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黎交流的事,陸時沒有拒絕。
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斯科特的極力勸進,
老哥連頭條的标題都想好了——
《諾貝爾文學獎?陸時:笑話罷了!》
若《鏡報》以此開刊,必然能火出天際。
但陸時覺得這個标題太有攻擊性,要求斯科特盡量淡化個人,轉而将此次事件歸結爲西歐文學界的一次同進退,
斯科特便改了名字:
《一個二流文學院也配評諾貝爾文學獎!?》
攻擊性拉滿。
自從斯科特接觸小報這一全新的概念,整個人都變了,在新聞通俗化上豬突猛進。
陸時沒轍,隻好由得他去,唯一的要求就是在陸時從巴黎返程前不要發刊。
商定此事後,陸時和蕭伯納走水路出發。
輪船穿越英吉利海峽,從英國多弗到法國加來,
兩個港口之間的路程不遠,海面風平浪靜,因此用不了多長時間,
船上人極多,吃喝玩樂一應俱全,還能去窗邊看海,也可以走到船尾感受初春的海風吹拂。
陸時和蕭伯納在船艙裏下國際象棋,
在英國,棋類不如牌類流行,所以蕭伯納是個純純的臭棋簍子,
當然,陸時也是,
兩人下棋約等于比爛。
陸時拿起戰車,随後搖了搖頭,放下。
蕭伯納說道:“陸,你這樣可不行!沒聽說過摸子走子嗎?”
摸子走子是國際象棋的規矩,
在對局中,行棋方用手觸摸了自己方面的某個棋子,就必須走動它,隻有當所觸摸的棋子根本無法走動時,才可以另走别的棋子。
陸時不由得尬笑,
“這……我确實是不會啊。”
蕭伯納狐疑道:“你不會是讓我吧?”
陸時搖搖頭,
“故意下輸對于一個高手來說或許不難,對于我這種低手卻很難做到。”
蕭伯納心想也是,
以陸時展現出來的棋藝,讓棋肯定不可能毫無破綻,
這小子實在是太鶸了。
蕭伯納推開了棋盤,吐槽道:“不下了。你跟我差距太大,下不起來。”
陸時回敬:“顯得伱多會似的~”
說完,他站起身伸懶腰。
蕭伯納說道:“我們啓程多久了?現在出去,應該能看到著名的多佛白崖。走,我們一起出去看看。”
兩人離開船艙,前往甲闆。
春寒料峭,海風帶着鹹味與寒意裹住兩人,
陸時緊緊身上的大衣,手握着欄杆,踮腳像遠處眺望。
蕭伯納看看天色,
“陸,對巨輪而言,幾十公裏的水路轉瞬即逝,我們應該隻用在船上待一天。”
20世紀,一切都很慢,
蕭伯納對于“轉瞬即逝”的理解和陸時明顯不同。
陸時看着平靜、祥和的海面,低聲吟道:“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因爲是用漢語說的,蕭伯納沒聽懂。
他也不深問,轉而聊起了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
“陸,今天早上,就在我們登船之前,瑞典文學院又拍來電報。電報上說,托爾斯泰先生主動拒絕了本次提名,甚至評價自己的作品爲‘老爺式的遊戲’。”
諾貝爾文學獎的事被炒得沸沸揚揚,文學界盡是對此的讨論,不可能不傳到俄國。
陸時歎氣,
“‘老爺式的遊戲’啊……”
他點頭,随後又搖頭,沒有立即表态。
蕭伯納好奇,
“爲什麽先點頭、後搖頭?”
陸時說:“托翁這麽評價自己,當然沒問題,既很謙虛、也很客觀。但瑞典文學院以此爲擋箭牌……哼哼……”
蕭伯納輕笑道:“謙虛和客觀是矛盾的吧?”
陸時轉過身,不再看着海面,
他用右手的手肘抵住護欄,左手按住随時可能被吹飛的帽子,說:“托翁說的,應該是《戰争與和平》。”
蕭伯納說:“電文篇幅有限,瑞典文學院沒說。當然,也有可能是托爾斯泰先生在給瑞典文學院拍電報的時候就懶得啰嗦,沒有展開聊。大文豪的想法,不好講的。”
陸時說:“應該是《戰争與和平》,沒錯。”
對此,蕭伯納也很贊同,
托爾斯泰說“老爺式的遊戲”,其中的“老爺”,自然指貴族階級,
而托爾斯泰本身就是貴族,《戰争與和平》中的皮埃爾和保爾康斯基就是以他自己爲原型創作。
陸時輕笑,
“戰争,指的是拿破侖;和平,指的是托翁自己。”
蕭伯納一愣,随即也默契地笑了。
因爲《戰争與和平》的背景便是俄法戰争,所以拿破侖等于戰争,
而在書中,貴族們幾乎沒有受到戰争的影響,接着奏樂、接着舞,是某種意義上的“和平”。
陸時不由得感慨:“‘和平’的一面,托翁寫得很真,明明是一本小說,卻宛若紀實文學,把上流社會的奢靡腐爛幾乎刻畫到了骨子裏,比之曹雪芹也……唔……”
蕭伯納好奇道:“你剛才說的是一個中國人吧?”
陸時點頭,向對方推銷,
“校監先生,如果我有空,一定把《石頭記》翻譯給你看看。”
這其實是畫大餅,
對外國人來說,《紅樓夢》讀起來堪比噩夢。
陸時将話題又繞了回去,
“再說《戰争與和平》中的‘戰争’,拿破侖撕毀和平協定,揮軍跨過涅曼河的時候,保爾康斯基的父親率領農奴們奔赴戰場,結果呢?”
蕭伯納一臉不解道:“結果當然是赢了。無論是小說、還是曆史,法軍最後都分崩離析了啊。”
陸時搖搖頭,
“我說的不是戰争的結果,而是那些農奴的結果。”
蕭伯納更懵了,
他無言地看着陸時,不知道對方想說什麽。
陸時說:“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最後卻連名字都沒留下。可就是這麽一批吃不飽、站不穩的農奴,在托翁的筆下卻是心甘情願地慷慨赴死,這合理嗎?”
蕭伯納恍然大悟,
“不合理。”
陸時“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如果蕭伯納覺得合理,他就不光要推薦《紅樓夢》了,還得推薦《三國演義》,讓蕭伯納仔細看看王垕是怎麽被曹操害死的。
陸時說道:“所以我才說,托翁這麽評價自己是客觀的。畢竟,閱曆需要後天積累。”
托爾斯泰完成《戰争與和平》的時候才三十多歲,
對于一個貴族小哥,不能苛求太多。
蕭伯納疑惑,
“陸,既然你也是這個态度,又爲什麽拿托爾斯泰先生當擋箭牌,以此拒絕……咳咳……我的意思是,你爲什麽認爲隻有他才配得上諾貝爾文學獎?”
陸時回答:“我剛才說,托翁不隻是客觀,還十分謙虛。《戰争與和平》對農奴們的描寫有失真實,但作爲文學作品,其技巧、立意都是無可指摘的。何況,托翁還有《複活》。”
托爾斯泰的傳世作——
《複活》。
此書光是出版過的中文版就超過二十種,文學、翻譯愛好者用愛發電的版本更是不計其數,
地位之高,可見一斑。
但是《複活》首版是在1899年,又是以俄文寫作,蕭伯納尚未精讀。
他問道:“難道不是《安娜·卡列尼娜》?我聽說,托爾斯泰先生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先後修改了12次才成稿,寫作技藝已臻化境。”
陸時沒回話。
蕭伯納便又問:“《忏悔錄》呢?”
因爲盧梭、奧古斯丁寫過同名作品,所以托爾斯泰的《忏悔錄》不甚流行,
但那無疑也是一本經典。
陸時笑着咳嗽一聲,
“不,在我心中,還是《複活》……”
話還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兩人回頭,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性站在那裏,
他留兩撇紳士胡,身着雙排扣大衣,領口處露出領夾,鄭重其事的打扮顯得有些一闆一眼,後背卻倚着船艙外牆,透出某種不羁的懶散。
陸時覺得這個人有些熟悉,
他問道:“先生,你是?”
男人回答:“俄族人。”
陸時點點頭,
“嗯,口音很明顯。”
俄國人的英語帶有濃重的俄語口音,
凡是英文的“R”,俄國人都會自行說成大舌頭顫音。
男人看了眼陸時,
“你的英語倒是非常好。”
他走過來,對陸時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阿列克賽·馬克西姆維奇·彼什科夫。”
陸時與之握手,
“你好,我叫陸時。”
他隻說名字,其他一概保密。
另一邊的蕭伯納見陸時如此行動,便也隻報了一個姓氏。
彼什科夫看看兩人,
“你們剛才在讨論托爾斯泰的《複活》?”
蕭伯納沒有搭話,
他可不想對自己不甚了解的作品發表評論。
陸時說:“是這樣沒錯。”
彼什科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說:“陸先生,《複活》可不是什麽優秀作品。這本書,深度不夠。”
陸時愣了一下,
“你哪位?”
此言一出,蕭伯納立即劇烈地咳嗽:“咳咳咳……”
他劇烈咳嗽,好不容易才平複,随後拍拍陸時的肩,低聲說道:“你覺得人家不夠資格評價托爾斯泰先生,也沒必要這麽挑釁啊!俄國人可是一言不合就會動手的。”
彼什科夫卻不以爲忤,
“《複活》不過是托爾斯泰拾人牙慧的作品,遠遠不如《羊脂球》。”
“啧……”
陸時咋舌,說:“你還知道《羊脂球》?”
彼什科夫當然聽出了陸時的嘲諷,
他沒有反唇相譏,而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回道:“《複活》不如《羊脂球》,是因爲兩本書同樣寫妓子,前者的諷刺不夠徹底。”
兩本書的主角都是妓子,
在《複活》中,主角飽受摧殘,被誣陷判死刑,最後還冤死獄中,
而裏面刻畫的一個個“上層人士”,個個都是人渣。
諷刺不可謂不深刻。
陸時皺眉,
“兩本書到底在哪裏……唔……”
他一拍額頭,
“我沒記錯的話,《複活》的出版受過波折?”
彼什科夫的表情出現了動搖,努力闆着臉,說道:“陸先生似乎有什麽轶聞。”
陸時确定地說:“絕不是轶聞。《複活》因爲過于辛辣,沙皇揚言要逮捕托翁,出版社甚至不敢出版。無奈之下,托翁隻能自費出版,但閹割掉了不少内容。”
蕭伯納驚訝,
“竟然還有這種事!?”
陸時點頭,說道:“所以,彼什科夫先生說《複活》的諷刺不夠徹底也沒什麽錯,因爲裏面略去了大量對統治者的描寫。這種‘不徹底’,反而是最徹底的諷刺。”
彼什科夫看向陸時的目光變了,
他贊許地說:“我本以爲兩位是附庸風雅之輩,卻沒想到是真的了解《複活》。”
一邊說,一邊脫帽緻意。
陸時嘴角勾起,
“看樣子,你也是《複活》的擁趸。”
彼什科夫糾正道:“所有俄族人都應該是《複活》的擁趸,隻有沙皇可以不……哼哼……沙皇算不算是俄族人,我不太好說。他甚至可能就不是個人。”
這哥們說的其實是個梗,
當年,法國人處決路易十六,有句名言:
“死一個國王,算不得是少了一個人。”
蕭伯納作爲劇作家,也很快想起了這個梗,忍不住笑道:“彼什科夫先生,你想砍誰的腦袋?”
這本是一句緩和氣氛的話,
沒想到,彼什科夫竟然異常嚴肅,順着剛才的話題繼續往下聊:“陸先生應該是憎惡沙皇的吧?畢竟,你剛才爲《複活》不能完整出版而扼腕歎息。”
這話可不好接。
蕭伯納對陸時微不可察地搖頭,示意陸時不要明确表态。
陸時也是打太極的高手,說:“你說的這個沙皇,不是指某個人吧?”
彼什科夫笑了笑,
“你怕了。”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聽着不像激将法,而是一句簡單的陳述。
陸時說:“如果你說的沙皇不是指某個人,而是一個職業。那我必須要說,曆任沙皇中不乏優秀的統治者。”
彼什科夫上下打量陸時,
“陸先生是中國人吧?”
陸時反問:“怎麽?”
彼什科夫歎氣道:“難怪。中國人不……不,還是聊剛才的話題吧,你說偉大的統治者,是不是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
陸時也打量對方一陣,
“你是俄國人,卻不甚了解俄國的曆史,張口閉口彼得大帝。”
彼什科夫有些惱怒,
“你竟然說我不了解自己國家的曆史?我看你才是真的不了解!提到曆任沙皇,誰能繞開彼得一世?他從瑞典手裏奪取了波羅的海的出海口,建立聖彼得堡,此爲成就霸業的關鍵!”
蕭伯納歎氣,
“彼什科夫先生,你确定要聊曆史?坦白講,你不可能是陸的對手。”
結果,這話隻換來彼什科夫惡狠狠的一眼。
蕭伯納聳聳肩,
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既然對方想給陸時送人頭,那自己還有什麽好阻攔的?
他自覺後退半步,
“請,繼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