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看向陸時,征求意見,
陸時以一個很微小的幅度颔首示意。
辜鴻銘上前,看看對方遞過來的畫軸,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玉扣上,點點頭,說:“嗯,确實不是玉佩,是玉扣。”
那名軍人見辜鴻銘懂行,遂伸出了右手,
“老先生,我是第一孟加拉騎兵團的上尉,克勞倫斯·約翰遜。”
陸時有些驚訝,
“駐印部隊?”
約翰遜看他一眼,沒接茬,而是緊盯着辜鴻銘,等待辜鴻銘自我介紹。
顯然,他覺得陸時太年輕了。
辜鴻銘卻不爲所動,也沒有與對方握手,
“上尉,你知道什麽是玉扣嗎?”
約翰遜搖頭,
“坦白講,我隻知道那玩意兒是一塊玉。”
辜鴻銘便解釋道:“你看這塊玉,外型圓滑變通,中有孔洞,有扣子的實用價值,所以稱之爲‘玉扣’;而玉佩則不然,常戴在身上,多爲裝飾物。”
約翰遜看辜鴻銘頭頭是道,難免欣喜,
但他還是擔心被騙,所以存了試探的心思,提問道:“老先生說‘西方人喜歡寶石,東方人喜歡玉’,這是爲什麽?”
辜鴻銘撓頭,
經驗總結,哪來的什麽爲什麽?
沒想到,旁邊的陸時開腔了,
“地理決定的。”
說完,他自我介紹道:“我在倫敦大學聯盟任教,是客座教授。我叫陸時。”
故意不提倫敦政經,是因爲倫敦政經成立日短,而對方是第一孟加拉騎兵團的軍官,久居南亞次大陸,不見得聽說過。
約翰遜果然被客座教授的名頭唬住了,
“倫敦大學!?”
眼中寫滿了震驚。
陸時擺手,說:“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我說是地理決定的,是因爲,在東方,有優質的玉石礦脈;相反,西方人更早接觸的是優質寶石礦,所以才會讓人産生‘西方人喜歡寶石,東方人喜歡玉’的經驗。”
辜鴻銘對此并不認同,
“這不對吧。玉石、寶石可都是文化載體啊。”
陸時說:“伱弄反了順序。是玉石和寶石選擇了我們,而不是我們選擇了玉石和寶石。”
他指指那枚玉扣,
“無論是玉石還是寶石,都有共性,那就是美、硬度高。同樣美好且堅硬的,還有綠松石、瑪瑙、水晶,在世界各地都有産出,導緻不光東方人使用,西方人也使用,足以說明文化載體一說實爲人類後天所加。”
辜鴻銘低頭沉思片刻,緩緩點頭,
“确實如此。”
他對約翰遜說道:“這位陸教授可不是一般人物,《槍炮、病菌與鋼鐵》便是他的作品。”
約翰遜聽不懂,但大受震撼。
他說:“那,兩位能不能幫忙仔細看看?”
辜鴻銘觸碰玉扣,
羊脂玉質、細膩潤澤,應該是上好的青白玉,
以此種精美的材料做扣,十分敗家。
他問約翰遜:“約翰遜上尉,你可知這枚玉扣應該如何使用?”
約翰遜:“……”
他當然不知道。
辜鴻銘見對方沉默,便也不再追問了,轉而上手操作一番,
隻聽“咔哒——”輕響,
玉扣合後,中間爲一朵花,兩側各一隻蜜蜂。
辜鴻銘表情欣慰,
“剛才我就看過了,此玉扣分開時,其中一隻蜜蜂與花相連,花中有一圓孔,另一隻蜜蜂前有一長榫,榫頭有一圓片,可扣合到花的圓孔中,作爲花蕊。”
他喃喃自語:“構思奇巧,構思奇巧啊……”
其餘三人也不由得啧啧稱奇。
約翰遜嘀咕道:“這東西,怎麽看都不止25英鎊吧?”
辜鴻銘不屑一笑,
“25鎊?那是你們英國佬不識貨!”
他伸手進口袋,捏了捏裏面紙鈔的厚度,然後道:“這樣好了,我出……”
話還沒說完,就被陸時給攔住了,
陸時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将辜鴻銘拉到了一邊,壓低聲音說:“辜老先生,那個玉扣你覺得值多少錢?”
辜鴻銘微微挑眉,
“陸時啊,這我可就要教教你了。收藏一事如同戀愛,王八看綠豆的事,最重要是能看對眼。隻要是你喜歡的東西,還是真貨,在一個合理的價格範圍内入手就可以了,何來‘值多少錢’的說法。”
神特喵的如同戀愛……
陸時沒想到自己還被教育上了。
他低聲道:“我的辜先生哎,你想想,那枚玉扣如此精巧,它所保護的畫軸又該如何?”
辜鴻銘雙瞳一縮,
“你這麽說,讓我聯想到了英法聯軍,莫非……”
兩人對視,心中産生了相同的想法。
辜鴻銘低聲道:“該怎麽辦?”
陸時說:“附耳過來。”
辜鴻銘靠近,聽陸時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一番布置,眼睛越瞪越大。
過了一陣,他說:“上次與正翔和你會面的時候我就有感覺,你有經商的天賦。經過今天的事,我愈加确信,你不當商人真是可惜了。”
陸時卻是一臉嚴肅,沒搭腔。
辜鴻銘回過頭,對約翰遜說道:“上尉,我可以出35鎊。”
約翰遜聽了,頓時對陸時恨得牙癢癢,
他能明顯得感覺出來,辜鴻銘本來是準備出高價的,但經過陸時一番耳語,竟然隻多給十英鎊。
斷人财路,如同殺人父母!
約翰遜狠狠瞪陸時一眼,
“這……不合适吧?”
陸時往後站了站,裝沒看見。
一旁的辜鴻銘說道:“這個價位給得并不低。再說了,我還得考慮這枚玉扣的來路,唯有優美的故事,才能讓一件文物有更多的附加價值,你說是吧?”
任誰都能聽出來這番說辭中的誘導,
偏偏約翰遜聽不出來。
他已經被金錢蒙蔽了雙眼。
而且,辜鴻銘的出價正合适,雖然隻有35英鎊,卻讓約翰遜認爲辜鴻銘确實是想掏錢買的,
若辜鴻銘張口一千英鎊,他反而可能打退堂鼓。
人的心态就是這麽奇怪。
約翰遜解釋:“這是我在中國時,一位中國的貴族所贈。”
辜鴻銘冷哼道:“你看我像傻子嗎?”
約翰遜沒有回答,甚至沒有臉紅,隻是沉默以對。
辜鴻銘便轉向陸時,
“陸教授?”
表面上,他在詢問陸時的意見,實際則是對陸時擠眼示意。
陸時也知道自己該出場了,
“這樣吧,我來看看。”
他問約翰遜:“不介意我上手吧?”
約翰遜點點頭,謹慎地說道:“别弄壞了。”
陸時說:“放心。”
他将玉扣小心翼翼地解開,随即緩慢拉開卷軸,
結果,隻是展開了幾尺,他的動作就不由得微微停頓,表面上波瀾不驚,實則内心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
眼前的畫,竟然是《女史箴圖》!
所以,約翰遜剛才的說辭純粹是胡扯,
哪來的貴族所贈?
這幅畫的上一任收藏者明明是乾隆!
換句話說,這是宮中之物!
《女史箴圖》是爲《女史箴》一文所作的插畫性畫卷,由東晉著名畫家顧恺之所作,
因爲時代久遠,《女史箴圖》的原作已然佚失,
存于世的,有唐代摹本和宋代摹本。
可即使是摹本,藝術造詣與價值依然很高,以唐摹本爲例,有學者推論其應出自唐代著名畫家閻立本之手。
乾隆皇帝所藏的便是唐代摹本,
他對其非常喜愛,将其重新裝裱後,印蓋大大小小三十多枚收藏章,置于禦書房案頭,且在卷後畫蘭花一枝,并禦筆題寫“彤管芳”。
彤管指杆身漆朱的筆,爲女史記事所用,
所以,後世多用“彤管流芳”指女子文墨之事。
乾隆皇帝蓋印章的行爲雖然讓畫作顯得掉價,但這“彤管芳”又和《女史箴圖》相輔相成。
此刻的陸時也想起來了,
八國聯軍侵占侵占,焚燒頤和園,英軍第一孟加拉騎兵團的某上尉趁亂将《女史箴圖》的唐代摹本盜走,之後帶回倫敦,
該上尉并不知道畫作的價值,隻是讓大英博物館的人給畫軸的玉扣估價,
工作人員給整幅畫估價25英鎊,
上尉當時并未答應該價碼,直到兩個月後,才緻信大英博物館版畫與繪畫部,決定接受此價,
千年國寶自此流落異國他鄉。
由整個事件可以看出,大英博物館剛開始也是不甚清楚《女史箴圖》的價值的,
否則,怎麽可能輕易将上尉放走?
陸時萬萬沒想到,
此時、此地,
這幅畫竟然握在自己手裏!
他更不會想到,按照原本的時間線,約翰遜應在1902年回國、1903年賣畫,
但因爲《是!首相》讓内閣遭受了巨大壓力,塞西爾首相不得不從海外撤回部分士兵以消減開支。
當然,決定撤回從印度派往中國的幾支部隊是權衡的結果。
八國聯軍侵占京城,德、俄兩國最占便宜,而英國早就在之前的兩次鴉片戰争中取得了巨大的政治、經濟利益,再簽合約,頂多就是讓清廷多出點兒血,
既然已經把該搶的都搶到了手,那就将部隊撤回好了。
約翰遜便懷揣着《女史箴圖》就此回國。
可以說,是陸時的穿越促成了此事。
陸時不動聲色,将畫軸合上。
辜鴻銘靠近,低聲問道:“剛才那是……”
20世紀初不是印刷品豐富的現代,辜鴻銘沒有系統地接受美術教育的機會,不可能在課本上看到過《女史箴圖》的照片。
他隻是隐約感覺剛才的畫很不一般,
尤其是畫中人物的眼睛,傳神而靈動,像是大家所繪。
陸時對約翰遜說道:“50英鎊。”
這個價格,約翰遜并不滿意,
“你裝神弄鬼了這麽久,結果就出到這個價位?把玉扣還我!”
說着,抽走了綁畫的玉扣,畫卻沒收走。
陸時:???
他看着手裏的《女史箴圖》,一臉懵逼。
艹!
艹艹艹艹艹艹艹艹!
心裏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約翰遜看陸時臉上吃了蒼蠅似的表情,心中笃定,冷冷笑道:“少于100鎊免談。”
他認定陸時會買,
既如此,那就要狠狠拿捏。
陸時一陣無語,
把他所有的錢加起來,再把人論斤賣了,都抵不上這幅《女史箴圖》。
但是,約翰遜不識貨。
陸時掂掂手裏的畫,總感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魔幻。
難怪說小說需要邏輯,而現實不需要,
現實詭異得多。
陸時說:“60鎊。”
約翰遜看到陸時加價了,更加确信,不松口道:“100鎊。”
陸時滿頭的黑線,
 ̄□ ̄||
他說道:“買文玩、古玩都是要砍價的,我沒有先抹零、再減半已經很夠意思了。你倒好,一口價錢都不松,根本就沒法聊啊。這樣吧,我說一個價,75英鎊,這是我的底線。”
說完,把手裏的《女史箴圖》卷了卷,作勢要離開。
如此表現,好像畫完全不重要。
約翰遜便也被帶了節奏,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玉扣上,心下糾結,額頭上甚至青筋暴起。
過了幾秒鍾,他說:“90鎊,不能再低了。”
陸時果斷搖頭,
“我就出價到75鎊,你能出就出。接下來,我會一直在倫敦大學聯盟的倫敦政經客座授課,你要是想好了,就直接給我寫信。”
這種話術也是心理暗示,
有意無意地搬出倫敦大學聯盟,以增強自身可信度。
陸時轉身,準備離開。
約翰遜沒想到陸時會突然變得這麽果斷,一咬牙,說道:“好!就75英鎊!我要現金,不要支票!當然,你要是有等值的金條給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20世紀初的金本位,英鎊和黃金直接挂鈎。
陸時在口袋裏摸出紙币,點出75鎊,遞給了約翰遜。
約翰遜擔心陸時反悔,将手中的玉扣塞給對方,随即麻溜地離開,甚至還跑了幾步。
現場,
“……”
“……”
“……”
一片安靜。
夕陽緩緩落下,暈紅的光照在陸時三人身上。
辜鴻銘又問陸時:“剛才那是……”
陸時說:“《女史箴圖》。”
辜鴻銘:!!!
整個人都懵了。
他問:“咱們不會是被人設套給騙了吧?”
陸時搖搖頭,回答:“不考慮畫的價值,以75鎊的價格拿下那枚玉扣,我們也是賺的。所以,怎麽看都不像是騙局。”
辜鴻銘更懵逼了,
沒有被騙,那就是真的咯?!
他看着陸時手中的畫軸,想上手摸一摸,但又沒敢上手。
過了好一陣,辜鴻銘才反應過來,低聲問道:“我們……額……你準備怎麽處置這幅畫?帶回國呈給皇上嗎?”
那必然不可能。
帶回去,然後等着清廷覆滅,讓那位末代皇帝把國寶賣了換大洋以供個人享樂嗎?
陸時說道:“我決定将此畫封存百年。”
辜鴻銘十分疑惑,
“你……這……”
他理解不了。
收藏家買了畫,自然是心喜的,難道不要時時把玩鑒賞?
陸時這麽做是爲了什麽?
百思不得其解。
陸時解釋:“卷軸封存易于保護。如果總是拿出來玩賞,畫作暴露于光線之下,或受其他環境影響,容易損壞。萬幸,這幅畫沒有落到大英博物館手中。”
辜鴻銘歎氣,
“相比起大英博物館的所謂‘保護’,這才是真正的保護。”
陸時搖了搖頭,
“但也讓這幅畫失去了教育和研究的價值,有好有壞。總之,今天的事,還望辜先生保密。”
辜鴻銘連連點頭,
“一個小插曲而已。無論你我,還是夏目先生,都當此事從未發生過。”、
陸時點頭,
“對,咱們該幹什麽幹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