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沉默了。
他們都在等着陸時能說出什麽标新立異的觀點。
陸時說:“剛才有人提到了文明延續的問題,一般來說,文明應該具備三個要素:文字、文化、社會組織。它不等于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甚至不等于一個血統或一個種族。”
有人指出:“陸教授,扯得有點兒遠了。”
其他人跟着點頭,
剛才不是在說英漢之争的問題嗎?
要回答,也應該一個一個來。
陸時一臉嚴肅地說:“我是聽到了有人說‘中國文明早就已經沒有延續了’,甚至還認爲,漢語強于英語是一種愚蠢的想法。所以,我才會講這些。”
他糾正道:“首先一點,我剛才隻提到了韻律。我沒有說兩者在應用層面上孰優孰劣。”
接着,他又道:“其次,中國文明并未斷代。隻要是一個正常的、受過一定教育的中國人,秦漢之前的文字可能比較難辨認,但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後,應該沒幾個不認識的字。”
卡文迪許問:“秦始皇是什麽時期的人?”
在場有不少人了解中國的曆史,
夏目漱石最精通,立即給出答案:“公元前220年左右。”
卡文迪許愣在當場,
“公元前?”
他看看身邊的教授們,心中産生一個想法:
同時期的歐洲更多使用拉丁文,可現在隻接受普通教育的歐洲人能認得拉丁文嗎?
這個問題他最終沒問出來,
因爲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陸時說:“所以我要回應剛才那個問題。”
他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中國的文字一脈相承。從甲骨文開始,到現在使用的漢字,能看到一條清晰的發展脈絡。換句話說,字可能有變化,但是這種變化是在原來的基礎上演變的,而不是被其他文字覆蓋了。”
這點無可辯駁。
但盡管是事實,陸時說的話還是挺紮心,
尤其那句“不是被其他文字覆蓋了”,肯定會讓部分歐洲人産生意有所指的錯覺。
陸時豎起兩根指頭,
“第二,中國的文化是連續的。”
這句話說完,立即引得劍橋的學生們摩拳擦掌,
有人嗆聲道:“這不對吧?清朝可是……哼哼……”
英國人雖然不了解漢文化,
但是,他們了解清廷。
陸時說:“看來,你們也了解中國。”
曾幾何時,帶清也是在不當人的帶英眼裏的“列強”,
但伴随着戰争,清軍屢戰屢敗,最終,帶清被迫簽署各種條約,這才導緻國際地位出現一落千丈的局面。
剛才提問的人點頭,
“略知一二。”
陸時接着話茬回複對方:“确實是‘略知一二’的水平。你剛才是想說,清朝是異族的統治,對吧?那麽,我想問一下,在外族入侵的時代,漢人是否保持了自己的文化呢?”
這個問題就有點兒深入了,
沒人回答。
反倒是卡文迪許、沃德豪斯這樣的政客有些懂行。
沃德豪斯說:“這一點确實。中國很神奇,異族人即便是成爲統治者,但在很多情況下,異族必須深度綁定漢人才能治理好國家。因此,異族反而要學習漢文化。”
蕭伯納問:“那不是會被同化嗎?嘶……到最後,會不會分不清自己的血脈,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
沃德豪斯搖了搖頭,
“這點,我也不太清楚。”
蕭伯納吐槽道:“那你剛才說那麽多。”
沃德豪斯說:“有感而發罷了。”
他其實是想到了那些不平等條約,很多都是由清廷的漢臣主導簽署的,所以才會讓他覺得異族必須依靠漢人治理中國。
陸時說:“歐洲文明的祖先,應該是古希臘、古羅馬,這沒問題吧?”
學生們面面相觑,
這種默認的态度也是一種回答。
陸時便繼續道:“現代中國與古中國文明的關系,遠比現代歐洲與古希臘文明的關系要近得多。”
有人說:“那古埃及呢?”
英國在非洲有大量殖民地,
所以,現場的學生們首先想到的是引那片土地爲例進行反駁。
陸時回答:“我剛才講,文明不等于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甚至不等于一個血統或一個種族。爲什麽說古埃及滅亡了?不是說埃及這塊土地消失不見了,也不是生長在那塊土地上的人絕種了。土地還在,總會有人生活。但是,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古埃及信奉、崇拜的是什麽神明?現在的埃及呢?而古埃及的統治手段是政教一體,現在的宗教與當時截然不同,不是相當于文明被覆蓋了嗎?”
這些觀點并不多麽新穎,卻很難反駁。
詹姆斯點點頭,
“不錯,陸教授确實是有研究的。隻不過,埃及人應該不喜歡聽這些。”
卡文迪許說:“說中國文明斷絕了,中國人就願意聽?”
衆人沉默。
陸時有機會一一反駁那些片面的觀點,還是因爲有站在演講台上演講的資格,
埃及人想反駁,有那個機會嗎?
有學生說:“陸教授剛才不是說,‘很多中國人都覺得漢語是一種累贅’。一個自我放棄的文明,将來真的不會斷掉嗎?”
陸時說:“那是少部分人的觀點。”
學生不解,
“可伱說了是‘很多中國人’。”
陸時攤開手:“告訴你一個數字好了,中國現在的人口是四萬萬,而倫敦居民不過二百萬。所以,‘少部分人’和‘很多’并不沖突,關鍵是要看你以什麽爲參考。”
在1901年,清政府會發表全國人口統計數字,爲四萬萬七百萬,
但這是約數,因此,四萬萬隻是當時人對中國人口總數的一種大概的估計與認識。
陸時說:“中國的失敗和沉淪隻是暫時的。”
他豎起三根手指,
“第三,我們的土地必然複興。”
之後,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們的人民依然堅韌。無論現在面對怎樣的困難,我們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這便是文明延續的基礎。”
學生們敬佩地看着陸時。
他們見識過各種政界大佬,但沒有一次演講讓人如此印象深刻。
漸漸地,有掌聲出現。
人的心理很難解釋,一旦接受了某人,往往就會變得全方位的寬容。
陸時說道:“我講中國文明的傳承,并不是想申明漢語有長久的曆史,所以一定就強于英語。我隻是想說,世界上的文明多如繁星,語言也各有優劣。”
他低聲吟誦道:
“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吟誦用的是漢語。
陸時說:“這句詩出自《詩經》,它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開端,是一部詩歌總集,誕生于春秋中期。而春秋,從公元前770到公元前476年,到現在已經兩千多年了。中國人研究詩歌這麽久,在韻律上頗有建樹,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吧?”
劍橋的學生們全都露出笑容,
從心底裏,他們已經接受了陸教授的說法。
陸時繼續道:“你們是劍橋的學生,将來都是要在各個領域有所成就的,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更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每一個文明。我有一個夢想……額……”
演講進行到這兒,忽然中斷了。
衆人好奇地看着陸時,
他們都在等待陸時有什麽夢想呢~
陸時尴尬,
因爲專業的關系,他能全文背誦的英文演講非常多,
例如丘吉爾的《我們将戰鬥到底》,“我們将戰鬥到底,我們将在法國戰鬥,我們将在海洋上戰鬥,我們将充滿信心地在空中戰鬥!”,應該很多人都聽說過。
再例如《我有一個夢想》,
剛才陸時說到了平等,所以差點兒就把話拐到了馬丁·路德·金的那篇著名演講上。
他輕咳一聲,說:“我們還是繼續說回翻譯的問題。”
忽然岔開話題,學生們肯定不幹。
下面炸成了一鍋粥,
“爲什麽不繼續?”
“陸教授說說你的夢想吧。”
“對,講講吧!”
……
議論從四面八方襲來。
學生們都想知道陸時的夢想是什麽。
陸時頭疼。
他沉吟片刻,說道:
“
同學們,雖然遭受種種困難和挫折,我确實有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在尼日利亞、肯尼亞、烏幹達,昔日奴隸的兒子将能夠和昔日奴隸主的兒子同席而坐,共叙手足情誼;
我夢想有一天,甚至連羅得西亞這個壓迫成風的地方,也将變成自由和正義的綠洲;
我夢想有一天,在緬甸、印度,亞洲人和英國人能夠骨肉相親、攜手并進。
”
尼日利亞、肯尼亞、烏幹達在西非,
羅得西亞在南非,
緬甸、印度在亞洲。
這些是英國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
沃德豪斯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低聲說道:“呵呵,我感覺陸教授的英文演講比他的作品還要有煽動性。”
這是必然的,
陸時的演講改編自《我有一個夢想》,該演講的價值甚至無法有一個準确的衡量尺度。
蕭伯納點頭道:“是啊……”
沃德豪斯說:“難怪溫斯頓對陸教授的評價這麽高。”
如果陸時聽到這話,一定會吐槽。
他是一個中國人,四處疾走、呼籲平等,那沒有問題,
利益使然嘛~
丘吉爾一個英國人爲此奔波,甚至放棄在海外殖民地的各種權利,豈不成了英奸?
而最魔幻的一點是,丘吉爾确實也是這麽幹的,
他加入自由黨後,很快被任命爲殖民地事務部次官,在任内最重要的成就是推動南非取得了自治地位,
說是“南非國父——丘吉爾”都不爲過。
至于後來丘吉爾對美國的種種嘔心瀝血、肝腦塗地就更不用說了,
嗯,确實非常英奸。
陸時的演講還在繼續:
“
我有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聖光披露,滿照人間。
無論是誰,我們都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禱、一起鬥争。
如果英國要成爲一個偉大的國家,這個夢想必須實現:
讓平等之聲從尼日利亞的連綿山脈中響起來!
讓平等之聲從布爾戰場的屍山血海中響起來!
讓平等之聲從印度的戈壁荒漠中響起來!
……
”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學生們的表情都極其精彩,或驚訝、或癡迷、或備受鼓舞、或熱淚盈眶,
顯然,都受到了演講的影響。
但陸時看着他們,表情卻是十分淡然,
他的心裏明鏡一般,
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英國人享受着殖民世界帶來的一切便利,又怎麽會真的平等待人?
普通市民好忽悠,看了《是!首相》,便會罵幾句内閣,
精英們卻不同,
尤其是作爲政客搖籃的劍橋大學的學生們,
這裏,有八成概率往威斯敏斯特宮輸送帝國主義者,另外兩成則是投機主義者,嘴上喊着“自由!”、喊着“平等!”,實則都是口号,心裏裝的不過是選票罷了;
而那些真正相信的,又往往進不了威斯敏斯特宮。
可即便如此,演講的效果還是非常明顯的,
因爲《我有一個夢想》描繪的夢想宏大而美麗,真的很能給人打雞血。
在長久的寂靜後,學生們議論紛紛。
陸時雙手下壓,示意安靜,
前排的人注意到他的動作,閉上了嘴,
後面的人還是在讨論。
卡文迪許眉頭大皺,
“安!靜!”
一時間,整個河畔的草坪安靜了下來。
陸時對卡文迪許深鞠一躬,
“謝謝校監先生。”
随後,他對學生們說道:“我知道,我的演講隻不過是一場夢,一場白日夢。因爲劍橋的學生,不可能相信其中的任何一個字。”
看破不說破,
陸時直接講出來,十分打臉。
但沒人能反駁。
确實,在剛才的激動過後,劍橋大學的學生都冷靜了不少,
讓平等之聲從尼日利亞的連綿山脈中響起來?
還是算了吧。
倫敦大學聯盟的學生們卻不是這麽想的,
有人帶頭喊:“陸教授,你講的實在是太好了,能不能再多講幾句?”
此言一出,劍橋大學的學生面上無光。
相比起倫敦大學聯盟那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們,他們這些人簡直就像是已經半隻腳踏入威斯敏斯特宮的“老頭子”,暮氣沉沉,好像一切都爲了利益考量。
陸時笑着擺擺手,
“不了,我言盡于此。咱們繼續本次演講的主題——翻譯。”
說完,他将話題繞回了《信、達、雅》。
看着陸時在上面侃侃而談,卡文迪許陷入沉思。
過了一陣,他問身旁的教授們:“你們說,陸教授剛才說的那些,就比如‘如果英國要成爲一個偉大的國家,這個夢想必須實現’什麽的,可是發自真心?”
教授們沉默以對。
等了半分鍾,見久久得不到答案,卡文迪許低聲說:“陸教授,真是爲了大英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