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溫室殿中,劉賀坐在榻上怒目而視,群臣伏在地上,無一人敢擡起頭來。
殿中的地闆上是一整套茶具的碎片,還有潑灑出來的茶水。
淺褐色的茶水早已經涼透了,淌在地上看起來像殷紅的血。
毫無疑問,這裏剛剛被天子的怒火焚燒過。
遇刺案未明了,又來了巫蠱案,還都與霍黨有聯系,天子又怎可能不生氣呢?
溫室殿所有的門窗都關着,憋悶的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黴味兒和藥味兒。
十天之前,天子遇刺受傷。
這傷就一直沒有痊愈,太醫傳來的消息說,天子的傷口一直都沒有愈合,而且還在加重。
傷勢加重後,天子就很少去内閣值房了,終日躲在這溫室殿裏修養,更是不讓開門開窗。
湯劑也喝了許多,卻還是不見好。
剛才,天子因爲震怒發了火,此刻正坐在榻上歇息喘氣。
“爾等擡起頭來!”天子聲音在空蕩蕩的溫室殿裏回響。
滿殿的朝臣有些驚恐地擡起了頭,準備好迎接天子之怒。
“霍亂已過去十幾年了,與之相關的人早已經被斬草除根,今日爲何竟然又冒了出來,而等竟然毫無察覺?”
“難不成如今的大漢不如當時的大漢繁盛平安,所以才會有人借機想要咒殺朕,讓朕不得好死?”
“朕就真的是一個昏君,真的是一個暴君嗎?”
劉賀的話說得冷漠,冷漠之中還有一些殺意。
這殺意很充盈,暫時還無處可以發洩,或者說還缺少一個發洩的對象。
“昔日,商纣王在位時,殘暴無度,微子啓擔心有災禍降臨于國,因此數次進谏……”
“商纣王答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爲?”
“商纣王固然是暴君,但朕倒覺得他的這句話,說得有理。”
“朕今日也要對這歹人說,朕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爲?”
朕生下來時,命就和天聯系在一起了,你們又能拿我如何。
天子說出這句話,不僅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挑釁。
“朕乃天子,自有上天庇護,區區巫蠱之術,又能奈朕何?霍黨餘孽,更是可笑至極。”
“但此事乃是反攻倒算的惡行,絕不可姑息……”
“不管背後是不是有霍黨餘孽在作亂,朕都要将其揪出來,重重懲罰,以儆效尤!”
劉賀的這番話說得決絕,不留任何的餘地,已見識過天子之怒的群臣,更是一驚。
“安樂!”劉賀叫了忠犬的名字。
“微臣在!”安樂連忙挺直身體。
“你覺得這天下可還有霍黨餘孽?”
“陛下……這……”安樂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言說。
“吞吞吐吐,哪裏有内閣大學士的風範,你若不想當這内閣大學士了,就把绶印交出來,滾出宮去!”
天子雖然偶有震怒,但從未如此粗鄙地訓斥朝臣,這又讓群臣一驚。
“陛下,微臣以爲,不管是長安還是天下都絕無霍黨餘孽!”安樂硬着頭皮給出了自己答案。
“伱說沒有霍黨餘孽,那這些巫蠱之物從何處而來,難道是大漢忠臣所爲……”
“難道是殿中的肱股所爲?”
“把話講清楚,否則就是胡攪蠻纏!”
劉賀說這話時,意味深長的目光再次在殿中掃過,逼得朝臣紛紛低頭躲閃。
“這、這當然不是,殿中諸公都是陛下的忠臣,怎麽可能做這樣的歹事?”安樂越說越急。
“忠臣?你安樂憑什麽說他們是忠臣,你敢作保他們當中沒有亂臣賊子嗎?”天子冷笑道。
安樂雖然驚慌,但是身後的群臣才是真的恐懼。
他們明白,安樂是天子的忠犬,天子斷然不會拿安樂開刀的。
如今之所以把安樂放在這火上燒烤,無非是要殺雞儆猴,給他們這些朝臣看。
現在的朝堂與十幾年前的朝堂不同了,大多數人都是天子一手拔擢起來的,幾乎都是新政的擁護者。
但是沒有人敢以此自矜。
帝王心,比海深。
直爽豪放的諸侯王或者是皇子,當上了天子之後,就都會變的。
那繡着龍紋的皇榻似乎有一種魔力,可以讓坐上去的人變得多疑而暴戾。
更何況現在發生的事情與大漢幾十年前的巫蠱案非常相似,是大漢天子的逆鱗。
當今天子又怎麽可能不震怒呢?
安樂被質問得啞口無言,臉色頓時就白了,膝蓋一軟,連忙跪倒在了天子面前。
他狼狽地往前爬了幾步之後,才趕緊伏倒在地上,連聲向天子請罪。
“陛、陛下!微臣剛才言行無狀,請陛下恕罪!”安樂連連頓首道。
十幾年來,安樂爲了往上爬,那是想盡辦法鑽營,雖然還沒被封侯,可已經是内閣大學士了。
殿中縱然有許多人不喜歡安樂,但看到六十多歲的安樂在“砰砰砰”地磕頭,難免兔死狐悲。
溫室殿裏比剛才更加安靜了。
“起來,不要在此裝腔作勢!”天子輕蔑地說道。
“諾!”安樂倒是非常聽話,立刻就停了下來。
“王吉,你說,這天下有沒有霍黨餘孽!?”劉賀問王吉道。
“陛下是仁君,這太平盛世乃是陛下一手開創,有沒有霍黨餘孽不重要。”
安樂是昌邑相出身,王吉是昌邑中尉,後者得到的信任和重用是前者不可比拟的。
王吉給出的是個上佳答案,幾乎無可挑剔。
但是此時此刻,天子似乎沒有想要放過他。
“朕是問你,到底有沒有霍黨餘孽!”天子再問道。
“這……”王吉也一時語結,最後才說道,“難免有一些漏網之魚,但是終究不能成氣候。”
“不能成氣候?王閣老,看看這些泥人木偶,這都不算是成氣候,難道要等他們沖進未央宮才算成氣候嗎?”
“陛下有上天庇護,此等宵小不值一提。”王吉的語氣也弱了下去,跪在後面的人看到他的袍服已經汗濕了。
“好好好,好一個不值一提!”天子拍手說道,又拿着這同一個問題去拷打其他朝臣了。
一路問下去,許多朝臣都被天子或明或暗地訓誡了一番,就連繡衣都尉戴宗和大稅官禹無憂也沒有幸免。
頓時一時之間,殿中的朝臣們人人自危,深怕奏對不當,給自己招來一個族滅的災禍。
面上恭敬畏懼的朝臣們,心中立刻就擔憂嘀咕了起來。
任何一個皇帝,到了晚年其實都會患上嚴重的疑心病。
但是當今天子才三十五歲啊,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怎麽變得如此猜忌多疑呢?
難道天子爲了開創大漢的這大好局面,消耗了太多的心力,提前步入了暮年嗎?
是啊,天子登基已經十六七年了,時間不短了。
朝臣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天子的脖子,隐隐有新鮮的血迹從白色的繃帶間滲出。
十多天了,這傷還沒有見好,聽說天子時不時還會發熱昏睡,難不成是要……
所有人想到這裏就不約而同地停住了,再往下多想一點,都夠得上族滅了。
當殿中的氣氛越來越凝重的時候,終于還是有人站了出來。
站出來的人是此間年齡最大的人——韋賢。
八十七歲的老人,在大漢算得上高壽了,何止是高壽,簡直是仙壽。
如今,内閣如果沒有重要的大事,韋賢一般是告假不上衙的。
這十幾年來,孔安國早已經不在人世,天子是天下公認的第一大儒,而韋賢則是第二大儒。
雖然這第二和第一差得很遠,但他仍然是第二,而且無人可以望其項背。
而且,家中的四個兒子都身居高位,更是讓世人敬仰和羨慕。
從第一次科舉制國試開始,韋賢前後總共五次主持科舉國試。
由他主持選拔出來的官員,遍布朝堂的各個角落。
這些儒生雖然不會和韋賢結成一黨,但對他還是很幾分敬重的,遇到了也會恭敬地叫上一聲座師。
就連此刻無比震怒的天子,也給了他幾分薄面,沒有将其叫起來訓斥。
放眼如今風聲鶴唳的溫室殿,能得到這份禮遇的人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韋賢算一個,張安世算一個,魏相算一個,貢禹也算一個。
“陛下,老臣有事要奏!”韋賢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蹒跚着來到衆人中間,鄭重其事地拜在天子面前。
“韋閣老對此事有何見解?”天子眯着眼睛問道。
“老臣與剛才諸公所想不同。”韋賢端出了老臣的傲慢,賣着關子說道。
“……”劉賀不吃這一套,并沒有“請”韋賢往下說,而是有些疲憊地斜靠到榻上。
韋賢對天子的“挑釁”不以爲意,片刻之後,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老臣以爲天下霍黨餘孽甚衆,此次行刺是‘蓄謀已久,順道渠成’。”
“十七年前,陛下用雷霆手段鎮壓了霍黨亂賊,霍光也落了個暴死的結果。”
“霍黨中那些家世顯赫之人,也都被一掃而空,爲大漢的盛世掃清了障礙。”
劉賀聽到此處,瞳孔猛地縮了一下,心中不停地冷笑。
開創大漢的局面,又何止是掃清了霍黨這一個障礙,最重要的是掃清了世家大族這個障礙。
如今韋賢對世家大族絕口不提,隻提到了霍光,無非是想洗掉世家大族身上那些污點而已。
劉賀還沒有死,而且經曆過這兩件事的人還有千千萬萬活着,韋賢竟然就開始混淆視聽了。
歲月史書這東西,倒是自古以來就存在。
韋賢今日說的其他的話倒是耿直,所以劉賀沒有在意這個細節,而是讓這老臣接着往下說。
“但是,陛下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赦免了諸多跟随範明友及霍禹同行謀逆之事的兵卒。”
“其中難免會有一些漏網之魚,這些漏網之魚自然就是所謂的霍黨餘孽。”
“況且,對霍家的親眷,陛下也沒有斬盡殺絕,隻是将其發配到了蒼梧郡。”
“霍光的女兒、女婿及外孫說不定都還活得好好的。”
“十幾年來,大漢天下承平,他們自然也得到了修生養息的機會。”
“這兩方勾連在一起,想來一個倒轉乾坤,雖不能成事,卻也能折騰出一些聲響。”
韋賢說到這裏,越來越有底氣,佝偻的腰背也站得更直了一些。
“韋閣老,霍光剩下的親眷在蒼梧郡,無诏不得離郡,你是想說蒼梧郡守與霍黨有勾連嗎?”劉賀說道。
衆人暗暗一驚,天子把“餘孽”兩個字去掉了,難不成真的相信有霍黨?
有霍黨自然就要斬草除根,牽連進來的有罪之人和無辜之人,不知幾何?
但是,讓許多朝臣沒有想到的是,天子下一句話讓溫室殿的局面更兇險。
“韋閣老說得不對吧,霍光還有一個女兒不在蒼梧郡,就在這長安,就在這未央宮,就在椒房殿!”
“陛下聖明!”韋賢這老朽高聲唱到。
衆人明白了,韋賢和天子指的這個人自然就是當今的皇後——霍成君!
“哼,韋閣老也别忘了,霍光還有一個女婿在這溫室殿裏,那就是朕!”
“而且,霍光還有幾個外孫和外孫女也在未央宮,那就是朕的兒女們!”
“難不成你這老朽,是想說包括朕在内的這些人,全部都是霍黨不成?”
劉賀滿是戾氣地連聲質問,面目不清地發出了一陣“嘿嘿嘿”的冷笑。
這笑聲讓一衆朝臣不寒而栗,更是有人已經開始爲韋賢的安危擔憂了。
韋賢哪裏是來幫天子“抓”霍黨的,是來重提廢後之事的啊。
以往,提起此事的人沒有一個是有好下場的。
輕則流放到安息都護府,重則發配到大洋上的某個小島去,總之九死一生。
韋賢這把老骨頭若是被發配到那些邊遠苦寒之地,恐怕在路上活不過三日。
“陛下誤會老臣的意思了,陛下怎可能是霍黨餘孽呢?”韋賢許久沒有這樣直挺挺地頂撞天子了啊。
“那你是說皇後和諸皇子公主是霍黨餘孽咯?”天子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到了劍柄之上。
“陛下是古往今來的第一明君,自然知道老朽所盡都是忠言,忠言逆耳,老臣願意擔罪。”韋賢視死如歸道。
“好好好!你韋賢是好一個忠臣,朕太知道你的忠言指的是什麽了……”天子冷笑着就從榻上站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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