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曆史,京師大學堂要到1902年才重新招生,
而且,張百熙進行改革,設速成、預備兩科,成立仕學館和師範館,明确規定辦學宗旨爲“激發忠愛,開通智慧,振興實業”,
陸時就算寫出《萬曆十五年》,也不可能立即用作教材,
畢竟是明史,清廷的學堂就算開科史學,必然也是要施以控制的。
好事還需多磨。
鄭觀應拉住辜鴻銘,
“鴻銘,你可别吓着了小陸先生。”
剛才還是“陸先生”,現在就變成了“小陸先生”,關系拉近了不少。
陸時好奇道:“鄭辦理,您此來倫敦所爲何事?”
他認爲鄭觀應前來拜訪自己應該是突發事件,真實意圖肯定是公事,說不定和輪船招商局有關。
鄭觀應看向夏目漱石,
後者立即會意,
“我帶着吾輩出去溜一圈。”
說完,便拿了遛貓繩,把喵喵叫的吾輩薅走了。
屋内隻剩下三個中國人。
鄭觀應說道:“小陸先生有所不知,我現在的身份很多,不隻是輪船招商局的辦理,還是漢陽鐵廠的總辦,同時兼任粵漢鐵路總董。”
這話的内容看似炫耀,
但是,鄭觀應臉上是心力交瘁的苦笑。
陸時不解,
“這些活很壓人?”
鄭觀應搖頭,
“倒是不壓人,就是……唉……我此來倫敦,是因爲粵漢鐵路的事。”
說完,他開始介紹基本情況,
鐵路自番禺縣起,終點在武昌縣,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由張之洞督辦蘆漢鐵路時提議修築。
陸時利用後世的地理知識在腦海裏勾勒地圖,随即恍然大悟,
粵漢鐵路應該是京廣鐵路的一部分。
他說:“修鐵路不是好事嗎?要想富、先修路嘛~”
這話是鄭觀應第一次聽,
“這是順口溜?”
陸時說:“算是順口溜吧。改善交通,地區間的資源調配會變得迅速,能帶動經濟發展。”
鄭觀應大點其頭,心道不愧是《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
很多沒見識的,以鐵路爲妖魔鬼怪。
他說:“修鐵路固然是好事,但問題在于錢。”
說完便繼續介紹背景。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粵漢鐵路開始招募商股,但屢次不敷,
借此機會,美國的華美合興公司(American China Developmentpany)積極運作,以資金供給爲條件,獲得了鐵路的修築權。
但問題在于,這家公司是美國某前參議員聽聞中國大辦鐵路後新成立的公司,并沒有相關經驗,
他們承諾在五年内修完840英裏的鐵路,結果三年下來,毛都沒有一根。
這種事,現代中國人是理解不了的,
840英裏,對于一個基建大國,簡直就是小兒科。
而此刻的鄭觀應卻是愁得頭都快秃了。
他郁悶道:“合興公司不爲全部幹線之規劃,先從支線着手,工事遲緩,非難之聲已然四起。”
“唉……”
這一聲歎氣聽着就很慘。
陸時問:“那您爲何要來英國?”
鄭觀應說道:“不止是英國,還有歐洲諸國我都已去過,或在計劃之列。”
他忽然壓低聲音,
“合興公司修不好鐵路,英、法二國便差人出面,想要購買鐵路股标。”
“啧……”
陸時咋舌。
一旁的辜鴻銘問道:“正翔對英國觀感如何?”
鄭觀應說道:“不怎麽樣。”
辜鴻銘又問道:“那法國呢?”
鄭觀應說:“也很差。”
辜鴻銘忍不住笑,
“你啊你……我看伱是對英、法有偏見。”
清法戰争時,鄭觀應曾往暹羅、西貢、新加坡等地調查了解敵情,後被英國的太古輪船公司借故控追“賠款”而遭拘禁,經年始得解脫,
這能對英、法有好感就怪了。
最爲神奇的是,鄭觀應還曾在太古輪船公司當過買辦,
那件事過後,讓他對列強完全看透,
白人都是無情無義的傲慢貨色,在他們眼中,中國人永遠不可能是“自己人”。
這之後,鄭觀應才寫成《盛世危言》一書。
陸時好奇,
“那鄭先生的意思是?”
鄭觀應說道:“我就算有自己的意思,也沒什麽意思啊……因爲義和團,許多國家的公司對粵漢鐵路心存顧慮,願意接手的公司就那麽幾個,可選擇的餘地小得可憐。”
他此來歐洲各國,就是未雨綢缪,
要是合興公司真的搞不定,那就得重新選擇合作方了。
陸時問:“可有意向?”
鄭觀應回答:“萬國公司或許是不錯的選擇。”
陸時知道對方說的應該是比利時一家有王室背景的公司——萬國東方公司,
他皺眉道:“不怕重蹈盧漢鐵路的覆轍?”
盧漢鐵路就是京漢鐵路,
當年,借款築路的消息一經傳出,美、英、法、比等國的公司派代表蜂擁而至,競相兜攬,
清廷認爲其他國家胃口太大,而比利時是個小國,鋼鐵資源豐富,鐵路技術成熟,最主要的是他們“于中國無大志”,比較讓人放心。
最後的結果,曆史課本上寫得很明白了。
但此刻,京漢鐵路還沒有修好,清廷對比利時的貪婪仍是不知不覺的狀态。
鄭觀應不解道:“什麽覆轍?”
陸時歎氣,
“從萬國公司借款,整整三十年,一切的行車管理權均歸其掌握。這合理嗎?”
鄭觀應還是有點兒懵,
想了好一陣,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小陸先生是因爲聯軍侵華的事對比國心生怨念了吧?”
陸時詫異地問道:“什麽事?”
鄭觀應又懵了,
“你不知道?義和團攻擊蘆漢鐵路,殺死了六個比國工人,比國借此要求賠款。”
陸時無語。
對于列強來說,戰争借口不是随便找嗎?
他現在反倒覺得,如果夏目漱石沒離開就好了,
日本在近代被英國、美國來回蹂躏,對于列強國家的手段是有認識的,不至于看不出比利時的伎倆。
陸時說:“鄭總董啊,管理權歸了比利時人,那我們還算有鐵路主權嗎?再說了,财政上的損失也比那些借款多得多啊!說好聽了,那是借債,說難聽了,那就是掠奪!”
一旁的辜鴻銘皺着眉頭思考,
良久,他說:“借款隻有450萬鎊,且年息才五厘,不合适嗎?”
這話聽得陸時差點兒吐血。
鄭觀應卻是反應過來了,
他沉默道:“紙面上,這筆錢确實不多,但是……”
後面的話沒說完,卻等于說了。
陸時繼續道:“而且,我們還給比利時人行了太多的方便。就說修築鐵路的材料,除了漢陽鐵廠可以供應外,其餘都歸比利時公司承辦,并享受免稅待遇。這也不對頭。”
免稅的鋼鐵大搖大擺地進入國境,裏面的貓膩能少了?
鄭觀應看看陸時,心中再一次感慨,
青年才俊。
其實,陸時的這些擔憂,朝堂上的大人們也有預見,
很多人認爲比利時雖爲小國,但素來和法國穿一條褲子,而法國又與北方的俄熊關系密切,
此間千絲萬縷、利益糾葛,根本掰扯不清。
但鐵路總歸要修,
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鄭觀應問道:“小陸先生會不會把問題看得太重?”
陸時擺手,
“其實不用我說,幾年後,等着鐵路修好,你們也會視比利時爲眼中釘、肉中刺了。”
鄭觀應好奇道:“你如此确定?”
曆史就是那麽發展的,
陸時怎麽可能确定不了?
他說:“本來,比利時隻是一個跟在英、法身後狐假虎威的小角色,現在卻以鐵路爲抓手,再加上金融業的攻勢,有了上桌喝湯的胃口,讓人無奈啊……”
辜鴻銘和鄭觀應沉默不語,
這當然隻是表面的平靜,兩人的内心其實都已經被說服了。
他們震驚于陸時的見微知著。
辜鴻銘道:“正翔,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事吧?陸時可是一名言出法随的預言家。”
鄭觀應一愣,随即想起對方這麽說的原因,
辜鴻銘與他講過,陸時曾準确預言太後挾持皇上“西狩”,還京後,太後命皇上備位随朝,以欺天下視聽。
如果陸時在權力中樞,有此見解并不算稀奇,
可他隻是一介普普通通的留學生,朝堂之上并無根基,卻能倚靠報紙上的消息,再依托分析,把局勢看得如此透徹,屬實難得。
大賢之才隐于野,說的就是這種人。
鄭觀應本來隻想倒苦水,
現在,他卻忍不住想要問策,于是道:“小陸先生,可有什麽辦法?”
陸時回答:“還能有什麽辦法?贖回呗~”
這話說得輕松。
鄭觀應頗爲無奈道:“怎麽贖回?合同簽在那兒,白紙黑字,撕毀合約可是要挨……咳咳……”
他想說“挨揍”一詞,但覺得不妥,将之用咳嗽掩蓋了。
陸時輕笑,
“您來歐洲,不也是爲了撕毀合同做準備嗎?”
鄭觀應端起茶杯,啜飲一口英式紅茶,随後咕哝一句“暴殄天物”,這才說:“那也不是我要撕毀合約,而是美國人。他們承諾五年内修好粵漢鐵路,可現在呢?”
陸時說:“比利時人也有類似的問題吧。”
鄭觀應搖搖頭,
“沒,比國的工人還是靠譜的,盧漢鐵路肯定能在規定時間内完工通車。”
按照曆史,1906年4月1日,京漢鐵路全線正式通車,
這一日期确實沒有超出《盧漢鐵路比國借款續訂詳細合同》和《盧漢鐵路行車合同》的規定。
陸時說:“不一定非得在工期上做文章。”
鄭觀應放下茶杯,坐直身體,
“此話怎講?”
陸時提點道:“剛才,我們不是說到了鋼鐵供應嗎?”
鄭觀應是漢陽鐵廠的代辦,當然知道此事細節,點了點頭,說道:“盧漢鐵路的鋼軌大多是漢陽鐵廠制造的,有什麽問題?”
陸時說:“鐵路橋梁大都是鋼結構,但類型複雜,載重等級不一緻。以此爲前提,一部分鋼材來自漢陽鐵廠,另一部分來自進口,如此不一緻,真的沒問題嗎?”
蓦地,鄭觀應雙眸一亮,
他像是被點透了,
“不隻是鋼鐵。比國爲了減輕投資負擔、加快施工進度,基樁深度不夠,施工期間偶有橋墩被洪水沖毀的事例,這種情況下建成的鐵路,保固期必然不達标,曆年洪水期恐怕也需要抛擲大量蠻石……”
鄭觀應越說越興奮,
但很快,這種興奮就被澆滅了,
他說:“都是細枝末節。我們憑什麽挑比國人的刺嘛!”
清政府孱弱,
即使比利時公司修建的鐵路不符合合同規定,也沒人能站出來說話。
全球殖民的時代,尊嚴隻在劍鋒之上。
陸時說道:“比利時背後站着法國,既然法國動手,英國人會坐以待斃嗎?”
鄭觀應說道:“你的意思是,在驗收的時候,引英國公司爲裁判?嘶……這一招卻有實行的可能。”
大英,
成事不一定足,但敗事肯定有餘,
突出一個攪屎棍特性。
鄭觀應越想越覺得能成事,但又歎了口氣,說道:“贖回還有一個要點,那就是錢。”
陸時攤手,
“這我就沒辦法了。實在不行,以稅收爲擔保,向英國借錢。”
鄭觀應覺得陸時在開玩笑,
以稅收爲擔保?
斷無可能!
然而事實上,粵漢鐵路修築權的贖回就是以粵、湘、鄂的稅收作爲擔保,向英國借款110萬英鎊,徹底斷了比利時人的念想,迫使萬國東方公司出售股份。
也正是這個事件之後,各地掀起了收回鐵路路權的運動。
所以,還是那句話:“大英攪屎棍,誰用誰知道。”
陸時擺了擺手,
“我也隻是紙上談兵罷了,您盡管一聽,就當是晚輩的狂想。”
鄭觀應說:“确實是些狂想,但也有可取之處。若我朝的年輕人都能像你一樣,何愁前路迷茫?”
辜鴻銘點頭,
“我也這麽覺得。”
剛才,他還覺得陸時寫教材應爲文學、史學、地理等科,
可經過剛才的一番讨論,他又覺得陸時編寫政治、商業教材也沒什麽問題,無論是商法學還是行政學,又或者商業地理,陸時應該都是頗爲擅長的。
辜鴻銘說:“陸時啊,你準備什麽時候寫教材?”
陸時撓撓頭,
“這……還是等等看吧。京師大學堂還沒有複課呢,我就算寫好了,又有什麽用?”
辜鴻銘站起身,
“無論如何,我要代年輕人感謝你的慷慨相授。”
說着,對陸時深深地鞠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