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送走了兩位訪客。
告别時,兩人透露了他們接下來的行程。
辜鴻銘會暫住倫敦,制定旅歐計劃;
至于鄭觀應,本該拜訪各鐵路、各投資公司,但聽過陸時的話,便收起了那些心思,回國處理粵漢鐵路的後續。
陸時回到座位上,考慮《萬曆十五年》的事情。
這本書的作者黃仁宇是美籍華人,所以成稿便是英文,書名《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
(公元1587年=萬曆十五年)
大體框架可以直接拿來用。
但這本書也有弊病,
比如在引用史料的時候,會有所偏頗,隻引用對自己觀點有利的内容,
某些情況下,甚至會對史料進行曲解和誤讀,“馮寶下台”之論等更是贻笑大方。
有明史專家評價《萬曆十五年》:
“作爲學術專著不夠格。”
這也是作者黃仁宇作爲美籍華人在研讀史料時的局限性。
陸時嘀咕:“難搞……”
他在一張紙上寫下英文标題,随後是每個章節的小标題,列了幾行。
這時,夏目漱石回來了。
吾輩掙脫遛貓繩,猛竄進了屋裏,在陸時腳邊撒歡打滾,
“喵嗚~”
夏目漱石環視一圈,
“人走了?”
他踱步到陸時身後,看到紙上的内容,不由得啧啧稱奇:“你選了這麽難的内容啊……”
陸時伸個懶腰,
“等等吧,教材還早着呢~”
他将紙張折起來,放到了旁邊,說:“先辦正事。”
……
三天後。
威斯敏斯特宮。
沃德豪斯從上議院出來,嘴裏嘟囔着“神經病”、“浪費時間”之類的話,快步朝辦公室走去。
剛到門口,他就看到了等在那兒的丘吉爾。
沃德豪斯上下打量,
“我說,你是不是胖了啊?”
丘吉爾挑眉,
“從戰場上下來,太久不運動導緻的。”
他不想在自己的體型上多費口舌,岔開話題道:“對了,我聽你一直在抱怨,是有什麽事嗎?莫不是……”
話音未落,沃德豪斯就打斷道:“就是那個‘莫不是’。進屋說。”
他推門而入。
丘吉爾跟進來,自覺地來到雪茄櫃前拿雪茄,賊不走空。
沃德豪斯都懶得吐槽了,
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繼續剛才的話題:“十幾分鍾前,貝爾福又在歇斯底裏地發瘋了。”
丘吉爾輕笑,
“阿瑟?”
阿瑟·詹姆斯·貝爾福,是當今首相羅伯特·蓋斯科因-塞西爾的外甥,同時也是其政治繼承人。
沃德豪斯“嗯”了聲,說道:“法國、美國都在搞事情,還有沙俄,也麻煩得很。想要維護海外利益,要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内閣的人不瘋才怪。”
财政問題一向是重中之重。
元旦期間,皇家海軍和内閣因爲預算生了嫌隙,丘吉爾那時便預見到了現在的局面,
他說:“羅伯特會越來越艱難吧?”
這是個問句。
沃德豪斯狡黠地笑,
“别問我。”
他戴上圓頂禮帽,站到了門邊,對丘吉爾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怎麽,還要我把伱擡出去啊?”
雖然非常信任丘吉爾,但也不至于将他單獨留在辦公室。
丘吉爾又拿了兩支雪茄,這才出門。
他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沃德豪斯說:“陸教授約我在河對面的咖啡館見面。我有些擔心他會轉投他處。”
牛津、劍橋的公開邀請見報了,
與這兩校相比,倫敦大學聯盟就是個弟弟,資源不行、師資不行,就連學位都差得遠,
也難怪沃德豪斯擔憂。
丘吉爾搖了搖頭,“我還是保留之前的觀點。陸教授在倫敦政經帶着民調的項目,自由度高,同時又受人尊敬,去牛津、劍橋就不一定有這待遇了。”
沃德豪斯說:“但願是我杞人憂天吧。”
他揮揮手,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趕緊出發,省得遲到。”
……
咖啡館與威斯敏斯特宮隔河而望。
包廂内,斯科特和庫珀正相對而坐,一邊喝咖啡,一邊讀着手中的報紙。
庫珀問道:“你說,陸教授叫我們過來會是什麽事?難道他又有新作品了?我可一直眼饞他的《羅傑疑案》,隻可惜《蘇格蘭人報》的增刊版面有限……”
後面省略幾百字。
能看得出來,庫珀十分遺憾。
斯科特勸慰道:“你啊,别想那麽多。《羅傑疑案》的寫法是叙述性詭計,不适合連載。”
庫珀不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怎麽不适合連載了?”
斯科特哈哈大笑,
“别當真~别當真~”
兩人關系很好,說說笑笑,也不影響感情。
過了幾分鍾,包間的門被推開了,陸時和沃德豪斯站在門口。
陸時上前,
“兩位,久等了。”
四人依次握手,落座。
斯科特迫不及待地說道:“陸,你真是不地道,《我有一個夢想》那麽好的文章怎麽能在《每日電訊報》那種老古闆刊登?這是赤裸裸的明珠投暗啊!”
陸時看對方痛心疾首的模樣,有些想笑,
他回道:“那是即興演講,稿件由劍橋大學整理,我也是沒什麽辦法。”
斯科特聽了直歎氣,
“唉……”
沃德豪斯看現場還有兩位總編,心知陸時找自己不是爲了辭職,心中的大石放下,
他輕松了些,便主動問道:“陸教授,你找我們所謂何事?”
陸時說:“爵士,你是倫敦大學聯盟的名譽校長,總管學校事務,可曾想過以學校的名義出版期刊、雜志、報紙?這樣可以擴大影響力,與牛津、劍橋叫闆。”
包廂内的氣氛瞬間變得有點兒詭異。
沃德豪斯的嘴角抽了抽,
“和誰叫闆?”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結果,陸時确定地重複道:“與牛津、劍橋叫闆。”
沃德豪斯說:“你在開玩笑?”
陸時不解,
“倫敦這麽多的高校成立聯盟,難道沒有那樣的心思?”
這話把沃德豪斯問住了。
不得不承認的是,倫敦大學聯盟的成立有一定的政治考量,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教育方面,
牛津、劍橋是挺牛的,
倫敦就很差嗎?
一旁的斯科特問道:“陸,你是不是有了什麽想法?”
陸時點頭,将自己關于小報的構想說了出來。
聽完,
“嘶……”
“嘶……”
斯科特和庫珀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兩人都沒想到,一個中國人竟然半點兒不保守,甚至比英國人還開放。
庫珀說:“這個點子實在是……實在是……”
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旁邊的斯科特卻說:“仔細想想,這種報紙必定是有生存空間的。”
因爲陸時和道爾的争鬥,《曼徹斯特衛報》銷量陡升,讓斯科特開始考慮一個根本性的問題——
百姓讀報,到底是爲了什麽?
以前,他一直覺得人們是爲了接受訊息才會讀報紙,
可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他說:“讀報本身也是一種娛樂消遣的方式。”
庫珀“嗯”了一聲,低聲道:“我贊同你的觀點。”
斯科特驚訝,
“你贊同?”
庫珀忍不住笑,
“怎麽?你以爲我會反對?作爲新聞人,我如果連這點兒敏感度還沒有,就幹脆直接辭掉主編的職位算了。你想想,現在的《費加羅報》都成什麽樣子了,卻賣得好得離譜……”
《費加羅報》,法國的綜合性日報,報名源自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的名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主人公費加羅,
而費加羅是法國文學傳統中一個倍受尊重的文學人物,包括左拉、莫裏哀、紀德在内的很多文學大師都以其爲主人公進行過創作。
所以,《費加羅報》光名字聽着就很文藝。
可就是這麽一個文藝的報紙,開始走下裏巴人的商業化路線——
瘋狂印廣告。
表面上厚厚一摞,但實際内容少得可憐,新聞得從廣告的縫隙中找。
可百姓們就是吃這一套,
加量不加價嘛~
那些廣告頁撕了當廁紙也好。
《費加羅報》的成功沖擊着整個報業,讓各報社編輯反思,報紙的基礎職能到底是什麽,
傳遞信息?
娛樂消遣?
提供廁紙?
……
于是,編輯們開始各顯神通,各種奇葩報紙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沃德豪斯忽然說:“我支持陸教授。”
斯科特:???
庫珀:???
陸時:???
三人都對沃德豪斯突如其來的表态感到有點兒懵。
庫珀小聲說:“爵士,具體細則我們還沒商議呢,你怎麽就……你怎麽如此主動?”
沃德豪斯尴尬,
他主動,是因爲有危機感。
牛津、劍橋對陸時抛出了橄榄枝,如果自己不有所表态,真讓陸時投入别的學校的溫柔鄉,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辦報紙嘛,多則幾萬鎊、少則幾千鎊就能搞定,
用來拉攏陸時不算是破費。
何況,聽了庫珀和斯科特的評價,小報似乎是有市場的,應該不至于賠錢,
若能順便擴大倫敦大學聯盟的影響力就更好不過了。
庫珀說道:“爵士如此支持當然是好事。但借用倫敦大學聯盟的出版社,辦出來的報紙還是要注重一定的真實性的,否則造成負面影響,會非常麻煩。”
斯科特點點頭,
他轉向陸時,
“陸,對于版面你是怎麽想的?”
陸時回答:“首先是篇幅,最好隻有《泰晤士報》、《每日電訊報》、《曼徹斯特衛報》的一半大小。”
其餘三人都贊同地點頭,
既然要徹徹底底地走向民衆路線,那就必須要讓報紙便于攜帶,
像《泰晤士報》這種大報,适合坐在桌邊,一邊吃着早餐,一邊閱讀,
此情境天生就是嚴肅的,與消遣的氣質相沖。
庫珀提議道:“我覺得,最好多弄點兒插圖。”
此經驗來自《倫敦新聞畫報》,
這份雜志價格并不低,但每到聖誕、元旦之類的節日便賣得非常好,就是因爲圖片和“娛樂”一詞深度契合。
陸時也很贊同,
世界上的第一份小報《每日鏡報》剛創辦時并不成功,後來改成了半便士畫報,
便宜+插圖,
接着就賣爆了。
沃德豪斯問:“内容呢?”
小報的内容一般是娛樂新聞、體育新聞、八卦绯聞、民生消費、醜聞,
總之,什麽勁爆來什麽。
但大學辦小報,這麽搞容易出問題。
陸時有選擇地說了說,随後又加上了:“小說、漫畫、兩性、笑話、生活常識。”
斯科特拍手,
“好!一聽就非常有趣!”
沃德豪斯嘀咕道:“早知道當時就該讓工藝和娛樂學院也并入聯盟了,那幫學生中會畫畫的人可多。”
陸時聽了,無力吐槽。
庫珀哭笑不得,
“爵士,您未免也太功利了吧?”
沃德豪斯尴尬地摸摸鼻子,擺手道:“沒有沒有,我也是爲了聯盟好嘛~”
另外三人懶得搭理他。
陸時說道:“庫珀先生、斯科特先生,我請你們過來,就是想讓你們幫忙辦報。畢竟,倫敦大學聯盟的出版社隻做過雜志,而你們都是有經驗的新聞人,懂如何辦報。”
斯科特點頭,
“當然,我會幫忙。”
另一邊的庫珀也說道:“算我一個。隻是,這報紙該叫什麽?”
沃德豪斯提議道:“《倫敦時報》?”
斯科特當即就否決掉了:“不好,時報不合适。”
時報,對應英文“Times”,著名的有《泰晤士報》、《紐約時報》,
總體上,所有的時報都有綜合性強的特點,尤其關注時代發展的動态和相關事件,格局和立意都站得比較高,
此即所謂的“質報”。
但這種報紙的銷量往往賣不上去,所以也不得不改變,
例如《泰晤士報》,在1908年就走向了通俗化。
沃德豪斯又說:“《倫頓郵報》,如何?”
庫珀歎氣,心說政客的想象力也就到這兒了,怎麽都是這麽普通的名字?
斯科特說道:“不響亮。”
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還是嫌棄太普通。
沃德豪斯被連續否決了兩個提案,直接就擺爛了,說道:“我實在想不出什麽有趣的名字了。”
報紙的名字确實很難想,
既要讓人印象深刻,又不能過于複雜。
斯科特說:“我最近就在考慮把《曼徹斯特衛報》改成《衛報》,所以深知取名之難。大家還是不要太着急,慢工才能出細活嘛~”
衆人點頭稱是。
過了半分鍾,陸時說:“叫《鏡報(The Mirror)》吧,媒體應該如鏡子般反映社會的美好理想。”
他說這話的時候毫不臉紅。
臉皮還挺厚的啊……
庫珀、斯科特、沃德豪斯都暗暗佩服。
他們表面上卻表現出了無比的贊同,異口同聲道:“好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