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跟着夏目漱石到了在布萊雅路租住的房子。
這所房子有一間卧室,并配有起居室,陳設頗爲老舊,在起居室的東面牆壁上,兩扇用磚頭封住的窗戶異常引人注目,被堵得嚴嚴實實,導緻屋内的空氣極不流通。
夏目漱石吐槽:“你别嫌棄,倫敦很多這樣的。”
陸時點頭,
“嗯,窗戶稅的後遺症。”
夏目漱石詫異看他,好奇地問:“什麽是窗戶稅啊?”
陸時沒有急着回答對方,而是走到窗邊,在楔形磚上摸索了一陣,好不容易找到卡扣,用力一拉,
咔哒,石磚窗戶右下角開了一個小洞。
夏目漱石一臉懵:???
“你幹什麽?!咱們……嘶……把房東的窗給弄壞了。”
陸時擺手示意對方别慌張,解釋道:“剛才不是說到了窗戶稅嗎?1851年之前,英國法令規定,凡房屋有窗10個以下者,課稅2先令;有窗10個至20個者課稅6先令;有窗20個以上者,課稅10先令。由于此稅隻就窗戶數課征,不考慮房屋的面積與價值,也不顧及納稅人的納稅能力,負擔畸輕畸重、極不合理。納稅人爲逃避納稅,很多将明窗改作暗窗,就像這樣。”
他趴在那個小洞上左右觀察,說:“這玩意兒頂多換換氣,指望它照明是不用想了。呼~讓我先醒醒酒。”
夏目漱石松了一口氣,
剛才,他差點兒被吓死。
沒想到陸時又說:“這麽住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等哪天把窗上的轉頭砸了。”
夏目漱石郁悶,心說自己怎麽請了個祖宗回來合租,
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問道:“陸,你爲什麽會與人合租?”
陸時無語,
“還能是爲什麽?沒錢呗~”
夏目漱石有些驚訝,問:“你們中國留學生也會沒錢的嗎?我一路坐船來倫敦,曾停留上海、福州等地,港口繁華,放眼望去皆是宏偉的建築,我的家鄉完全比不了。記得當時在上海,我去海關拜訪立花政樹,甚至還因爲那些西洋建築迷過一次路。”
陸時咂舌,
“你也說了是西洋建築,租界區嘛。”
夏目漱石沉默了。
日英簽署通商航海條約之前,外國人有權在日本的某些條約港自由居住,且享有治外法權,
在對外無能和喪權辱國這兩點上,德川幕府跟清廷差不多。
氣氛有些詭異。
陸時把幾隻箱子和旅行包搬到自己的床邊,打開行囊,布置陳設。
夏目漱石則打開燈,讀書寫東西。
相對無言了一陣,陸時走到對方身後,掃了眼書桌,發現上面擺滿各種文學類書籍,甚至還有幾本1893年前的《海濱雜志》(實爲《斯特蘭雜志》),一位叼着煙鬥的偵探畫片在封面上活靈活現。
“福爾摩斯?”
陸時拿起其中的一本随手翻看。
夏目漱石仍在寫着什麽,沒擡頭,說道:“你喜歡這個?那你拿去讀吧,讀完還給我。這種小說對我的學業無用。”
他選擇倫敦大學的國文學科作爲自己的主修專業,師從著名學者威廉·亞曆山大·史密斯,同時對文學、哲學、社會學進行深入學習。
陸時問:“你是公派,上面對你學業的要求是什麽?”
夏目漱石苦笑一聲,回答:“研究英文。不過我才來幾天就發現了,所謂的英國文學和我以前所認識的英文有着極大差異,精通英文不足以增強國勢。”
說着,他指指自己正在寫的東西,繼續道:“但無論如何,老師布置的作業還是得弄完。”
陸時湊過去問道:“什麽作業?”
夏目漱石回答:“我剛來不久,老師要考察我對英國文學的理解和把握到了何種地步。既然是英國文學,那《海濱雜志》這種通俗讀物自然沒什麽所謂了。”
這件事恰好在陸時的專業射程之内,
他說:“不見得吧。就比如……”
一邊說一邊在書堆中翻找,終于找到了福爾摩斯的第一案,問道:“看這個标題,你會怎麽翻譯?”
夏目漱石無奈地歎氣,
“你又不懂日語,我跟你講了也沒用。”
陸時催促:“你盡管說吧。”
夏目漱石揉着小胡子的一角,一邊沉吟一邊回答:“《A Study in Scarlet》,應該是《血字的研究》或者《猩紅的研究》吧,這有什麽難的?完全就是字面意思啊。”
陸時搖搖頭,
“錯。”
這還是夏目漱石第一次在專業方面被批評,有些不服道:“那你說是什麽。”
陸時呵呵一笑,用日語道:“應該是《猩紅習作》。”
夏目漱石聽了這個翻譯,立即覺得陸時水平不足,沒了興緻,
他懶散地說:“‘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信、達、雅還是你們國家的嚴複先生提出來的,你倒好,竟然爲了表現形式就不管不顧地……”
說着,他終于發現了什麽,瞪大眼睛,
“你會日語!?”
陸時沒有接茬,而是把話題給繞了回去,指着雜志說道:“你看這一段的原文是怎麽說的,‘咱們叫它《A Study in Scarlet》怎麽樣?用那麽一點兒藝術術語,我看也無傷大雅。’這裏明确說了,《A Study in Scarlet》用了藝術術語,而在藝術領域,study是什麽意思?”
夏目漱石的神思又被牽扯了回來,
良久,他給出答案:“在繪畫的時候,指習作、試作、試畫;在音樂中則是練習曲。”
陸時點頭,
“而且,福爾摩斯系列以華生醫生爲第一視角創作,而作者柯南·道爾恰好也是醫生,考慮到這是系列的第一篇,将作者代入進去的話,說是習作最爲恰當不過。”
即使隻在原文中找證據,也已經足夠有說服力了。
夏目漱石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
“陸君,你到底……”
陸時打斷道:“咱們還是盡量用英語。”
夏目漱石咳了一聲,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雙腿觸地,臀部放于腳踝,上身挺直,雙手規矩的放于膝上,
之後,
咚——
他猛地俯身,
“轟動泥私密馬賽!”
陸時:???
他可不想讓夏目漱石真給自己磕一個,趕緊躲開對方的正面,說道:“你别……大哥,你别搞我啊。”
夏目漱石似乎覺得道歉的時間夠了,站起來,
“陸,我錯了,剛才在心裏小看了你。”
他的目光又瞄向《海濱雜志》,接着剛才的話頭說道:“我也小看了通俗讀物中的隐藏的文學性和藝術性。作爲彌補,我決定就把研究福爾摩斯系列當成作業,把它徹底讀懂、讀透徹。”
陸時一個頭兩個大,
“你也不用這樣,福爾摩斯還是有很多不科學的地方的。”
夏目漱石愕然,好奇道:“不是說道爾醫生的寫作風格十分專業嗎?我讀下來,覺得情節上的呼應性很強,推理也十分嚴密。”
陸時搖頭,
“真有很多不科學的地方。就比如《斑點帶子案》,在密不透風的保險櫃裏,蛇是會窒息而死的;《黃面人》裏,黑人和白人生出了一個比黑人父親膚色更黑的孩子,也很離譜;《銀色馬》裏面出現很多不符合正式賽馬規則的描述……”
夏目漱石咽口唾沫,拿起筆默默記錄,
他十分确定,作業明天就能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