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長安城的天氣已經涼了下來,不知不覺中,秋意又重新降臨到長安城。
和去年比起來,今年的氣候要暖和了許多。
一年前的那場動蕩留下的陰影,又變得淡了許多。
該殺的人殺了,該流放的人流放了,該抹掉的印記抹掉了……權臣霍家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從沒有來過長安似的。
長安城未央宮石渠閣院中,内閣值房裏,安靜沉寂。
除了率軍出征匈奴的韓增和趙充國之外,其餘五個内閣大學士分坐在長案兩側。
上首位上,當然就是當今的大漢天子——劉賀。
君臣六人那守正平和的面色之下,都隐藏着一份激動,尤其是幾個内閣大學士,恭敬如前,沒有絲毫怨怼之情。
那次殺氣騰騰的大朝議,已經過去整整兩個月了,他們對天子又多了一敬畏。
劉賀面前的案上,擺着四份爰書:從左到右,一份比一份要薄。
這四份爰書與剛剛有眉目的四件大事有關:上計、賦稅、科舉和出征。
爲了這四件事,劉賀與在場的諸位大學士勞心勞力,吃了不少的苦頭。
“陛下,第一份爰書,是今年郡國上計概括,是内閣這幾日整理出來的,請陛下過目。”張安世說道。
劉賀點了點頭,從案前拿起了這爰書的第一冊:厚厚一摞足有十冊那麽多,每冊又有二百頁頁,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大漢天下共有一百零三個郡國,下轄一千四百餘縣,總計幾千萬的百姓……變成數字和文字之後,就隻有這麽十冊。
和沉甸甸的大漢天下相比,上計的爰書還是過于輕飄了。
劉賀手中這第一冊爰書,是益州的上計概括,他翻開之後,就一頁一頁快速地往下讀去。
其間都是一些枯燥的數字和文字,因爲還沒普及阿拉伯數字,所以看起來更是眼花缭亂。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劉賀才将這第一冊上計爰書看完,說實話,他并沒有看出一個頭緒。
身爲天子,劉賀并不是無所不知的,更不是無所不能的。
所以離不開這班内閣大學士,離不開朝堂上的百官公卿。
“魏卿,這兩個月來,是由你來操持這上計之事的,事無巨細,也辛苦你了。”
“這上計爰書錄得很完整,但是朕草草一看,也不得要領,還望你與朕講講。”
劉賀說得非常誠懇,魏相一時就有些惶恐,連忙在站起來下拜謝恩,而後才開始說了起來。
“去年年末至今,雖有霍黨作亂,但有賴陛下高瞻遠矚,僅有安定郡和北地郡受兵鋒侵襲。”
“除此之外,再無大的動蕩,加之泰一神庇護,大漢境内風調雨順,海内清晏,不撈不旱……”
“陛下又大力推行新式農具和新式耕法……”
“所以各郡國的上計條目,都比去年有了很大的長進,算得上是一個豐年了。”
魏相隻簡單地說了一番開場白,但是劉賀心中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坐在未央宮裏,大漢天下到底是個什麽情狀,他很難看到一個全貌。
雖然繡衣衛已經遍布所有郡國,能将地方的許多情況上達天聽,但這些消息僅僅也隻是皮毛而已。
隻有這郡國上計,才能将一個相對完整的大漢呈現在劉賀的面前。
如今初聽魏相說的這番話,至少奠定了一個積極向好的走勢基調。
改元第一年就是一個好年景,泰一神還是給自己這新天子面子的。
若運氣不好碰到了大災之年,那麽劉賀再勤政,取得再多的成果,也會因“天人感應”的學說,被世人質疑。
“能有如此豐年,不是朕的功勞,是泰一神保佑,是朝堂諸公用命,是天下百姓勤懇。”劉賀真心實意說道。
“陛下英明!”内閣大學士們由衷地稱頌道。
“魏卿,揀最重要的内容說一說吧,朕與諸公已經等不及了。”劉賀笑道。
“是微臣放肆了,陛下恕罪!”魏相連忙請罪道。
劉賀笑着又擺了擺手,示意魏相接着往下說。
“今年是陛下改元初年,郡國上計要細緻許多,微臣與光祿勳龔遂考計的時候,亦格外嚴苛,所以結果經得起推敲。”
“天下計得人口三千八百九十五萬四千一百零三口,比上年增加三十七萬四千九百五十一口,實乃一見幸事。”
在原來的曆史中,每年千分之十的人口增長率已經非常高了,新政的作用還不會那麽快就反應在人口增長上。
今年能有這千分之十的人口增長速度,與劉賀的關系還真的不算大,是孝昭皇帝和霍光打下的底子好。
另外,這上計的人口隻統計了在籍的編戶齊民,并未将奴婢和流民計算進去,加起來恐怕有幾百萬人。
這隐藏的人口資源,明年一定要挖掘出來。
“魏相,拟一道诏令,明年上計人口時,将奴婢也計進去。”劉賀說道。
“諾!”魏相答道。
“接着往下說吧。”劉賀說道。
“天下計得耕地共八百五十二萬四千頃,比上年增加四十萬三千二百頃,爲曆年之最,超過近五年之總和。”
這次,劉賀更加滿意了,耕地數量直線上升,這可與劉賀推行新式農具有極大的關系。
而開墾荒地的數量,與整個農業生産力緊密相關,所以是大漢最重要的一項經濟指标。
接下來,魏相又報出了新式農具全國的推廣數量:這是今年剛剛加入到上計中的條目。
和劉賀想得一樣,大漢百姓和官吏都聰明透頂,在使用和推廣新式農具上很積極主動。
難怪能夠開墾那麽多的荒地。
“明年,要繼續加大推廣各種新式農具的力度,各地還要興修更多的溝渠,不可懈怠。”
“諾!”一衆大學士齊聲唱諾道。
而後,魏相又向劉賀依次彙報了上計中的其他條目。
倉庶、谷物、牛數、馬數、刍數、槀數、儒生這幾項都有所增加,盜賊、訴訟、刑獄這幾項則均有減少。
可以看出,魏相剛才所言不虛,去年确實是一個豐年,年景極佳。
這個佳還不是尋常的佳,已經超過了孝昭皇帝在位時最好的年景。
而孝昭皇帝在位期間,又是大漢百年來最承平的十幾年,如此對比下來,今年就是大漢肇建至今最好的年景。
這在劉賀的預料之内,但是仍然讓張安世等人有些汗顔——自己反對天子新政的舉動,似乎顯得過于兒戲了。
“來年,朝堂上下再下些力氣,年景恐怕會更好。”
“諾!”
劉賀點了點頭,就看向了第二摞爰書,這是今年征收賦稅的爰書。
郡國上計表明今年是一個豐年,那麽這賦稅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
這賦稅爰書隻錄了各郡國和各縣道所交賦稅的數目,内容少許多。
大漢一百多個郡國,一千多個縣,條條分列下來也不過四冊而已。
劉賀拿起最上頭的一冊,就翻開了起來。
這一次,劉賀沒有着急往後翻,而是先仔細地看了看開頭的總括。
今年,大漢各郡國所産的各類谷物爲十七億零四百八十萬石,人均産值四十三石,畝産二石。
總量非常可觀,人均差強人意,畝産有待提高。
這三個指标中,最讓劉賀留意的是人均産量,這有一些太“高”了。
劉賀還是昌邑王的時候,就曾經派人查問過,一個五口之家耕種普通百畝中田和下田,人均産量約二十四石。
和全國的人均産量相差了一倍。
不是有人虛報,而是統計口徑不同。
劉賀是直接問到個戶的,而眼前這數字是平均出來的。
粗略地比較,也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寒門庶民被世家大族平均上去了。
許多無地和赤貧的百姓所獲得糧食肯定低于四十三石,甚至低于二十四石的。
一個壯年一個月要消耗三石的糧食,一年就要消耗三十六石。
一個五口之家,一年能産二百多石糧,按照“一小兩壯兩老”來算,要消耗一百五十石糧,所剩無幾。
可是,還有許多五口之家占地不到百畝的,那就極容易挨餓了。
如此推算下來,大漢仍然有大量的百姓過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悲慘到了極點。
在現有的生産力之下,除非世家大族全部将土地獻出來,否則總有人要挨餓。
這就是強盛到了極點的大漢,仍有大量百姓食不果腹,仍然存在難以逾越的貧富差距。
這還僅僅隻是統計了糧食的産量,如果統計所有的家訾,貧富差距隻會更加觸目驚心。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劉賀第一次對這句話有了一個清晰的了解。一個饑餓的盛世,這并不是劉賀想要的。
看來,還要繼續提高生産力。
精耕細作,培育良種,引進高産作物,普及土化肥,興修水利,開發光熱條件更好的南方……
這些事情都迫在眉睫,一日都不能再等了。
當然,還要不遺餘力地繼續打擊豪強大族。
病沒有好,藥自然不能停。
劉賀想着這些事情,面色逐漸由平靜變到凝重。
一衆大學士看不透天子所想,自然也不敢插話。
劉賀繼續翻開爰書,很快就看到了地租那一項。
今年還沒有實行新的稅制,天下土地仍然按三十稅一來征收地租。
如果全民交租,并且交足的話,應該能從十七億零四百八十萬石中收到五千六百八十七萬石。
但是實際上,收到的地租隻有一千一百三十七萬石【約十一億錢】,理論值的兩成而已,這意味着有八成的土地沒有交地租。
看來,這八成的土地,掌握在諸侯、列侯和有爵位的巨室大族手中,倒是和劉賀推算的結果一緻。
大漢确實很富,但最富的還是世家大族。
劉賀不由得救擡起了頭,強壓着那股突然冒出來怒意,饒是挑釁地笑看張安世們——他們自然被看得莫名其妙。
他如果是在三個月前看到這些數字,那麽不會讓張安世等人那麽輕松過關的,一定要再殺一殺世家大族的威風。
以後,如果張安世們再改反對新政,劉賀定然不會放過他們。
許久後,劉賀的視線才收了回來,接着往下看口錢和算賦的收入。
口錢每口二十三錢,征收對象是三到十四歲的幼年。
算賦每口一百二十錢,征收對象是十五歲到五十六歲的壯年,成年未婚婦女要額外收四十錢。
超出這個範疇就不用再交稅了。
大漢這三千八百九十五萬四千一百零三口中,有三成交口錢,六成交算賦,一成人免交人口稅。
因此,口錢共收兩億六千八百萬錢,算賦共收二十八億錢。
大司農的收入中,算賦和地租是兩個大頭,兩項加起來共收了三十九億錢了。
再加上鹽鐵專賣的利潤、均輸平準的利潤、更賦的代更錢及其他一些雜稅,大司農今年的進項達到了五十億錢!
這個數目創下了一個新高,足足比去年多出了三成。
明年,實行新稅制之後,大司農的收入有望突破百億錢。
窮人沒有太多的錢,巨室大族的油水足,看來要再苦一苦巨室大族。
劉賀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道獰笑,心中堅定了稅制改革的想法。
大司農的錢是朝堂的,少府的錢是天子的。
劉賀接着往下看去,想要看看這筆私房錢有多少。
少府的收入由口錢、諸侯進獻的酎金,名目繁多的财産稅和商業稅組成。
口錢是兩億六千萬,酎金今年爲兩億八千萬錢,财産稅九億錢,商業稅十九億錢,加起來有三十三億錢。
這也創下了新高,比去年足足多收了五成。
這筆錢完全歸劉賀自己所支配,而且不需要通過朝堂,是劉賀推行新政的基礎。
武裝新軍,擴充繡衣衛,建造帆船,打通商路,收買人心……樣樣都離不開錢。
有了這筆錢,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除了少府和大司農之外,水衡都尉還有兩筆大的進項。
一筆是水衡都尉鑄造的二十億五铢錢,一筆是水衡錢莊收到的各項贓款十億錢。
全部加起來,大漢朝堂今年達到的收入達到了一百一十五億錢,數目非常駭人。
難怪今日的張安世們從頭到尾都面帶敬畏,他們恐怕也不得不承認,天子的變法很成功——才小試牛刀,就收獲頗豐了。
但是劉賀還不夠滿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