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沒想到,坐船還要給人講課。
不過他也習慣了,
在倫敦政經客座的這段時間,各種曆史故事、曆史分析沒少講,手拿把攥。
陸時笑道:“既然說到彼得大帝,那就聊聊他的父親好了。”
跳躍有點兒大。
彼什科夫皺眉回憶一陣,接過了話頭:“阿列克謝?”
從這話不難看出,他确實是了解曆史的,
因爲在阿列克謝和彼得一世之間還有兩位沙皇,分别是費奧多爾三世、伊凡五世,很多隻識字、不讀書的人容易張冠李戴。
陸時說:“與彼得大帝一樣,阿列克謝也頗有作爲。他在位期間,奪取了斯摩棱斯克,得以控制第聶伯河以東,這可能比彼得一世控制波羅的海都重要。”
彼什科夫皺眉,
“說來說去,還是版圖。彼得一世的功績在于西方化、工業化。”
陸時說:“錯了。西方化工作在阿列克謝時期就已經開始。你應該知道,彼得大帝從小在皇村長大,而皇村附近就是一個外國人移民區,裏面有不少德國技術工人。”
彼什科夫啞口無言。
結果,陸時還沒說完,
“而且,彼得大帝的女兒也不是平庸之輩。彼得大帝死後,保守派重新掌權,波羅的海艦隊幾近荒廢,而他的女兒伊麗莎白奪取政權,重新訓練海軍并打敗瑞典。”
蕭伯納提醒道:“彼什科夫先生不關心版圖,隻關心西方化、工業化。”
陸時接着說:“伊麗莎白積極參與沙俄科學院的建設。她在位期間,俄國出現了一位全才科學家,羅蒙諾索夫,他被譽爲‘俄國科學史上的彼得大帝’。”
蕭伯納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轉向彼什科夫,
“先生,明白了吧?”
彼什科夫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兒。
過了好一陣,他才反應過來,問道:“明……明白什麽?”
蕭伯納笑着說:“明白自己不懂祖國的曆史。你說你好端端的,招惹陸幹什麽?他可是我們倫敦政經的客座教授,學界稱他爲‘現代史學的奠基人’。”
如此年輕就是客座教授?
還特喵的是“現代史學的奠基人”?
這個稱号也太唬人了!
彼什科夫目瞪口呆。
陸時說:“偉業不是一代人、兩代人就能完成的,需要多代君主朝一個方向共同努力。彼得大帝單拎出來固然偉大,但積少成多才是羅曼諾夫王朝的特點。”
蕭伯納笑道:“也不盡然,活得久一點也可以。”
他明顯在暗示當今女王。
陸時吐槽:“羅曼諾夫王朝将近三百年了,誰要是活那麽久,豈不成了老妖怪。”
老妖怪?
蕭伯納咧咧嘴,笑得愈加開心。
看兩人扯皮,彼什科夫忍不住問:“陸教授,莫非伱是獨裁的支持者?”
陸時翻了個白眼,
“誰說我支持獨裁?”
彼什科夫說:“那你剛才爲羅曼諾夫王朝大書特書?”
陸時歎氣,
“羅曼諾夫王朝還有昏君呢~比如彼得二世,下诏把皇宮移回莫斯科。盡管在名義上聖彼得堡仍舊是帝國首都,但實際上,所有行政命令均出自莫斯科。這一行爲,無疑是給保守派站台。”
彼什科夫被整懵了,弄不清對方到底是怎麽想的。
陸時卻看透了他的想法,
“彼什科夫先生,不要動辄給人歸類、貼标簽。比如剛才,我說沙皇中也有偉大的統治者,你是不是想因此而評價全體中國人?”
彼什科夫臉紅,
剛才,他确實想吐槽“中國人不是渴望明君,就是渴望清官”。
陸時輕笑,
“看待事物,還是要客觀嘛~”
彼什科夫恭敬道:“受教。我從未想過……唔……等等!蕭先生剛才說‘現代史學的奠基人’,莫非,陸教授是《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
陸時說:“沒錯,《槍炮、病菌與鋼鐵》正是拙作。”
彼什科夫的臉上閃過一絲欣喜,看向蕭伯納,
“那您是倫敦政經的校監,蕭先生?”
蕭伯納微笑,有點兒倚老賣老地教育道:“年輕人有想法、有闖勁是好事,但千萬别鑽牛角尖。掉在袋子裏出不來,不但成不了事,反而容易傷及自身。”
彼什科夫三十多歲,确實可以被稱蕭伯納呼爲“年輕人”。
他說:“可是……唉……”
長長地歎氣。
蕭伯納看對方低着頭沉思,應該還是在想剛才的那番對話。
他朝陸時使了個眼色。
對兩人來說,彼什科夫的亂入就像小插曲,淺聊幾句還可以,深入交流就算了。
他們都不想再多說。
陸時借機說道:“馬上就要近距離路過多佛白崖了。走,我們上另一側的甲闆看看,如果運氣夠好,說不定能見到白崖的岩壁滑落,一定非常壯觀。”
蕭伯納跟着附和:
“好。”
兩人說完便準備動身。
看他們要走,彼什科夫有些不甘,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道:“陸教授、蕭先生,我是知識出版社的負責人,不知兩位接下來可有時間?”
蕭伯納腳步微停,似是想到了什麽。
陸時好奇,
“聽過知識出版社?”
蕭伯納回答:“你應該知道的,俄國最近不太平。”
陸時摸摸下巴,
“全世界有太平的地方嗎?”
蕭伯納哈哈大笑,說:“确實沒有!不過,沙俄的不太平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人家正在醞釀革命呢~”
說着,蕭伯納的視線往彼什科夫那邊瞄了眼,壓低聲音道:“如果沒記錯,知識出版社便是幾支‘先鋒軍’之一,通過出版叢刊,團結了大批具有民主主義傾向的作家。”
陸時好奇,
“叢刊名字叫什麽?”
蕭伯納笑道:“就叫《知識》。”
陸時蓦地一怔,
他回過頭,緊盯着彼什科夫的臉,
漸漸地,這張臉和教科書中的一張油畫重合了起來。
陸時小心地用俄語問道:“馬克西姆·高爾基?”
彼什科夫的瞬間漲紅,
“您認識我?”
還真是!
“嘶……”
陸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難怪剛才沒認出來,原來是因爲看過的圖片都是油畫,比之真人還是抽象了一些。
蕭伯納問高爾基:“小夥子,你臉這麽紅,莫不是在緊張?”
高爾基的臉愈加紅了,
兩個原因,
其一、興奮,
現代史學的奠基人認識他,是他的榮幸;
其二、不好意思,
高爾基是他的筆名,在俄語中意爲“最大的痛苦”,
這個筆名落于紙面上,充滿力量,可如果被人當面說出來,尤其是一個外國人用俄語說出來,怎麽聽怎麽别扭。
高爾基低聲道:“我沒想到陸教授會認識我。”
陸時點頭,
“是啊,我也是沒想到。”
他一邊說,一邊揉太陽穴,心裏直犯嘀咕,
這個世界也太小了!
蕭伯納說道:“我讀過高爾基先生的《随筆與短篇小說集》,尤其喜歡《鷹之歌》,很不錯。”
《随筆與短篇小說集》是高爾基的第一個作品集,盡管隻有兩卷,卻讓高爾基從此蜚聲俄國和歐洲文壇。
高爾基欲言又止,
他想讓蕭伯納和陸時叫他真名,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本人交流,叫筆名也好,
盡管有點兒中二病。
高爾基對蕭伯納行禮,
“蕭先生讀過我的作品,是我的榮幸。”
蕭伯納擺擺手,說:“難怪你剛才隻說自己是俄族人,卻不願說俄國,原來是因爲對沙皇不滿。”
高爾基當然會對沙皇不滿,
看過《在人間》的便應該知道,他從10歲開始獨立謀生,先後當過學徒、搬運工、看門人、面包工人,是絕對底層出身,也難怪會投身于革命浪潮。
高爾基歎氣,
“不過,陸教授似乎和我的觀點不同。”
蕭伯納微微挑眉,
他也不等陸時開口,便主動解圍道:“高爾基先生,我剛才說過,你最好别鑽牛角尖。就說彼得大帝吧,沒有他的西方化改革,貴國的識字率會是多少?從這個角度考慮,他還幫助你們推動了革命呢~”
高爾基對此無法反駁。
陸時看他窘迫,便岔開話題道:“高爾基先生不是在俄國辦出版社嗎?爲什麽要來英國?”
高爾基回答:“因爲劍橋大學教授的一篇演講。”
他摸出随身的雜志,
“這裏。”
陸時和蕭伯納看了眼翻開的那頁,不由得面面相觑,
居然是《我有一個夢想》。
蕭伯納輕咳,
“那不是劍橋大學的教授所作。”
高爾基有點兒懵,
“不是?”
他又看看雜志,問道:“這不是劍橋大學的校内刊物嗎?”
蕭伯納歎氣,對陸時吐槽:“我一直知道倫敦大學聯盟出版社在海外的影響力遠不及劍橋出版社,但事到臨頭,還是不爽。”
陸時安慰:“無妨,等《鏡報》開辦,會好起來的。”
什麽倫敦大學聯盟出版社?
什麽《鏡報》?
……
聽着不明所以的對話,高爾基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遊移,
那模樣,就像在看一場乒乓球賽。
蕭伯納說:“高爾基先生,你此來英國,爲的是拜訪劍橋大學,請求将這篇演講稿發在《知識》上?”
高爾基點頭,
“沒錯。還有比這篇演講更鼓舞人心的關于平等、民主的文章嗎?還好劍橋大學的教授有國際精神,我甚至沒見到演講者本人,他就同意我印發的請求。真是人如其文啊。”
陸時輕咳一聲,
“這篇演講,我确實沒提版權的要求。”
高爾基對陸時鞠躬,
“謝……!?????”
他鞠躬鞠了一半,猛地起身,差點兒閃着腰。
陸時指指雜志,
“那個名字,Lu,是我。”
高爾基看神仙似的緊盯着陸時,整個人都是受到震撼的狀态。
一旁的蕭伯納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陸和托爾斯泰先生、莫泊桑先生一樣,都是諷刺大家,他創作的戲劇《是!首相》受到幾乎所有倫敦市民的追捧。”
這話說得就有些過了,
陸時可不敢和那兩位相提并論。
他趕緊道:“不一樣、不一樣的。雖然都是諷刺,但《複活》、《羊脂球》是走心的,《是!首相》是走腎的。”
蕭伯納因爲看過《是!首相》,理解走心和走腎的區别:
陽春白雪VS下裏巴人;
後勁餘韻VS直接刺激。
高爾基卻不行,
“那個……何爲‘走腎’啊?”
問完,他就尴尬地用手指繞了繞胡子,說道:“我聽說倫敦有兩部爆火的新戲劇,《羅馬假日》、《是!首相》,但時間緊迫,沒有去看。”
蕭伯納看了看陸時,
“要不,你舉個走腎的例子?”
陸時說道:“《是!首相》裏面都是大英的政治諷刺,例子不好舉啊。”
他轉向高爾基,
“剛才聊《複活》的時候不是講到拿破侖了嗎?關于他的複辟,我有個諷刺笑話,你聽聽看?”
高爾基做洗耳恭聽狀,
“您說。”
陸時說道:
“
拿破侖複辟的時候,率軍逐漸靠近巴黎。當時,巴黎的報紙是這麽報道的:
《來自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陸》;
《不可明說的吃人魔王向格臘斯逼近》;
《卑鄙無恥的竊國大盜進入格爾勒諾布爾》;
《拿破侖·波拿巴占領裏昂》;
《波拿巴将軍接近楓丹白露》;
《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達自己忠實的巴黎》。
”
高爾基哈哈大笑,
一個簡單的例子已經足以說明“走腎”是什麽意思了。
他問道:“這是真的嗎?”
陸時沉吟,
“不見得确有其事。不過,這些新聞應該有原型。就比如《拿破侖·波拿巴占領裏昂》和《波拿巴将軍接近楓丹白露》,你應該能注意到,我在念‘波拿巴’時發音是略有不同的。”
高爾基尴尬,
“說實話,我沒聽出來。”
陸時解釋:“前者是‘Buonaparte’,半法語、半科西嘉語,帶有非我族類的色彩,而後者是‘Bonaparte’,純粹的法語拼法。”
一旁的蕭伯納聽了都頗受觸動,
“難怪能寫出《是!首相》,連這種小細節都注意到了。拿破侖從裏昂到楓丹白鹿,媒體們也變得伏低做小,姓氏的拼法變化符合由貶到尊的戲劇性。”
高爾基連連點頭,
沒想到陸教授擅長戲劇、演講、曆史,如此全才,
他真誠贊道:“這,就是大家風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