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你沒什麽事兒吧?”老郭看到化完妝的燕長青,忍不住問了一句。
燕長青回過神來:“沒事啊!”
“不是……”老郭遲疑了一下。“你這個,也别把這個看太重了,咱們做到盡力而爲就行,有些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你還小,以後機會還很多的……”
燕長青趕緊笑了笑,看着面前這個身材發福,頭頂還有些稀疏的中年大叔一臉關切安慰自己,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真沒事郭叔,剛才我是在想曲譜,想的入神了點。我的情況伱也清楚,演出這事兒就是個業餘愛好……”
老郭還是有些擔心,這人被安排成領隊,不是能耐有多大,而是比較負責老實,而且心細,适合幹這種陪人趕考的事兒。
眼看燕長青口口聲聲說沒事,他也不好多說,笑了笑:“那就好,以後咱們機會多着呢!你繼續準備吧,有事告訴我就行,我就在這兒等着。”
燕長青點點頭,開始繼續回憶。
不是回憶歌譜,而是開始回憶古詩詞。
培養心境嘛,古詩詞還是挺好的,如果隻一味回憶自己曾經的打工曆程,那就有點格調太低。
聽說演技分爲表現派體驗派和方法派,自己現在那點不入流的演技,不知道能發揮多少出來。
不過問題不大,啥都不夠,技能來湊。
……
陳廷柱坐在觀衆席上,看着上面一個個演員登台,再一個個下去,心裏莫名的替這些賣力的演員們感覺到悲哀。
有些節目真的不止是賣力,特别是帶有危險性的雜技,能被選到這裏上台的,沒十年苦功根本不可能。
多數都是從會走路就開始鍛煉,從小堅持着,數年如一日,最終才獲得一個表演的機會。
可惜,他們都不知道,就算再賣力,也最多能撈到一個在這裏演出的機會,想去春晚,都不大可能的。
忍不住的,他又想起自己去西陽市時,從那裏選的一個節目。
就是那個拉二胡的少年,一把簡單的二胡,拉出來了天籁之音。不誇張的說,這幾天他睡覺的時候,都感覺自己耳邊還能傳來那首歡快的二胡曲。
早上醒來回憶一下,一直到上班前,心情都特别好——因爲最近選節目的事情,他們這些去外邊跑的人辛辛苦苦,結果回來被告知節目選定了,一切都是白忙,所以最近上班的心情如同上墳,已經不是一首曲子能挽救的了。
他覺得這種感覺,肯定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當時和他同去的同事,肯定也有這種感覺。
要不然也不會在大家都認爲隻有單人獨奏的二胡,不大可能被選上的情況下,依然很統一的全票贊同了讓那個少年來這裏參加競選。
就挺可惜的。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報幕員報出了二胡獨奏。
可惜歸可惜,不過能再聽一遍,感覺也不錯。
陳廷柱瞬間打起了精神,有些時候好音樂真的能治愈人的,他準備借着今天少年的演奏,治愈一下最近因爲那些紛紛擾擾人間事,讓自己變得極度糟糕的情緒。
……
不過,等那個少年提着二胡上來的時候,陳廷柱忽然有些擔心。
這孩子,是不是有點怯場,或者是因爲太重視這次競選,崩的有點太緊了,看那一張小帥臉上,都沒什麽表情呀!
可别表演砸了啊!
我可還指望聽上你的一首曲子,過上幾天心情好的日子呢!
不過看那少年還算從容,上台後先緻謝,而後很淡定往那裏一坐,氣定神閑的,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陳廷柱覺得穩了,他換了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點,也氣定神閑的,準備傾聽他認爲最好聽的二胡曲。
這可是未來幾天都能讓自己心情好好的曲子,要認真點聽。
……
下一刻,嘶啞嗚咽的二胡聲忽然響起,就像一陣風似的,悄無聲息地就吹了過來。
不是來自原野那帶着花香帶着鳥鳴的春風,不是夏天那帶着青草香味和蟬鳴的暖風,也不是那秋天,雖然蕭瑟可又有豐收味道的微涼的風……
有點像陰沉的天色下,那并不很猛烈,偏偏讓人能感覺到徹骨寒意的,來自冬天的風。
它并不是從原野中吹來的帶上了自然氣息的風,也不是在城市裏熙攘的風,而是仿佛從某處經曆過無數次大戰,如今早已經白骨皚皚的古戰場,甚至白骨都已經被風吹散的荒涼之地吹過來,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茫然……
那風兒吹過黑褐色的土地,吹過早已經枯死的老樹,吹過空中盤旋的漆黑的老鴉……
風兒吹過地上偶爾露出的一截白色的骨頭,仿佛帶着那屍骨主人曾經的不甘,曾經的眷戀,曾經的對家鄉的懷念,又接着吹向了遠方。
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老鴉,在風中瑟瑟發抖着,偶爾發出凄厲的叫聲。
風兒就這麽帶走了那一絲凄厲,吹過了那道緩緩流淌,河水都因爲河底的白骨,泛着冷光的小河,繼續吹向了遠方,仿佛是在尋找着什麽。
是要讓那白骨的思念,送回到某個小山腳下,破敗荒涼的小村莊嗎?
又或者是某處小城中,白天裏翹首以待對鏡自哀,晚上夢中亦落淚的小婦人的枕邊,告訴她,思念的那個人兒,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
陳廷柱忽然挺不住了。
他的腦子這一刻有些呆滞,甚至都來不及去想爲什麽這個少年,會選擇這麽一首曲子,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他想到了那些年裏,自己曾經魂繞夢牽的小村莊,那裏有自己的童年,可自己如今人到中年,再也顧不上去多想那裏,隻知道每日裏爲了生活,爲了所謂的幸福,勾心鬥角,半生蹉跎。
二胡那咿咿呀呀的聲音,依然如同無處不在的風兒一般,在他耳邊回響。
他似乎又想到了許多。
他想到了,曾經他也是這麽一個少年,對着未來充滿了希望。有一天,他曾經在院裏,在兩雙慈愛的眼睛的注視下,種下了一棵小棗樹。
當時他還很開心的說,等以後棗樹長大了,他就讓所有人吃上自己種出來的棗子。
現在棗樹已經長大了!
隻是那兩雙慈愛的眼睛,就在棗樹一天天的長大中,從清澈變成了渾濁,唯一不變的,隻有裏面蘊藏的關切和愛意。
再後來,棗樹越長越大,越來越高,逐漸長成了挺拔的大樹。
每年到了春天,它就長出了無數的綠葉,然後開出一樹小花,再結出滿樹的青棗。
當風兒吹過,棗子紅了。
可是他想再見到那兩雙慈祥的目光,卻隻能在午夜夢回。
如今又是到了收獲的季節,曾經的這個時候,他喜歡看着人們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小院裏,在棗樹下,打磨着鐮刀。
有個熟悉的身影,總是習慣性地在磨好鐮刀之後,用大拇指輕輕地在刀刃上面摸一下,然後吹一下,而後就會露出幸福的笑容。
而另一個身影,就眼角含笑地遞上草帽,然後再去準備上一大壺涼茶和毛巾。
可是如今,能讓想起的,隻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田裏,兩個相依相偎的小土包,一如當年他們相伴着,拉着闆車,帶着鐮刀,走向小村外的麥田。
……
陳廷柱揉了一下眼睛,覺得眼睛很是酸澀。
人到中年,他已經覺得自己看慣了一切,可是當回憶裏的畫面一閃而過,他就仿佛心髒被子彈重重的擊中了一樣。
不知不覺的,他覺得胸口像被嵌進了一顆石頭,壓抑的他想哭出聲來。
他忽然聽到了二胡聲之外,似乎還有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傳來。
但是他卻根本不想擡頭去看到底是誰在啜泣,隻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根本不願意醒來。
高高低低的二胡聲,就仿佛是在傾訴着什麽,可是仔細聽去,又仿佛聽到的根本不是二胡,而是從某個曆史的角落裏響起的某個音符。
有人在寒夜裏想起了無定河邊骨;有人在秋風之中,喟然長歎:歸來倚杖自歎息。
有人在告誡子孫:家祭無忘告乃翁;有人站在庭院之中,看着那棵枇杷樹傾訴: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
有人在村口張望,卻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隻能低聲輕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又有琵琶聲傳來,有人輕聲歌唱: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陳廷柱又忘了自己的小鄉村,忘了那蹉跎的半生。
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隻是覺得茫然,臉上似乎有些濕潤,他抹了一下,感覺到手心裏也有了一絲涼意。
他知道自己剛才想起了那個小山村,所以自己落淚了。
但是現在,他不再落淚了,可總覺得自己身體内的骨頭深處,悄無聲息地,逐漸蔓延出了一絲絲的涼意,讓他安坐不能。
這一絲絲的涼意,仿佛帶着曆史的厚重,把那無數悲歡離合,最終揉成了塵埃點點,然後揉進了骨子裏,揉進了血肉裏,揉進了血脈深處……
……
許久之後,陳廷柱覺得似乎自己忽然活了過來。
他仿佛是溺水的人,又呼吸到了久違的清新的空氣,感受到了自己身體内跳動的心髒,流動的血液。
看向台上,上面空空如也,連報幕員都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好像忘了還有節目需要他報幕。
那個少年呢?
陳廷柱想左右看看,還沒來得及動作,他的耳朵似乎也突然開始能聽到聲音了。
有低聲的啜泣聲傳來。
他扭頭看去,見到一位平時意氣風發的同事,此刻正對着自己錢包裏的一張照片,淚流滿面。
再看向别處,有人抓着脖子上挂着的,不知到底什麽來曆的吊墜,正在揉着通紅的眼睛。
還有人轉着手上的手表,面色低沉;有人雙目無神,仿佛靈魂早已離開了軀體……
陳廷柱看着這一切,不知道怎麽的,他想去請個假,去回他記憶裏的那個小山村看看去。
雖然那裏沒了在村口守候等待的身影,可自己的那棵棗樹,應該還依然茂盛吧?
他想帶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回去,叛逆期的兒子總是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也許他應該去看看,當年的小山村裏,那些孩子們是怎麽生活的……
也許可以和他講講,當年的自己,當年的棗樹。
讓他去看看,順便也是自己想去看的,那兩個相互依偎的墳頭。
去清理一下周圍的雜草,給上面再加上一捧土,告訴裏面的人,自己現在過得挺好,孩子其實也沒那麽不懂事兒……
……
想到孩子,他又想起了那個拉二胡的少年。
然後他腦子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起來。
對了,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幹啥呢?
我是陳廷柱,正在上班,這是在演播大廳。
在幹啥?
今天是選節目的日子,全省都選出來了節目,要去參加春晚的。
春晚?
對了,我是來選節目參加的春晚的。
不過節目早定好了的,這些來參選的,最多是能獲得一次來省晚會表演的機會。
也是挺可惜的……
不對,我可惜什麽?
二胡?
那個拉二胡的少年。
這特麽是能送去春晚的節目嗎?
陳廷柱再次朝四周看去的時候,他徹底清醒了。
春晚是幹啥的,慶祝大家阖家團圓的,是過大年,是快樂,是歡慶……
那個拉二胡的少年人是想幹啥?
讓千家萬戶齊懷念,齊落淚?
他的腦袋和陀螺似的轉來轉去,一點也沒了平時沉穩的樣子。
本來想開心的聽一首好曲子,可是現在,曲子……這樣的曲子也算是人間絕響的好了吧?
可你好的方向不太對吧?
看看周圍這些人,那位頭發蒼蒼的老台長,平時不管遇到多大事兒都波瀾不驚的人啊,現在眼眶都紅了,他可是有心梗的老毛病的,這要萬一有個好歹……
再看看平時弄花一點妝就要大驚小怪的幾個女同事,現在一個個拿着手絹,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傷心往事,小手絹一個勁兒的擦,把臉都擦成了小花貓……
那邊幾個小年輕你們至于嗎?
小小年紀的,剛從大學走出分配到台裏來工作,正是你們大展身手一展抱負的好機會,你們有啥可難過的?
咋了,你們領導給你們穿小鞋了還是咋了?
陳廷柱看了又看,思緒萬千,然而到最後,他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又老老實實坐下了。
還輪不到他說話的時候,等着吧!
隻不過剛坐下,他的眼角又閃過那個白發蒼蒼的身影。
似乎有些不對?
下一秒,他騰地站起沖了出去。
老台長,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造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