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逮着個進步的機會,”
始終抓着煙鬥的黃永钰,也不知道該不該點着:“肯定要抓住啊。”
沈從文一直挂着微笑:“老常啊,你手下這位女同志可比你說得有意思多了。”
“呵呵,”常所長笑道:“小樊可是我們所重點培養的高材生,這都被你們拉來當解說員了。”
“沈老師當年還是大學教授呢,”黃永钰道:“不也在國博做過解說員?”
“還掃過廁所呢,”沈從文笑道:“不過,我很喜歡在博物館當解說員的日子。”
樊錦詩也笑道:“我也很喜歡。”
沈從文幾乎将半輩子的積蓄都用來收集文物,然後捐給國博。
唯一隻留下了他最珍愛的《阿房宮》長卷。
到了最後,連這幅長卷也被有關人士收回了國博。
理由很有時代特色:你都已經捐贈了這麽多文物了,爲什麽唯獨留下這一卷,難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即便如此,沈老還是被下放到了國博掃廁所,而且還是女廁所。
在給黃永钰的信中,他反過來安慰道:我每天都把廁所打掃的幹幹淨淨,領導曾誇過我好多次。
之後因爲當時國博的工作人員知識面偏科,又不得不把他調回館内當講解員。
還時常命他去庫房幫忙。
這可把沈從文樂壞了!
能天天和自己喜歡的東西待在一塊,老人家之後直接在日記裏寫道: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老領導過獎了,”樊錦詩有些不好意思了:“接下來,大家還想看什麽?”
說完,她看向了江山。
正在忙着拍照的江山,放下了手裏的相機。
他倒是什麽都想看,卻一個名字也報不出來。
擡頭望向窟頂的飛天,這一窟的飛天是他一路走來數量最多的一窟。
更關鍵的是穹頂的色彩布局,青、藍、白,紅,疊織錯落,光影浮動。
同樣,也一直擡頭上看的張路,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怎麽總覺得,黑暗中的壁畫時不時就閃爍一下。”
難道又是自己看花眼了?
“你沒看錯,”樊錦詩的手電筒照了上去:“敦煌壁畫所用的顔料,大多含有礦石成分。”
“這也是它可以保存千年不褪的原因,”常所長跟着道:
“285窟算是莫高窟保存很好的一座窟,其它的壁畫就沒它這麽幸運了。”
“老常,”沈從文忽然想起了什麽:“方便的話,領我去看一眼都督夫人吧。”
“我剛才正想說她呢,”常所長會心一笑:“巧了,她正好就在莫高窟。”
“是第130窟嗎?”樊錦詩試問道:“都督夫人禮佛圖?”
“嗯!”
看着兩位老人同時點頭的樣子,令在場的各位也産生了見一面都督夫人的想法。
一行人不再關心離開的具體時間,趕緊奔向“都督夫人”。
當,江山最後一個走出《五百強盜因緣》的洞窟時,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趁能看的時候再看一眼吧,第285窟将成爲後世大門緊閉的石窟之一。
常所長領着衆人一路向莫高窟的九層塔下走去。
60年代前後,敦煌研究所先後進行了四次窟前殿堂建築清理發掘工作。
共清理出二十多處窟前建築,其中以第130窟的規模最大,共計352平方。
但這一會,一衆人卻沒有進入窟内,而是在130窟前的甬道上停了下來。
還沒等常所長解釋些什麽,幾隻手電筒的光束就提前落在了一面牆壁上。
乍一看,什麽也沒有。
灰蒙蒙的一片,和普通的石牆沒兩樣。
原本滿心歡喜,以爲會看見什麽創世之作的老幹部們,全都愣住了。
江山也不例外。
之前,瞧着常老和沈老神秘兮兮的模樣,想着怎麽也該能見到一幅頗具特色的壁畫。
但,眼前這是個什麽玩意,灰白一片、啥也沒有?
可,手電筒的光束卻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
于是,江山跟着老幹部們,集體前傾身體湊了上去。
挨近後才發現,灰頭土臉的牆面上倒還有幾抹殘留的色彩。
再仔細看一會,竟發現了模模糊糊的輪廓線條。
“這……?”沈從文自己都沒想到,他指着牆壁驚訝的問道:“這就是都督夫人?”
常書鴻和樊錦詩點了點頭,臉上挂着同樣沉重的表情:
“還記得你們之前看得那份盛唐壁畫嗎?這幅其實也一樣,都是被張大千剝掉牆皮後的作品。隻不過……”
同樣是被張大千鏟去牆皮的壁畫。
這一幅卻因爲操作手法粗劣,慘遭毀壞。
之後江山仔細琢磨了一下,大千同志應該是在拿這些壁畫練手藝。
一面失敗再來一面,畢竟有數不清的洞窟擺在那!
直到自己攢夠了牆面出新的經驗與技術。
“張大千一共鏟掉了三十多幅壁畫,”樊錦詩顯然沒他們所長的好脾氣:
“但,這僅僅是我們了解到的,具體是個什麽情況隻有他自己清楚。”
“她都已經是這幅模樣了,”看着眼前心心念念的壁畫,沈從文實在想不通:
“那之前我看到的那幅臨摹圖,是怎麽來的?”
“這幅壁畫實際上叫作《都督夫人禮佛圖》,”常書鴻解釋道:
“張大千在這臨摹的後半年,也是我來到敦煌的那一年。”
剛鏟去表層的宋代壁畫時,牆面上殘餘的壁畫顔色還很鮮亮。
但由于最表層的顔料跟随牆皮一起剝落,導緻裏面的盛唐壁畫迅速老化。
到了1979年,經曆了三十年的都督夫人也就灰飛煙滅了。
“在張大千離開幾年後,段文傑來到了敦煌,”
常書鴻接着道:“當他在看見這幅壁畫時,都督夫人已經開始模糊了。
文傑迅速進入工作狀态,趕在這些壁畫模糊不清之前,将其一一臨摹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幸虧文傑來的早,”
沈從文感慨道:“不然,我們誰都别想看見都督夫人。”
相比張大千加入個性化創作的臨摹,段文傑的臨摹無論從構圖還是色彩,都力求還原壁畫原作。
他一生臨摹敦煌壁畫無數,至今無人能及。
在沈從文應周總理要求撰寫《中國古代服飾》的時候,就是段文傑給他送來了上百幅的敦煌人物圖錄。
“這幅臨摹圖在敦煌嗎?”
面對滿牆灰蒙,黃永钰問出了大家都想問得話:“我也看看這位都督夫人究竟就多美。”
“就在所裏,”常書鴻當即表示:“想看馬上就能看見。”
“這裏面不進去了?”
隐隐約約間,張路和江山發現130窟裏好像立着一尊大佛。
在一片灰暗靜寂中,顯得格外有号召力。
“這是今年剛打開的石窟,”樊錦詩爲難道:“目前清理工作還沒結束,暫時還不能入内參觀。”
“那……”江山忍了忍:“那咱們就不給組織添麻煩了。”
“對對,”張路伸着脖子又望了一眼:“安全第一。”
“唉,”
黃永钰輕聲一歎,收回了鼓勵的目光。
“唉,”
“啧,”
“……”
與此同時,人群中又傳出了幾聲失望的歎息。
看來想見見世面的老幹部,大有人在。
第130窟内的這尊大佛,佛高26米。
與96窟的北大佛相互對應,所以也被稱爲敦煌南大佛。
充斥着浮灰的手電光束,毅然決然的投向了來時的小道。
一行人隻能追着光束前進,沒人敢在黑暗中稍作停留。
一旦失去光源,華麗的壁畫就仿佛混進了某些元素。
走出石窟的那一刻,一片豁然開朗。
日頭仿佛更偏了,但專家團仍興沖沖的跟在常所長身後。
敦煌之行不虛!
原本隻以爲過來排練一段歌舞劇,沒想到主辦方還給自己安排了一場貴賓遊。
“小江啊,”黃永钰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以後你要是再有類似消息,可别忘了通知我一聲。”
“還有我,”邵伯林趕緊追了一句:“你怎麽能隻提自己呢?”
“你不用上班了?”黃永钰在爲對方操心:“成天亂跑什麽。”
“我這叫采風,對吧江山。”
“這其實也是在工作,”江山覺得自己就是:“也是爲今後的郵票創作積累素材嘛!”
“說得在理,”邵伯林連連點頭:“這就是在工作。”
“那就走吧,”黃永钰巴不得老友一同前行:“積累素材去。”
“還真别說,”張路挨近江山說道:
“幸虧這次你叫上我了,不然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這走一遭。”
“那是,咱倆什麽關系。”
落在隊伍後方的二位正聊得起勁,忽然腳步一頓走不動了。
兩人趕緊看向前方,發現一衆人站在一座窟前觀望着什麽。
趕緊端起相機湊了過去。
靠近窟口的壁畫前,一位身穿灰色短袖衫的男同志,正拿着一支針管往牆裏戳。
慢慢的,針管内的不明溶液被一點點推進了壁畫的縫隙之間。
一行人看得很安靜,眼睜睜看着男同志拔出針頭後,又趕緊用紗布将縫隙按住壓平。
“這位同志是在修複壁畫嗎?”江山第一個發問。
接着,老幹部們踴躍發問。
“注入縫隙的是什麽材料?”
“管用嗎?”
“能保存多久?”
“小胡是我們這的壁畫醫生,”
常所長一一解答道:
“粘合劑是捷克的文物保護專家調配的,但直到他離開敦煌也不肯透露具體成分,目前所裏正在組織專家研究……”
“什麽狗屁文物保護專家,”黃永钰覺得對方配不上文物保護四字:“最多隻能算個管家。”
“就應該把他扣下來,”江山跟着說道:“然後在……”
黃永钰興奮道:“然後怎麽樣?”
“永钰啊,”
沈從文的聲音适時響起,本還想和江山讨論幾句的黃永钰,頓時失了興緻。
“雖然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沈從文的話還沒說完:“但……”
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這還當着外人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常書鴻搖搖頭歎道:
“送他回去時,我還特意安排了一輛驢車。”
“還給他安排什麽車?”
“太給他臉了。”
“要是我在場的話……”
江山這一會倒不敢哼哼了,和張路悄悄對視了一眼,這幫老幹部果然是惹不起的!
等諸位過完嘴瘾後,簡陋的敦煌研究所也到了。
資料室裏,樊錦詩在木櫃裏捧出一副色彩鮮亮的畫作。
畫面中一共分布着12位唐人,領頭的是位身着绫羅綢緞,頭上钗光鬓影、華貴缤紛。
頭頂華蓋,儀态端容。
一看就該是都督夫人。
身後跟着的女兒和婢女,也全都頭束高髻、粉面绮麗。
無論是發髻還是周身的钗環,皆透着幾分講究。
衆人紛紛暗自驚歎:
“這就是剛才那面牆上的壁畫?”
“原來就是這幅模樣?”
“太美了,”邵伯林一遍一遍的看:“這幅圖的畫風,與唐代畫家周昉和張萱有幾分相似。”
“你也有同樣感覺?”沈從文立刻看向了邵伯林:“我初見這幅畫時,就有此想法。”
“就是着色更鮮亮了一些。”
《都督夫人禮佛圖》描述的是洞窟供養人前來禮佛的畫面。
供養人也可以稱作敦煌壁畫的天使投資人。
敦煌每繪就一幅壁畫,都将消耗大量的寶石原料。
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今,都是一筆龐大的費用。
不過也不必太擔心,看着敦煌延綿不斷的石窟就知道,這裏根本就沒缺過供養人。
“永钰你仔細看這裏,”
“都督夫人?”
“注意看她的發飾,”沈從文指着禮佛圖說道:“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簪花仕女圖》嘛?”
這時旁邊的一位專家,脫口而出:“是周昉的那幅《簪花仕女圖》?”
沈從文笑了笑:“我倒并不認爲那幅畫是周昉的作品。”
“你這說法不對,自古都是這麽傳下來的嘛!”
“自古?”黃永钰呵笑了一笑:“也就是打清代才冒出來的說法。”
“那人家也是有據可循的。”
另一位也說道:“既然你說它不是周昉所畫,那它是誰的作品?”
“《簪花仕女圖》,”這一會,江山看着桌上的都督夫人說道:
“無論是繪畫技巧、還是人物的塑造,都和周昉的風格很像。”
話音剛落,沈從文忍不住皺起了眉。
黃永钰:“嘶~”
“但是,”江山話風一轉:
“從圖上人物的服飾與钗環的造型和特征上來看,《簪花仕女圖》應該屬于晚唐的作品。”
先前還眉頭直蹙的沈從文,立刻雙眼一亮:“小江,你也對古代服飾有研究?”
江山如實交待:“我不是有研究,隻是純粹的喜歡。”
“你們說得這幅畫究竟在哪裏?”
原本對畫作不感興趣的曹禺,也開始好奇了。
“遼甯博物館,”
江山與沈從文異口同聲,然後相視一笑。
被列入“老九門”之一的遼博,勢力可不是吹出來的。
究其原因,還得感謝溥儀的貢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