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在心中默想了一遍,确認沒有纰漏之後,就準備讓戴宗送出去。
現在距離上巳節還有兩天的時間了,不能再往下等了。
劉賀還沒有說話,卻看到戴宗臉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嗯?你有什麽要問的嗎?”劉賀有一些冷漠地問道。
“大司馬韋玄成……陛下似乎還沒有安排他的去處……”戴宗小心地問道。
劉賀沒有回應戴宗的問題,而是看向了一邊的樊克。
“韋玄成來了嗎?”劉賀不悅地問道。
“來了,早早就在偏殿候着了。”樊克連忙說道。
“戴宗,你到寝殿暫避,來聽聽大司馬有什麽話要說。”劉賀冷笑道。
“唯!”戴宗不敢多問,連忙躲避到後面的寝殿去了。
“樊克,将大司馬召進來吧。”劉賀說道。
“唯!”
沒過多久,宣室殿的大門就打開了,韋玄成匆匆地走進了大殿之中。
如往常一樣,韋玄成遠遠地就拜倒了下來,鄭重其事地向劉賀行禮。
劉賀沒有立刻讓韋玄成走過來,甚至沒有讓他平身,而是一言不發。
就這樣用沉默壓着韋玄成,讓他一直伏在地上。
韋玄成是劉賀征聘的第一批人才,而且還是從世家大族中拔擢來的。
那時的劉賀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對世家大族進行緩慢而溫和的改革。
他想在世家大族子弟中找到一些能“超越階級”的人才,以此給世家大族安排一個體面的結局。
但令他失望的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大部分官員都沒有能做到這點,反而越來越緊密地抱在一起。
楊敞的兒子們、張安世的兒子們、丙吉的兒子們、劉德的兒子們和韋賢其他的兒子們……
他們明面上一個個都坐得端、行得正,但是私底下卻結成一黨,内部通婚,自成體系。
比如說劉德的兒子劉安民,當年也積極地參加了劉賀試行的“第一次科舉考試”,并脫穎而出。
後來也一直得到劉賀的重用,最終在劉德去世之後,成功接任了宗正一職。
劉賀給了他足夠的信任,但這劉安民卻越來越保守,與世家大族越走越近。
也許人都是如此,年輕的時候都想要叛出自己的家庭,但最終卻都會回歸。
如今的劉安民,在宗親裏很有威望,在處理政事上也算得上是一個循吏,卻隻有家族利益,而無天下禍福。
不知道在接下來的陰謀中,他又會牽扯多深。
和所有這些人比起來,韋玄成是最受劉賀重用的那一個。
從最開始的門下寺長史,到後來的大鴻胪,再到現在的大司馬……
劉賀給了他足夠的信任。
最主要的原因是韋玄成信中還有天下蒼生,并沒有世家大族綁死,這讓劉賀對他有了一些期待。
但是現在,劉賀對他很不悅。
劉賀幾乎可以肯定,韋賢這年近九旬的老人一定與張安世有牽連。
韋玄成又是大司馬,定然對上巳節的陰謀有所耳聞,甚至被要求參與其中。
可是時間過去那麽久了,韋玄成從未找過劉賀,更沒有上過任何一道密诏。
這怎麽可能讓劉賀不起疑心呢。
現在離上巳節隻剩兩天了,韋玄成可能終于下定決心了,劉賀想看看他要說些什麽。
“韋卿,平身。”劉賀終于開口了。
“謝陛下!”韋玄成連忙站了起來。
“走過來,坐到朕的面前來。”
“唯!”
韋玄成快步走到了劉賀面前,再次行禮之後,才敢坐了下來。
借着燈光,劉賀看到韋玄成也老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韋玄成不過三十出頭,雖然沉默寡言,卻也英氣勃發。
十幾年過去了,韋玄成雖然還很清瘦,卻也顯出了老态,再無那股英氣了。
韋玄成一直忠心耿耿,爲大漢付出了許多的心血。
想到此處,劉賀心中的怒意消散了一些。
“韋卿,今日入宮,可有什麽事情要上奏?”劉賀問道。
“陛下……陛下,微臣有一件要事要上奏。”韋玄成的聲音有些顫抖和慌亂。
這種驚慌失措的情狀,在老成持重的韋玄成的臉上可不常看到。
“朕說過了,朕想要靜心養傷,政事由内閣代爲處置,不必與朕說。”劉賀陰晴不定地說道。
“陛下恕罪!可此事實在太過險要,微臣隻能向陛下上奏。”韋玄成說道。
“險要?”劉賀突然冷笑了一下,讓韋玄成感到一絲害怕。
“若真的險要,你爲何拖了那麽久才來上奏,莫不是想要兩頭下注?”
劉賀這意有所指又直入主題的反問,讓韋玄成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哪裏還敢安坐在榻上,連忙起身再拜,向天子請罪。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微臣糊塗!”韋玄成頻頻頓首說道。
“起來說話!”
“罪臣不敢……”
“起來說話!”劉賀擡高了聲音。
“諾……”韋賢成停了下來,猶豫着坐回了榻上,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坐得安甯了。
“伱先莫說說,先讓朕來猜一猜……”劉賀賣了一個關子,冷笑道,“此事與令尊韋閣老有關吧。”
“陛、陛下聖明。”韋玄成汗涔涔地說道。
“而且,此事還是一件掉腦袋的事情,所以你才會如此謹慎,才會置忠義不顧,對朕隐瞞這麽久?”
“陛下……”韋玄成想要辯解,但是張嘴之後,卻發現無言以對,隻有慚愧。
接着,這有權考校漢軍所有将士的大司馬竟然紅了眼圈,眼中浸了兩泡老淚。
劉賀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不免暗暗歎了一口氣,心又軟了一些。
出首自己的父親,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子曰:子爲父隐,父爲子隐,直在其中……此事朕不怪你,有什麽話就說吧。”劉賀的語氣和緩了下來。
“謝陛下不罪之恩!”韋玄成頓時老淚縱橫,顧不得君臣禮儀,就擦起了眼淚。
待眼淚擦幹之後,他就将十幾日之前自己的父親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保留。
當劉賀聽到“上巳節”幾個字的時候,終于不再有任何的懷疑了。
劉病已從張彭祖處得到了“上巳節”這個時間。
韋玄成從韋賢口中也得到了“上巳節”這個時間。
兩者比照,起事的時間絕對不會有錯誤了,也側面證明劉病已和韋玄成都沒有騙自己。
劉賀心中的顧慮又少了一些,但表情卻沒有和緩。
“張閣老和韋閣老打算怎麽對付朕?”劉賀淡漠地問道。
“他們想讓微臣以司馬府的名義下一道命令,讓三輔的巡城亭卒回本衙接受校閱……”
“但是,執金吾的巡城亭卒要遲至第二日才調回本衙校閱。”
“如此一來,在上巳節這一日,三輔長官可同時節制本部巡城亭卒和執金吾巡城亭卒……”
“而執金吾将會無兵可用。”
直到這個時候,劉賀終于看到了張黨謀逆計劃的第二處關口。
他聯想起了數月之前的一些事情,頓時恍然大悟。
當時,劉賀被範直刺殺,龍顔大怒,當衆責問了執金吾簡寇。
張安世趁機提出了輪換三輔巡城亭卒和執金吾巡城亭卒的建議。
劉賀那時還看不清張安世爲什麽要這麽做,隻認爲那是張安世謹慎小心的忠君之舉。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張安世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開始爲這一盤大棋布局了。
此時,劉賀結合劉病已等人的書信和繡衣衛遞交的爰書,将整個事情全部都看清了。
廣陵王謀逆與世家大族有關!
範直刺殺劉賀與世家大族有關!
莫名其妙的巫蠱案與世家大族有關!
無緣無故冒出來的霍匪們與世家大族有關!
而所有的世家大族,背後都與張安世和韋賢二人有關聯。
他們像一張巨大的網,在大漢的疆域中慢慢鋪開,而這張網的目标就是劉賀。
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以前,劉賀以爲世家大族要到漢末和魏晉時才會到達頂峰。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西漢中葉,世家大族就已經有這樣大的實力和能量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的那些史書,裏面其實有過類似的記載,隻不過被自己先入爲主地忽略了。
從漢初開國軍功集團,到孝武帝時期的外戚功臣,到昭宣時期的世家大族……哪一個集團是好惹的呢?
世家大族确實是到了漢末魏晉時期才變成世家門閥的。
但是西漢的世家大族就已經是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了。
而且,非常“不可忽視”。
史書中曾經有過記載,北海郡世家大族公孫氏的勢力十分強大,可以随時随地殺人,藐視大漢律法。
郡太守董宣斬殺了公孫丹父子,但是公孫丹的宗族親黨竟直接“操兵詣府,稱冤叫号”,沖擊郡府。
更甚于此者,夏長思等人私自“囚太守處興,而據營陵城”,公然在王土之中割據。
這郡中的世家大族,就可以如此猖狂無忌憚了,更别說原來的霍氏和現在的張氏、丙氏和韋氏了……
他們滿口的道德仁義,将忠義挂在嘴邊,似乎是天下的楷模,但實際上做的也是魚肉百姓的腌臜之事。
隻不過,他們的胃口更大,所以吃相要更好看一些。
十幾年來,劉賀不遺餘力地打擊世家大族,毫不停息地壓制他們的生存發展空間。
但張安世等人仍然聚集起了這樣大的一支力量,試圖掀翻劉賀在大漢奠定的基業。
劉賀不敢想象,如果他像孝昭皇帝和漢元帝那樣放任世家大族野蠻生長,那今日不知道要面對何種亂局。
當然,也正因爲有了劉賀的極限壓制,張安世他們才會擰成一股繩,跳出來謀劃“超越曆史”的大舉動。
否則他們隻會在暗處慢慢積蓄力量,一口一口地吃成一個龐然大物,最終在幾十年後将帝國全部吞下去。
到時候,就不是帝國的世家大族了,而是世家大族的帝國。
在原來的曆史線上,世家大族可是橫行數百年,一口氣掏空吃掉了好幾個帝國啊。
最後才在唐朝末年的農民起義中徹底衰落。
有了這次陰謀,劉賀要讓世家大族的衰落來得更早一些。
想到此處,劉賀默默地念出了兩句詩:“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仍在恐懼中的韋玄成先是一愣,接着整個人就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一般,通體惡寒。
他不知道前半句從何而來,但卻知道後半句是什麽意思。
天子是要大開殺戒了。
恐怕要殺得長安城流血漂橹,殺得這整個大漢再無世家。
韋玄成不禁有一些後怕和懷疑,他不知道出首自己的父親,能不能給韋氏留一條活路。
“韋卿,關于這謀逆之事,你還有什麽要與朕說的嗎?”劉賀問道。
“家父一直對微臣有防備,并未與微臣說過太多細節,隻讓微臣在上巳節下發這道命令。”韋玄成說道。
“你今日來出首你的老父,究竟爲的是什麽?莫要忘了,你們韋氏一門也是世家大族啊。”劉賀冷問道。
“微臣以爲,世家大族不應該以權勢傳家,而應該以家風學識傳家……更應該要以人來傳承。”
“也許有時候會因爲失去權勢而暫時落寞,但隻要人還在傳承就在,總有一日會再有輝煌的。”
“陛下是千年一遇的聖君和明君,跟着陛下走就是世家大族最好的出路,與陛下相争隻是死路一條。”
“若族人盡沒,家廟皆隳,又怎能妄談傳承呢?”
“微臣以爲家父糊塗,沒有看到陛下與曆代先君的不同,所以才會做了歹事……”
韋玄成一口氣說了許多,再讓劉賀感到稍稍欣慰了一些,世家大族裏果然還是有識大體之人的。
劉賀當然願意給世家大族生存的空間,但他也不允許與天下争利,與天子争權的世家大族存在。
“将來,你覺得世家大族應該怎麽做?”劉賀和緩地問道。
“微臣以爲,世家大族應該成爲天下楷模,陛下肱股,大漢先鋒……”韋玄成連忙說道。
“少翁啊,”劉賀突然叫了一聲韋玄成的表字,說道:“你今日不僅救了韋氏一門,也救了許多世家大族。”
韋玄成聽出了天子的言下之意,似乎看到了一絲亮光。
他連忙站起來,再次拜在天子的面前,說道:“謝陛下開恩!”
“朕答應你,隻族滅與此事有牽連的世家大族,其餘的世家大族,隻有聽話,朕不爲難他們。”
劉賀這簡單的一句話,就定下了無數人的生死,世家大族還能活,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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