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幾年來,劉賀是慈父也是嚴父。
雖然身居皇位,但是他與大漢的父親們有諸多共同點,當然也有不同點。
雖然他自認爲非常稱職合格,但與自己的兒子之間,也不可能完全融洽。
不是君臣之間的不融洽,僅僅是父子之間的不融洽。
小的時候,劉柘自然與劉賀親密無間,不僅視他爲君父,更視他爲楷模。
但現在,劉柘十五歲,正是想要“忤逆”父親的年齡——或者說要超過父親。
隻是劉柘身在帝王家,不能像尋常豪庶那樣,直接與自己的父親當面頂撞罷。
可是,劉賀仍然能在越來越多的“父子無話”的場景中,讀出劉柘的疏遠。
人人都有這個階段。
甚至隻有勇于忤逆的人,才能真正長成,并且獨當一面。
劉賀走到了劉柘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替他将紮甲扯得平整了一些。
劉柘則是收起了燦若星河的笑容,如同一個普通的兵卒一樣,站得筆直。
“今日離去,再回來就成人了。”
“我現在就已經十五了。”劉柘有些驕傲地說道。
“男兒二十既加冠,加冠既列丈夫,你今年才十五,還有許多年……”
劉賀原本隻是想借此起一個話題,但卻在劉柘的臉上看到了一絲不耐煩。
是啊,哪個男兒不想早點成年,哪個男兒不想得到父親的肯定呢?
“你說得對,今日就已經成年了……”劉賀笑道。
劉柘稍稍一愣,沒想到在朝堂上總是強硬到極點的父親,今日竟會後退一小步。
“雖然你已經長成了,但西域不同長安,見到伱堂兄之後,要多聽他的意見……”
劉賀一提到劉病已,劉柘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雖然沒見過幾面,但他對這個堂兄非常仰慕欽佩。
這是自然,弱冠之年跟随使團潛入匈奴轄地,率西域聯軍參戰圍剿匈奴,在西域都護裁決諸國,又是遊俠領軍……
十幾年來,大漢湧現了許多的少年英雄,劉病已是最閃耀的那一顆。
别說是劉柘,就是劉賀自己,又何嘗不羨慕劉病已呢?
從在鬥雞寮見到劉病已第一面開始,劉賀就非常羨慕劉病已。
但羨慕歸羨慕,他也知道自己的戰場不在西域,而在未央宮。
縱馬馳騁疆場,揚灑大漢國威,飲馬底格裏斯河,乘帆船赴大洋……這些豪邁的事情注定與劉賀無關。
陰謀詭谲、薄恩寡義、被世家大族唾罵……這才是劉賀的宿命。
“你堂兄有大能耐,跟着他能學到許多……唯有一條,跟着他鬥雞走狗可以,但不許耍錢!”劉賀笑道。
這一次,劉柘終于笑了,他發現今日的父親與平常不同,似乎更和善一些。
“到了西域,好好走一走,吃苦吃累,都值得,朕很羨慕你和病已,能夠到西域去見世面……”
“以後,朕還想讓你去安息都護,去中亞都護,去漢東都護,甚至去兩美都護看一看。”
劉賀的視線從遠處收了回來,重新落到了這張和自己長得極像的年輕面龐上。
“來長安十六七年了,朕隻去過一次平陵,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了,就是出宮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朕也想去看一看蘇府君的墓,也想去看看骠騎将軍立的京觀……但是朕沒有那個機會了。”
說到此處,劉賀終于在劉柘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敬意,血脈相連,許多心意都是能夠想通的。
“你是朕的長子,那就替朕去看看西域,回來的時候,與朕說一說那處的風土人情。”
“記住,你在西域是爲了大漢,在未央宮亦是爲了大漢,到了别處仍然是爲了大漢。”
“如果遇到不明白的事情,盡可以問你的堂兄。”
劉賀說到這裏所有的話就已經說完了,再次擡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劉柘的肩膀。
而後,劉賀就向後退了一步,站在原地,莊嚴肅穆地看着劉柘,似乎在期待什麽。
劉柘最初并不明白,但是緊接着就反應了過來,叉手在胸前,向君父行了個軍禮。
劉賀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
劉柘不再多言,轉身與身後那一隊昌邑郎彙合,而後再行禮上馬,融入了兵卒中。
僅僅隻是一晃眼,他就與所有的昌邑郎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彼此,分不出彼此了。
“玉面鬼将”柳相跑到了劉賀面前,在君前行軍禮待命。
“要讓他經霜雪,見刀光……”
“有錯必罰,有罪必治,有過必責!但不要讓他有意外。”
“你辦事,朕放心。”
劉賀淡淡地說着,君臣相處十幾年,劉賀對這些老昌邑人,是最信得過的。
“末将明白。”
“去吧,一路順風!”
“謝陛下!”
柳相再行禮,而後就小跑返回了隊列中。
昌邑郎整隊之後,一齊向天子行了一個軍禮,而後就在柳相的帶領之下,轉身向北奔去。
來去如影,不多時,就消失在了華陽大街的那一頭。
霍成君帶着幾個子女向儀仗中走去,唯有劉姝還站在原地,看着華陽大道的盡頭出神。
十幾年來,劉柘學什麽,劉姝也學什麽。
不僅樣貌相似,眉眼間的英氣也很相似。
劉賀看着女兒的側顔,突然意識到,此女也有一個馳騁天下的心。
讓她困守在這逼仄的長安和未央宮,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想到此處,劉賀來到了劉姝的身邊,與她一同看向北面。
“羨慕你兄長嗎?”劉賀笑問道。
“父皇知道,又何必再多問呢?”劉姝的問答讓劉賀驚詫,看來真是女中豪傑啊。
“明年,你也十五了。”劉賀說道。
“父皇是要給我指婚嗎?是韋閣老的孫子,還是張閣老的孫子?”劉姝側身直視劉賀,沒有絲毫回避。
“不,朕會讓你去戍邊,不僅讓你馳騁天下,若是建功立業,朕還會給你封侯!”劉賀斬釘截鐵說道。
“父皇……”劉姝驚詫地看着劉賀道。
“你想說朕癫悖?十幾年了,也沒少有人這說朕。”劉賀仍然笑道。
這次,劉姝終于明白,這不是自己的父親爲哄她開心說的謊話。
最初她的表情是驚喜,但很快就轉喜爲憂了,父親是天子,但是天子做事也要考慮天下和朝堂的風評的。
女兒家戍邊,那内閣值房恐怕要被天下臣民的上書淹個沒頂。
“此事父皇如何向天下交代?”
“交代?朕給他們交代個屁!”劉賀一臉嘲弄地笑道。
這句話,劉賀以前說過一次。
那時候,劉賀不廢後,霍成君問劉賀如何給群臣交代,劉賀說的就是這句話。
隻不過當時暴戾果決,此刻風輕雲淡。
“漢東都護府,到時候你就去那裏戍邊,把漢旗插到富士山上去。”
劉賀說罷,轉身離開。
身後的劉姝,恍然大悟,終于放聲笑了出來,雀躍着奔向了帝後儀仗。
……
劉柘的旅途很順利。
從長安城出發,經過安定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之後再進入西域都護轄地。
而後,就沿着新修出來的馳道,繼續向西,深入西域都護轄地。
走過山國、渠黎、焉耆,最後終于到達西域都護府所在烏壘城。
如果再往前一些,就是大名鼎鼎的龜茲國。
當年,傅介子就是在龜茲國王宮裏,當着其滿朝文武的面,直接襲殺匈奴使節,彰顯大漢國威的。
原本,龜茲國總共有八萬人,大部分在這十幾年裏已遷往三輔和河南三郡了,更是改名爲龜茲縣。
如今留在龜茲國的十萬居民中,有八萬大漢子民和兩萬的土著胡人。
雖然景觀仍有異族風情,但是漢風一日比一日盛行。
至于烏壘城,則是因此地曾有一個烏壘國。
烏壘國最強盛的時候有人口千餘,但是早已經被其他西域小國攻滅了。
此地是整個西域的核心,地理位置重要,所以劉賀才将西域都護府建在此地。
烏壘國滅亡之後,此地還曾經有另一個國家存在,這個國家就是輪台國。
輪台,因爲大名鼎鼎的輪台诏書而聞名天下。
孝武皇帝從未向天下認罪,但是這道诏書被稱爲輪台罪己诏。
不管此地曾經叫什麽,但是現在和未來,這裏就是西域都護府治所——輪台縣烏壘城。
經過大漢十六年不遺餘力的開發,輪台縣現在有人口四萬,其中五千人在烏壘城。
而在原來的曆史上,輪台縣最多的時候有十八萬人,輪台鎮更是有近兩萬人。
當然,這些事情隻有劉賀知道,劉柘是完全不曾知道的。
艱難跋涉一個多月,劉柘一行人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人煙稀少的隔壁、荒漠、草原和林間度過的。
進入西域都護府轄地之後,雖然每隔三四日就能路過屯田衛的營壘,但多數時候看到的是地廣人稀的景象。
所以,當烏壘城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劉柘仍然被驚到了。
烏壘城不算高,但是在起伏和緩的草甸上,實在是太顯眼了一些。
如同一位将軍,坐守在西域絲綢之路的要道上,守護來往的行商使團。
在這位将軍的俯瞰之下,商路上往來的人比十幾年前多了數倍。
西域胡人雖然少了一些,卻又多了一些深目高額的羅馬人和蠻族。
駝鈴陣陣,砂礫潇潇,寒風吹拂,冷日當空……放眼看去,呈現出一種肅殺而又繁華的景象,格外與衆不同。
“堂兄不愧是少年英雄,竟在此地立起了這樣一座雄城!”坐在馬上的劉柘由衷地說道,一股豪氣激蕩胸中。
“楚使君此言差矣,立此雄城者,不是劉府君。”柳相拍馬上前,平靜地糾正劉柘。
此次劉柘化名爲楚梓。柘,巨木也,梓亦巨木也。而楚姓,自然是楚地的楚,楚吉的楚。
“竟然另有其人,還請柳将軍賜教。”劉柘對柳相也敬重有加。
“此人是楚吉。”柳相仍舊不動聲色。
“父親?”劉柘不解其意問道,“父親從未來過西域,連安定郡都沒有去過,如何建此雄城?!”
“你不信不要緊,一年時間很長,你且可以慢慢去看,看本将有沒有說錯。”
“……”劉柘再看向城頭,似有所思。
“走吧,劉府君恐怕久等了,我等進城吧!”
“唯!”
一路縱馬快行,這一隊殺氣騰騰的昌邑郎來到了烏壘城下。
西域雖然已經沒有戰事了,如今卻又成了漢軍進出的要沖,常有大隊漢軍來來往往。
所以這一隊昌邑郎也不顯眼。
進城之後,昌邑郎進駐到城北一處營壘,隻有柳相帶着幾個親兵向都尉府趕去。
其中自然就有化名爲楚梓的劉柘。
全隊人馬自然都會對他的身份守口如瓶,從這一刻起,劉柘就是普通的昌邑郎了。
柳相帶着劉柘在烏壘城繁華而淩亂的街道中轉了幾個彎,終于來到了安西都護府。
安西都護和郡國守相同屬真二千石,因此署理政務的府衙的形制也應該相差無幾。
但是安西都護府遠在西域,不能像三輔和關東郡國那樣大興土木,因此外形上簡陋許多。
核驗完符傳和文書之後,柳相與劉柘就在門庭卒的帶領下經過前院,來到了正堂之中。
也已經是一個中年人的劉病已早已經站在正堂中等候多時了。
他看到柳相和劉柘進來,立刻就迎了過去。
人還沒有走到,爽朗的笑聲就先響了起來。
“沒想到來的竟然是玉面鬼将柳相,你我五年前在蔥嶺一别,而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要說你也沒少從這烏壘城經過,爲何不來府中一叙,你我可在蘇傅使團中一起出生入死過。”
劉病已雖然也有了滄桑之感,但是豪爽任俠的性格沒有變,他雙手抱住柳相的肩膀,猛拍了好幾下。
“今日來此,有兩件事,其中一件就是來向府君謝罪的。”柳相淡淡地說道。
“謝罪?哈哈哈,不打緊,以後常來常往即可!”劉病已擺手笑道。
“不隻爲此事謝罪,還爲了十六年前的一件舊事謝罪。”柳相仍舊平靜地說道。
“何事?柳将軍但說無妨!”劉病已疑惑地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