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陸時像往常一樣起個大早,随意吃了點兒,便繼續磨《魔戒》三部曲。
而另一邊,夏目漱石卻沒再對着《我是貓》用功。
他一邊打呵欠,一邊伸懶腰,
“哈~~~”
吾輩也跟着“哈~~~”。
一人一貓動作完全一緻。
陸時說:“你怎麽不繼續寫書了啊?”
夏目漱石無奈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從上次伍德先生看了我的小說,我的心就老是不平靜:有時候感覺自己很行,好像能出版;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不行,怕被人看笑話。”
這種心态,很多網文作者在上架之前有體會,
簡單來說就是兩個字——
浮躁。
陸時撇撇嘴,
“那你出去遛貓吧。逛逛,心情應該能平靜下來。”
夏目漱石看了吾輩一眼,說:“算了算了,我怕被它撓。”
說着,他拿起一旁的報紙開始翻閱,
“我還不如再讀讀你的書評,感覺常看常新,能學到不少寫作技巧。”
那篇《淺談叙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他翻了不下十遍,整個版面的空白處都被各種筆記疊滿了,
就這樣還不夠,得用本子加記。
陸時說:“怎麽?你有興趣寫推理小說?”
夏目漱石寫推理小說,想想就挺刺激。
但這件事也不見得不可能。
日本是本格派的起源地,
松本清張、橫溝正史、江戶川亂步,這三座“日本推理文壇高峰”會在20世紀20年代之後聳立幾十年不倒。
夏目漱石擺擺手,
“算了,那種東西我可寫不來,對知識的要求太多、太雜了。”
作爲一個純粹的文科生,确實搞不定推理作品。
但《淺談叙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裏面講述的很多内容是共通的,任何小說家取其精華,都足以提升構思作品的能力。
夏目漱石又仔細研讀了幾段,
之後,他問:“你把自己壓箱底的東西就這麽毫無保留地寫出來,不怕……不怕……嗯……”
陸時提示:“你想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夏目漱石點點頭,
“對,就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句話在中國應該算是共識吧?”
陸時搖頭,
“肯定不是共識。這句話隻适用于某些行當。”
他沉默片刻,說道:“而且,我在寫書評的時候也沒想那麽多,就是想到什麽寫什麽。”
夏目漱石無語,
“你‘想到什麽寫什麽’就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陸時隻好重複道:“我真沒想那麽多。”
這是實話。
作爲一名職業翻譯,他接觸的作品非常多,
讀得多,自然會有一套自己的理解,能夠将之見報,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實現心願。
夏目漱石對陸時的寫作能力已經見怪不怪了,便沒有再多問,将《淺談叙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放到一邊,轉而拿起《泰晤士報》,
結果,他隻看了幾頁就坐直身體,
“這是什麽!?”
陸時問:“怎麽了?”
夏目漱石目瞪口呆的表情,過了好一陣才能把嘴合上,
他對陸時招手,
“你快看!這裏有劍橋大學的公開信!”
陸時湊過去,
兩人一起閱讀信上内容。
——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陸教授福啓:
近日拜讀《淺談叙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奇文大有點石成金之能,實乃世所罕見。
吾輩觀之,夜不能寐、獲益良多。
……
陸時撓撓頭,總感覺這個“夜不能寐、獲益良多”好像在哪兒聽到過,又或者冥冥之中天人感應到過。
夏目漱石倒是對這兩個詞沒什麽特殊的想法,
“陸,你看!劍橋大學邀請你去他們學校演講!這麽說來,那個賭約……”
陸時點頭,
“沒錯,他們認輸了,是我赢了。”
房間内不由得陷入安靜,
“……”
“……”
“……”
吾輩被這突如其來的怪異氣氛弄得有一點兒緊張,忍不住“喵嗚~”一聲。
陸時蹲下來,摸摸吾輩的頭。
吾輩這才放松身體,仰卧着露出肚皮。
陸時一邊RUA貓,一邊說:“沒想到啊沒想到,劍橋大學這麽有誠意。”
他的目光停在那封公開信的落款,
那裏并非“劍橋大學”,而是一連串的人名,
斯賓塞·卡文迪許、
蒙塔古·羅茲·詹姆斯、
約翰·威廉·斯特拉特、
……
從校監到副校長,再到學院院長,最後到各院教授,加起來一共二十多人署名,
換句話說,這是一封聯名信。
陸時看着那一個個名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咕……”
夏目漱石問:“怎麽?”
陸時說:“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麽人?”
夏目漱石沒接茬,
不過,看他的模樣,就不像是知道的樣子。
陸時繼續道:“就說這位斯特拉特,可以說是物理學界泰鬥級的人物。”
夏目漱石震驚,
“你連這都知道?”
陸時會對斯特拉特有印象,是因爲斯特拉特将在1904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至于其他那些理科牛人,除非在某些科普著作中出現過,否則,他也就對名字有那麽幾分熟悉,連從事哪個領域的研究都不甚清楚。
夏目漱石說:“你準備怎麽處理?”
陸時沉吟,
良久,
“我覺得應該去。”
這是一個出于理智做出的決定。
雙方暗室之中私下作賭,劍橋大學願意大大方方地認輸并履行賭約,胸懷已經足夠坦蕩,
而陸時又沒有損失,當然可以借坡下驢。
夏目漱石皺眉,問道:“壓力會不會有點兒太大了?”
陸時點頭,
“壓力肯定大啊。劍橋大學的學生,不管是哪個學院的吧,都得是學霸,我如果在演講中車轱辘話來回說,肯定露怯。”
夏目漱石連連搖頭,
“我不是說演講的事,你演講肯定沒問題。”
說着,他揚了揚手裏的報紙,
“我說的是這個。”
陸時意會,
室友指的是輿論壓力,
登報的公開邀請,确實會造成這種困擾。
陸時說:“我不覺得劍橋大學這是在施壓。你看這篇文章的措辭,十分懇切真誠。”
對于這一點,夏目漱石也是贊同的,
看過了這篇公開的聯名邀請信,才覺得英國人有那麽點兒紳士的樣子。
但問題是,
“壓力就是壓力。”
夏目漱石仍然擔心。
陸時笑了笑,
“那劍橋大學的壓力比我還要大。他們都如此低姿态了,我要是真的拒絕,那署名的這些人老臉得往哪擱?而且,這種公開信也是一種對我的保護。”
陸時這麽說是因爲知道一些實例。
就比如蔡元培,曾因北洋政府的迫害而逃離北大,
北大師生便在報上登出公開信,語氣誠懇地想把蔡校長請回去。
因爲登報,事情鬧大,蔡元培便被修了一層“金身”。
(最後他還是沒回去,因爲在北洋政府眼裏,有礙輿論觀瞻從來都不是個事兒。)
夏目漱石問道:“你想好了?”
陸時“嗯”了一聲,
“冤家宜解不宜結嘛~現在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回應。”
花花轎子人人擡,
劍橋大學既然給足了面子,陸時自然要有所回應。
夏目漱石說道:“要不,你也回一封信?”
這确實是一個辦法。
陸時提筆,埋頭寫作,同時嘴裏念念有詞道:“今拜讀貴校公開信,夜不能寐、獲益良多……”
夏目漱石一臉懵,
“什麽‘夜不能寐、獲益良多’?”
陸時愣了愣,一邊劃去那行字,一邊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像被人施了咒,忍不住要寫這句話。”
他搖搖頭,将奇怪的想法清出腦海,繼續寫回信。
……
威斯敏斯特宮,
沃德豪斯辦公室内。
煙香萦繞,
丘吉爾和沃德豪斯隔着辦公桌相對而坐,
兩杆大煙槍各夾着一支雪茄,翹着二郎腿,享受着議會的會後時光。
沃德豪斯說:“溫斯頓,你怎麽不看報紙了?”
“呼~”
丘吉爾呼出一口氣,
他說道:“剛開完會,你就不能讓我休息一會兒?”
沃德豪斯吐槽:“用我的雪茄休息……”
他在“我的”一詞上加了重音。
丘吉爾嘿嘿地笑,雙唇一抿,将雪茄穩穩叼住,随後拿起一份《泰晤士報》,仰躺進扶手椅裏,快速地浏覽今天的頭條。
結果,兩分鍾過後,
伴随着“吧嗒”一聲輕響,丘吉爾嘴裏的雪茄掉到了地上。
沃德豪斯不滿道:“我的地毯!”
丘吉爾還在看着報紙,仿佛沒聽見。
沃德豪斯提高了音量說:“喂!溫斯頓!你還不快點兒把雪茄撿起來?我可不想地毯被燒個洞!”
丘吉爾這才回過神,
“爵士,你來看看這篇文章……不,這封公開信。”
沃德豪斯不明白對方慌張什麽,
他先繞過辦公桌,撿起掉在地上的雪茄,之後才将目光投向報紙。
沒想到,
吧嗒——×2
手裏的兩支雪茄都掉了。
沃德豪斯語無倫次道:“這是什麽……這個……唔……它……到底是……”
他的雙眼好像無法從那封劍橋的公開信上挪開了,
因爲過于震撼,暫時無法組織起有效的語言。
丘吉爾倒是已經恢複了正常,彎腰把兩支雪茄撿了起來,熄滅其中一支,放進随身的小木盒裏,并将另一支叼在嘴中。
他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沃德豪斯問:“你不是和劍橋的那幫人很熟嗎?”
丘吉爾笑着攤手,
“不好意思,我就讀于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我父親是牛津的畢業生。”
沃德豪斯沒好氣地瞪了丘吉爾一眼。
現在,丘吉爾還是保守黨人士,與當今首相塞西爾、及其政治繼承者貝爾福都很親近,
而這兩者都是劍橋出身,
更不用說劍橋的校監卡文迪許本就是保守黨大佬。
沃德豪斯問:“你真沒聽到任何風聲?”
丘吉爾鄭重點頭,
“沒有。”
“唔……”
沃德豪斯陷入沉思。
丘吉爾好整以暇地整理衣服,同時說道:“當然咯,也有可能是因爲我靠你們靠得太近,被保守黨的同仁們排除出核心圈子了。”
這話讓沃德豪斯忍不住再翻白眼,
“你覺得我信?”
丘吉爾可是“交際花”,應該不至于探聽不到這麽大的事。
沃德豪斯的目光掃過公開信的署名,發現除了卡文迪許,其他人都幾乎隻有學術背景,而沒有政治背景,
他沉聲道:“莫非,這封信真的隻是簡單的邀約?”
這看似是問句,其實是自言自語。
政客就是這樣子,什麽都喜歡往複雜的方向上聯想。
丘吉爾接過了話茬:“我覺得是這樣。德文郡公爵在邀請人聯名的時候,應該是刻意回避了那些有政客背景的畢業生。”
說着,他抽出一份《曼徹斯特衛報》,
“聯想到之前詹姆斯教授公開批評陸教授的《羅馬假日》,陸教授也進行了回擊,我有理由相信,陸教授和劍橋大學之間有過什麽承諾,甚至賭約。”
這個推測十分合理。
沃德豪斯震驚,
“你的意思是,劍橋認輸了?”
丘吉爾隻是笑笑,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個态度等于默認。
沃德豪斯不知該如何評價此時的心情,除了一個詞:
“Fxxk!”
他想不明白,怎麽會有這麽牛的人,
還特喵的是個中國人。
緊接着,他又想到一個問題:
“Fxxk!劍橋這不是相當于在挖我們倫敦大學聯盟的牆角嗎?卡文迪許是想找抽嗎?”
丘吉爾搖搖頭,
“就算挖角也不會成功的。陸教授在倫敦政經有民調項目,還是你投資的。人家收了你的錢,又從倫敦政經薅走了幹活的學生,但凡有點兒職業道德,都不可能棄你們而去。”
沃德豪斯這才放心,
無疑,陸時是一個有道德的人。
但丘吉爾後面的話又讓沃德豪斯剛放下的心懸了起來,
丘吉爾說道:“不過,你們倫敦大學聯盟内部管理混亂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說陸教授客座的倫敦政經,到現在還沒發出過正經的本科學位,人家說不定想‘良鳥擇樹築巢’。”
沃德豪斯不解道:“‘良鳥擇樹築巢’是什麽意思?”
丘吉爾說:“我最近剛學的中國諺語,感覺挺有道理的。”
沃德豪斯總覺得這句諺語怪怪的,
但他不懂漢語,自然沒法追問,于是将話題繞了回去,問道:“你真覺得陸教授會去劍橋?”
丘吉爾聳肩,
“誰知道呢?”
沃德豪斯趕緊問策:“你有什麽辦法?”
丘吉爾想了想,說道:“陸教授看樣子是個重情義的人,你讓學生們挽留一下呗~就比如演講當天,你拉一火車學生過去捧場,我覺得就是個好辦法。”
沃德豪斯一拍手,
“好!就這麽定了!包火車去劍橋聽演講!”
丘吉爾:“……”
他就是随口這麽一說,沒想到對方還真信了,
倫敦大學聯盟的學生們去劍橋大學聽演講,不會被認爲是砸場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