爾納先生才要用英國人,讓幻想中帶着嚴謹。”
衆人聽了,都不由得想笑,
但表演已經開始,他們努力憋了回去。
凡爾納抿唇打趣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陸教授,您竟然覺得《兩百天環遊地球》是科幻作品。”
陸時趕緊擺手,
“您可别取笑我。什麽‘兩百天’,就是《八十天環遊地球》。”
凡爾納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您爲什麽會覺得這部小說是科幻小說?”
陸時說:“小說最後,福格先生說他這一路上花了差不多一萬九千英鎊,還不夠科幻嗎?”
“噗!”×4
其餘人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
蕭伯納“嗯”了聲,說:“福格先生這趟旅行一共花了将近兩萬英鎊,折合50萬法郎。而《茶花女》裏瑪格麗特窮奢極侈的生活一年,花費才十萬法郎,所以說,《八十天環遊地球》确實挺科幻的。”
用小仲馬的作品打趣法國人,惹得凡爾納更忍不住笑了。
他連連咳嗽幾聲,這才勉力平息下來,
“哼!以後不用英國人做主角了。”
蕭伯納攤手,
“不用就不用吧。福格先生在途中抱得美嬌娘,這明顯是你們法國人擅長的事。”
凡爾納微微得意道:“你們英國人也不用妄自菲薄。”
兩位文豪竟然像小孩子一樣互相開玩笑。
又聊了幾句,話題繞了回去,
凡爾納繼續問:“陸教授,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爲什麽你會覺得《八十天環遊地球》是科幻作品?”
文學評論家們認爲,這部小說的主題很豐富,
漫遊主題、偵探主題、愛情主題……
多種主題相互交叉、融合,讓讀者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喜歡的部分。
甚至還有人在其中讀出了人文主義思想,
就比如印度的那一段兒,凡爾納借筆下人物之口,表達了對印度野蠻殉葬制度的憤慨;還有舊金山大會上福格挨打的一幕,譏諷了美國民主選舉的混亂。
但是,這麽多主題中,評論家們覺得唯獨沒有科幻。
陸時說:“科幻……諸位先生,你們覺得科幻是什麽?”
此話引得衆人沉思。
過了片刻,羅蘭率先開口道:“科幻作品,應該像《海底兩萬裏》那樣,有許多神奇的科技。”
這話都用不着陸時反駁,
一旁的龐加萊搖搖頭,
“羅曼,科幻的鼻祖作品是什麽?”
他雖是數學家,卻有極強的文學功底,所以問這種問題并不顯得怪異。
羅蘭回答:“應當是《弗蘭肯斯坦》。”
蕭伯納自豪地說:“這是我們英國人的作品。”
《弗蘭肯斯坦》瑪麗·雪萊的作品,這本書讓她被譽爲“科幻小說之母”。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丈夫名叫珀西·比希·雪萊,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有才華的抒情詩人之一,那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龐加萊說:“《弗蘭肯斯坦》中有許多未來的科技嗎?”
羅曼微微皺眉,
“這……”
龐加萊說道:“雖然我不知道科幻小說該如何分類,但我可以很明确地說,《弗蘭肯斯坦》立意相當深刻。”
陸時接過了話茬,
“沒錯,那本書的經典就在于探讨了人類和類人的倫理問題。”
龐加萊愣了愣,随即一拍手,激動道:“好!好一個‘人類和類人’!不愧是陸教授,總結得太好了。科幻小說不隻是狂想,還可以往深度上發展。”
說着,龐加萊對陸時投去了崇拜的目光。
陸時難免有些尴尬,
他岔開話題,說:“其實,科幻小說的分支很多。我能想到的,就包括世界探索、文明之間、平行世界、時間旅行、災難與重生、人類與類人……”
越說越多。
衆人用詭異的視線看着陸時,
盯——
陸時趕緊住嘴。
他問:“有什麽問題?”
蕭伯納說道:“有些我能理解,比如世界探索,凡爾納先生的《地心遊記》、海洋三部曲應該都算在其中;人類與類人,剛才也舉過《弗蘭肯斯坦》的例子了。其他的該如何解釋呢?”
陸時說:“文明之間,就是兩種智慧文明之間的接觸、交流。”
衆人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問道:“這類作品,有前例嗎?”
陸時讀過的作品何其多,當然能舉例,
但他一時半會兒隻能想起克拉克的《童年的終結》,而那本書發表于1953年,肯定不能拿來舉例。
他說道:“我就是這麽一說。”
神特喵的“這麽一說”。
凡爾納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貓抓似的,又問:“那别的類型呢?陸教授可否舉個例子?”
陸時想了想,說:“我之前給夏目講過……唔……夏目就是我的室友,我給他講過一個故事,叫《最後一個人》,隻有一句話,‘地球上最後一個人獨自坐在房間裏,這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此話一出,三個法國人看陸時的目光都變了,
尤其是凡爾納,簡直像是剛成年的小夥子見到了赤身果體的美女,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蕭伯納拍拍陸時的肩,
“你啊,真适合出來做交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