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會八點剛過,曬了一天小院裏,家家戶戶都在使勁回憶着白天在老江家看過的電扇模樣。
可真能顯擺啊,一買就是三台。
關鍵還敢一塊扇,也不知道老江家的電表會轉成啥樣?
江山的房間裏,盡管屋裏的電風扇一直嘶嘶嘶的搖着頭。
但李若誠手裏的大蒲扇,卻一點也沒有要停下來了意思。
潘主編一頁一頁翻着手裏的稿紙,時不時還要停下來念上幾句:
“真是個好東西,連我看了都想要一本,隻是……不知道我們總編看了後會有什麽想法。”
過來之前,潘主編原本隻是想順便問問江山有沒有興趣接着畫本小人書。
但這一會他才明白,原來對方一直沒接活的原因,是因爲自己在家搞創作呢。
到底是熱愛藝術的同志,怎麽都閑不住。
不但閑不住,就算他……剛剛江山那話怎麽說得來着,噢對了,就算他換了條跑道,也依然十分出色。
隻可惜是,盡管自己非常喜歡江山的這部作品。
但,在沒有先例的情況下,他還真不敢貿貿然就給對方提出承諾。
“小江,”潘主編掂量了一下:“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先将你的作品拿去出版社給總編瞧瞧,等他回複我後,再來回複你。”
“還真難爲您替我想那麽多,”江山招呼二位先喝口涼茶,解解渴。
自從入伏以來,江河在展銷會上買得幾隻大瓷壺,就一直沒斷過水。
“小哥,”
紗門外的江川,高舉着手裏的綠色保溫桶,滿臉得意道:“再晚去一分鍾,小賣部就關門了。”
江山呵呵一笑,把桶接了進來。
“來潘主編,吃根冰棍涼快一下。”
“剛剛那個小姑娘就是你妹妹?”潘主編張望了一眼背影:“準備換跑道的那位?”
“對,《許國璋英語》就是給她準備的。”
“要我說,你早該讓她學英語了,有李老和你坐鎮,還有什麽拿不下的。”
一旁的李若誠轉念一想,忍不住點了點頭:“說得還真挺在理的。”
面對彌漫着寒氣的保溫桶,潘主編伸手挑了一隻橘子味的冰棍:“您老來什麽口味?”
江山直接替李若誠回答:“李叔不用,他看我們吃就行。”
潘主編:“嗯?”
“嘁,”李若誠啧了江山一眼,然後端起涼茶抿了一口:
“老三啊,你這次可真是動腦筋了,可我也在替你琢磨,這玩意究竟該怎麽算稿費呢?”
潘主編嘴裏的冰棍一頓:“對啊,這該怎麽算?”
現如今還沒到80年代,文化部還沒來得及給文學愛好者們添磚加瓦。
按照目前的稿費制度,文學作者5至10元/千字,譯作者3至8元/千字。
所以說整個出版界,還得屬插畫師的日子最好過。
當然,其它地區另當别論!
香江的稿費論字計算,不用湊千,有一個算一個。
所以,之前的查良镛總是在不斷重複:劍好快,好快的劍。
灣灣最大氣,按行結算稿費。
于是,古龍大大經常一字一行:
十八個大漢跳下牆,
咚,
咚,
咚,
……
一連18行咚,就如叮當作響的銀兩。
“這些都是後話,但肯定是不能按尋常的稿費算法了。”
江山一邊搭話,一邊嘣嘣咬着赤豆冰棍,幹淨利落的像在啃蘿蔔。
李若誠不得不羨慕:“還是年輕好啊,冷的硬的都不怕。”
夜色越沉,小院裏的蟲兒吵吵的越歡。
這一會的江媽,正打開自己的花手絹,一分一毛盤算着一天的花銷。
毛票鋼镚堆在手絹的中央,看上去很有些份量。
江河默默看了一眼,端起桌上剩下的一盤炸蝦片:“這個我拿走了。”
“夠吃嗎?”江媽頭也沒擡一下:“要不,我再去炸幾片。”
“不用,夠了。”
新房得留着和新娘一塊住,這一會的江河仍留在江山的屋裏。
一盤炸蝦片,一本《射雕英雄傳》,外加半顆西瓜。
“啧啧啧,”看着老二的自在樣,江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好好享受吧二哥,也許,這就是你人生中最自在的一個夏天了。”
“别以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江河對自己的愛人很有信心:“咱們走着瞧。”
“那就走着瞧呗。”
“還在忙你的新玩意?”
“嗯,這幾天我得加班加點了。”
“出版社的同志看了後,說什麽沒有?”
“他說……”江山看了眼趴在窗台上的老貓,感覺到被鎖定的老貓,懵懵的與他對上了眼:
“仔細想想,好像說了也白說,老潘根本就不能做主。”
“你别擔心,”江河挺看好老三的作品:“我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
“那是,我二哥說什麽,就是什麽,”江山本就不操心這些,他隻是在和時間賽跑。
第二天上午,按照之前的約定,江山和張路一塊背着機器來到了老藝術家錢家駿的家裏。
門一被敲開,就看見美影廠的王往導演,正笑呵呵的站在裏面。
“錢老,”王導向主人介紹道:“這兩位是報社和電視台的同志,特意趕過來,就想一塊聽聽您的那些故事。”
“那有什麽可聽得,”
“錢老,我們沒打擾您吧?”江山微笑着看向錢家駿。
剛六十有三的老人,卻已經連眉須都透着花白。
“歡迎還來不及呢。”老人家看着瘦小,實則幹練的很。
說話時的眉眼間總是泛着溫和的目光:“兩位小同志快裏面坐吧。”
落座後的一番相互寒暄,已經讓錢老知道了各位來這的目的。
在來這之前,王往導演就已經向江山介紹過。
錢家駿,美影廠的一位老藝術家。
多才多藝外加靈活好學,不滿足自身美術設計師身份的他,還主動學習承擔了動畫導演,以及動畫特效師的工作。
打1940年開始,就在美影廠自創自導動畫作品了。
其中,比較著名的有國内第一部彩色動畫片《烏鴉爲什麽是黑的》、和世界第二部水墨動畫片《牧笛》。
所以在老人即将退休之前,副廠長嚴定先和導演王往,專程上門詢問這位美影廠的老前輩,還有哪些需要廠裏配合的要求。
誰知道,一沒有要獎金,二沒有要待遇的錢家駿,直接提出了一個讓嚴廠長犯難的要求。
繼續完成動畫片《九色鹿》的拍攝工作。
雖然嚴定先也非常想滿足對方的要求。
但,他心裏十分清楚,第二年的拍攝計劃早已經安排的滿滿當當。
實在是擠不出多餘的經費來實現老人家的夢想。
要知道,雖然《九色鹿》的制作足足耽誤了20年,但像這樣類似的情況在美影廠并不是少數。
浩劫十年,多少佳作被蒙塵。
美影廠不可能讓部部作品都像《哪吒鬧海》一樣重見天日。
所以,嚴廠長和王導商量了一番後。
想着,既然不能完成《九色鹿》的影片制作,但也許可以讓人民群衆知道《九色鹿》背後的故事。
于是,他們倆同時想到了一個人,江山。
要不說江山這小子是個辦事的主呢。
他不但一口就答應了嚴廠長的要求,還拍着胸脯保證會把浦江電視台也一塊拉來宣傳。
這不,這位電視台的同志,還真扛着機器來了。
面對已經擺好機位的攝影師,在座的幾位都不見一絲緊張。
畢竟都是平日裏見怪不怪的電影人,這一會就仿佛沒見到機器一般的自然。
看着眼前美影廠的老前輩,江山拉家常式的問道:“聽王導說,您有個一直沒實現的心願?”
錢家駿笑着看了王往一眼,然後對江山道:“沒錯,我還是想将九色鹿的故事,拍成動畫片。”
“這故事對您很重要?”
“也不僅僅是對我一人重要,”錢家駿稍稍頓了一會:“這麽跟你說吧,它就像是我們團隊的一個孩子。”
“您還記得,你們是從哪一年開始設計制作《九色鹿》的?”
“那當然,”
一說到這,錢老立刻來了精神,坐姿都比之前生動了幾分:
“早在58年初的時候,我們廠就成立了《九色鹿》的拍攝團隊,那時候我就拉着隊伍上燕京、敦煌去收集資料了。
北方的冬天太冷,相機都按不下快門,我們就把它捂在懷裏,等解凍了再拿出來拍……
對了,你們想看看我們當時設計的畫稿嗎?”
“您家裏有?”
“當然,”錢老眉目一挑:“隻要是設計動圖的,誰家還沒個三、四稿!”
江山立刻和張路看了一眼:“那敢情好,我們今天算是有眼福了。”
“呵呵,稍等一會啊。”
在老人進屋取畫稿的功夫,王導趕緊提醒了一句:“小江,一會記得多拍些九色鹿的畫稿,這是給畫師們最好的宣傳。”
“您放心,”江山也是這麽想得:“寫這些我最拿手。”
雖然,他的目的不僅僅是将《九色鹿》的故事,搬上報紙。
“來,你們先看看這些照片,”錢老拿着一摞資料,興沖沖的走了回來:“都是我們當年拍得。”
江山二話不說,當即認認真真看了起來。
這可真是難得,前輩們千辛萬苦尋來的資料,就如此輕易的被自己拿在了手裏。
“這……?”江山盯着其中一張照片:“這莫不就是敦煌的壁畫?”
看着圍在一塊的兩位年輕人,錢家駿微笑着點點頭:
“《九色鹿》的故事,本就取自莫高窟的第257窟北魏時期的《鹿王本生圖》。”
《九色鹿》動畫片中叙述的故事,多以敦煌壁畫的風格講述了九色鹿經常幫助遇險的人類,卻遭遇人類背叛出賣的故事。
“這些壁畫還有名稱。”張路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叫法。
也許他還不知道,整個莫高窟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幾部巨型連環畫。
“都是有說法的,”錢老繼續指着照片介紹道:
“你手裏這張是莫高窟的第85窟,晚唐時期的《鹿母夫人故事》。
還有這個,第61窟五代時期的《女供養人像》,
我們團隊在影片中設計的大量造型,都是以壁畫上的造型爲創作藍本。”
江山趕緊擡頭道:“那你們在敦煌也待了不少時日吧?”
“那是自然,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再去待上一段時間,”說完老人的目光不由暗淡了一些:“唉,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眼見錢老略顯遺憾的表情,王導隻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而另一邊的江山,也隻能當作沒聽見,繼續看着手裏一張張精美的畫稿:
“要我說,您這部影片要是能完成拍攝工作的話,簡直就等于是讓敦煌壁畫活過來了。”
錢家駿聽得雙眼一亮:“小夥子很有見解嘛,讓敦煌文物活過來,原本就是我們團隊的創作目的。”
江山笑着忽略掉了王導使勁遞得眼神:“你們團隊的創作目的?”
“你看這張,”錢家駿直接翻起了畫稿:“還有這裏……”
在《九色鹿》這部動畫片裏,爲了體現厚重的曆史視覺效果,制作團隊在片中安排了很多“文物彩蛋”。
例如,片頭的長信宮燈,就是1968年出土于中山靖王之妻窦绾墓中的西漢青銅器。
片中王後宮殿裏擺放的一尊裝飾品,就是大家都熟悉的東漢文物“馬踏飛燕”。
“有意思,”
聽了錢家駿的介紹後,江山越發對這部動畫片的制作背景感興趣了。
這一會的江山,正一張張仔細尋找着畫稿上的彩蛋:“您要是不提,我還真沒注意到這些。”
“這些,就是我們整個《九色鹿》的團隊,努力了二十年的成果。”
此時,熟悉的畫稿在眼前一張張飄過。
這位即将結束動畫影片制作生涯的老人,忍不住濕潤了雙目。
錢老的臉上仍挂着如常的微笑,但江山從他不斷抖動的嘴角依然可以看出。
此刻老人家的情緒,肯定不是一般的激動。
他和身旁的張路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直到走出錢老的家門時,江山仍然在考慮一個問題。
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會令美影廠同意了《九色鹿》的繼續拍攝計劃。
不過,此刻的江山必須得盡快趕回報社。
一切順利的話,愈敏洪這一會應該已經在報社等着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