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又陰郁。
江甯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将兩人一起請進了屋。
原本飯桌上的氛圍顯得無比沉默且壓抑,直到江甯按捺不住,喝了一杯酒,就歪歪斜斜的躺在了折柳身上開始胡言亂語。
她一會兒嘻嘻哈哈的感慨自己大仇得報十多年來的心願都得以實現;一會兒又抱着折柳的脖子狠狠的親在她的臉上,說家人都在身邊真的好幸福;一會兒又泣不成聲的哭訴自己終于得到了好結局。
她用雪球的耳朵擦眼淚,啜泣着說如果皇後娘娘也能這麽自由自在就好了。
她坐在地上死死的抱着林徵的小腿不肯撒手,感謝他爲自己做的一切。
她語重心長的拍着陸風的腦袋,告訴他應該體諒折柳的不容易,他們這些人不能從心的做事是人生常态。
雪球被她揉搓得受不了,氣得在屋子裏一邊喵喵大叫,一邊上蹿下跳。
漸漸的,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被江甯這股子劫後餘生的瘋勁給感染了,紛紛擡手飲酒,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跳起了舞。
江甯則靠在門邊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意識渙散之前,她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耳邊林徵宛若夢呓的一句。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其實你知道我的心意,對嗎?”
然後,她腦袋一歪,失去了意識。
接下來的日子,江甯和折柳開始着手收拾屋子,陸風逐漸振作起來,時不時來宮裏幫忙幹些體力活。
林徵也常常來照顧他種下的幼苗,順便打打雜。
一行人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沒有人再提及不久前席卷全京城的血色風暴,也沒有人去提及空氣中越來越濃郁的離别氣息。
這一天,冷宮裏來了不速之客。
穆景昭踏進殿門的時候,江甯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好像自己在權力鬥争中掙紮浮沉都成了上輩子的事情。
那個虛幻的,仿佛一切重歸甯靜的夢境就在這一個下午被穆景昭徹底打破,他踏入冷宮的時候帶着一抹春風得意的溫柔微笑。
“今日是十五,不知愛妃可願跟朕共飲一杯,共賞明月。”
江甯笑着接待了他。
就像不知道多久之前的那個十五一樣,她笑着将穆景昭迎接入了屋子,又找了折柳去禦膳房拿了一些準備好的菜品溫好。
然後,沉默的将滿滿的一包藥放進了湯盅裏。
隻有巴掌大小的,屬于她一人份量的湯盅。
她跟穆景昭相對而坐,兩人之間帶着一抹頗有默契的疏遠和生硬。
一杯酒下了肚,穆景昭開始對她講起了從前,說他是恭國唯一的太子,不管他願意或是不願意,這皇位最終都要落在他一個人的手上,他沒得選。
所以他隻能竭盡全力的去做好一個皇帝應該做的事情。
他沉默的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皇後,又爲了權力的制衡娶了貴妃和甯妃,不得已的将自己的婚姻當作鞏固皇權的工具。
他承認自己是因爲一己私利娶回了貴妃,承認自己事事不如她,内心忌憚害怕,卻并不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她變成自己豢養的金絲雀,他說,戰場上同生共死的友情,比什麽都珍貴。
他說自己算不上個好皇帝,但是他依舊願意爲此去努力。
他說如果事情再來一次,他會竭盡全力的去阻止當年發生的一切,哪怕最後的結果是江甯不會出現在他身邊。
他承認自己虛僞、狡詐、陰險又怯懦,他說,要是他自己身上真的還剩下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那大概是自己對江甯的感情。
他說他這輩子大概就隻會求人一次,就這一次,他希望江甯能留下來,他會竭盡全力的給她自由和尊重,隻要她願意,他願意撕開自己虛僞的皇帝外衣将一切真實的東西都給她。
他說,如果不是因爲她的出現,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何爲尊重和妥協,他陷進去了,并且甘之如饴。
江甯也同樣看着他,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煙波流轉,帶着蒙蒙的霧氣。
下一秒,她端着自己面前放了假死藥的湯一飲而盡。
若是說這一切本就是一個錯誤,那便不該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
昭和五年,戶部尚書沈同發動政變,以皇子之命威脅皇帝穆景昭退位,被及時趕來的禁衛軍制止。該次震驚全國的宮變中,貴妃柳錦馥、甯妃江甯皆因護駕而死,分别被追封爲皇貴妃、甯貴妃,舉國哀喪,喪事浩浩蕩蕩的舉辦了近半月有餘。沈家男眷盡數被斬首,血腥味萦繞京都數十日不曾散去,而沈家的那位皇後,則被打入冷宮,再無受寵的可能。
而更讓百姓津津樂道的,是恭國最近出現了一位新的女将,傳說那女将戰無不勝,威風凜凜,頗有當初女将軍的風采。
不過,這些茶餘飯後的談資都對京都人民的日常生活無甚影響。
官道上,一位身着淺綠色的襦裙的婦人手持餐盒,步履輕快的朝着皇城門口走去。
她年紀尚輕,臉上還帶着幾分少女特有稚嫩笑容。
等她走到皇城門口的時候,那位穿着禁軍服飾的男人已經等候多時了,她兩步上前,動作熟稔的将手腕上的餐盒取給他。
男人從餐盒中拿出一半的食物,又重新将餐盒還了回去。
兩人耳鬓厮磨了一會兒,婦人又提着餐盒小跑着趕往北市。
與此同時,一道身着豔紅色紗衣的身影身騎白色駿馬,瞬間行進了京都。那馬車上的身影一身勁裝,黑發高束,銀色面具下的一雙眉眼帶着幾分明媚的英氣。
駿馬所行之處,百姓倉皇逃竄。
此時,城北一角,一個說書的小攤前坐滿了密密麻麻的聽衆。
“話說那女将家啊,一襲紅衣如火,有天人之姿,一颦一笑皆是無邊風情。”說書的少女神情陶醉,一臉向往。
“主子,吃飯了。”年輕的婦人脆生生喊道,少女說書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對着觀衆打了一個手勢,“好了各位,咱們先吃飯,未時繼續。”
年輕婦人捧着餐盒上前,座下的客人紛紛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不遠處想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諸人循聲望去,隻見紅如烈火的身影駕馬而來,衆人倉皇逃竄的同時,恍然驚覺,這個人,似乎跟話本裏面的女将軍如出一轍。
那人駕馬直奔說書攤而去,臨近說書攤,她勒馬,跳下馬,兩步走到說書的少女面前。
她笑魇如花,瞬間摘下面具,露出一張颠倒衆生的臉。
她說,“樂吟,好久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