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知後覺的奴仆們也回過神來了,連忙手忙腳亂、驚慌失措地把門關上了,還不忘記落下了門闩。
當大門終于合上之後,陸續才如脫力一般癱倒在了地上。
此時,留在前院裏的奴仆也都明白外面發生了何事,一個個全都腿如篩糠,滿臉驚恐。
“這、這群死丘八果真敢動手了?”陸續慌慌張張地跑到了陸接的身邊問道。
“父親,瘋了,都殺瘋了,這魏相怕是也染上了天子的瘋病,當真是要滅了我陸家啊!”陸接扯着他父親的袍服吼道。
“簡直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陸續咬着牙說道。
他看着陸接一路從門外踩進來的血腳印,已經沒有雒陽第一家家主的穩重了,攤着手不停地哀嚎。
沒等用劍撐着站起來的陸接和大驚失色的陸續想出應對的辦法,圍在陸宅四周的昌邑郎就開始向院中射箭了。
那些抛射的箭簇先是緩慢地飛到半空之中,而後又才帶着嘯聲飛速地落了下來,第一輪就将院中的奴仆射倒了五六人。
一時間院中大亂,哀嚎和慘叫四起。
有幾支箭還直接落在了陸續身側一尺的地方,吓得這陸家的家主肝膽俱裂。
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死亡的威脅了。
正當院中的奴仆四散而逃,抱頭躲到廊檐之下的時候,大門外突然就傳來了“咚咚咚”的震動聲——昌邑郎開始攻門了!
“快!快去堵住大門,不可讓他們殺進來!”陸接冒着箭雨沖過了院中,站在門下撕扯着嗓子指揮奴仆去堵門。
院中奴仆雖然已經恐慌到了極點,但也明白自己與主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他們猶豫片刻之後,就立刻一窩蜂地沖到大門後,用血肉之軀頂住了大門。
“咚——咚——咚——”
這聲音不隻撞在了厚重的大門上,也撞在陸家宅院每一個人的心頭。
剛才的混亂已經席卷過了整個陸家宅院,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還能泰然處之了。
他們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看着箭簇不停地從天而降,又聽着那撞門的聲音,不知道出路在何處。
陸接和陸續看着門後的奴仆被彈開又頂回去,頂回去又被彈開,覺得就像在夢中一樣不真實。
半個月之前,他們以爲朝中諸公能勸服天子收回诏令。
幾天之前,他們以爲魏相鬧得太兇,定會被罷官去職,灰溜溜地滾回長安去。
幾個時辰之前,他們以爲陸家勢大,能逼魏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半個時辰之前,他們以爲昌邑郎隻是來走個過場,不敢強入陸宅。
但是現在,他們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這些昌邑郎不是來給陸家最後一個機會的,而是來收拾陸家的。
當昌邑郎出現在陸家大門外的時候,陸家就已經錯過最後一個機會了。
魏相這是要讓陸家家破人亡啊!
天子這是要讓巨室大族家破人亡啊!
此時,他們隻能寄希望于眼前的那道大門,希望它可以攔住那些不講任何情面的昌邑郎。
隻有讓這些丘八久攻不下,然後再鬧得滿城皆知,才有可能讓其他巨室大族感同身受,進而揭竿而起。
但是,來三郡的郎衛足足有幾千人啊。
這新編出來的昌邑郎和羽林郎簡直就像狼一樣六親不認。
世家大族門内的奴仆,能不能擋住這些新軍,還是一個未知數。
可如今,又還能有什麽别的盼頭呢?
剛才在大門外,當陸接不知死活地讓奴仆沖殺向昌邑郎的時候,陸家就已經等同于謀逆了。
隻能想着法不責衆這一線生機了。
院中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但是院外則是一片肅殺。
那厚重腐朽的木門比柳相想象更堅固,用攻門錘連砸了幾十下,竟然沒有砸開。
“停!”柳相擡手下令道,攻門的兵卒立刻就停了下來。
“将那兩個火藥桶擡上來!”柳相再喊道。
“唯!”
很快,兩個填滿壓實了顆粒狀黑火藥的木桶被擡了上來,直接擺在陸家的大門下。
這兩個一尺高鐵箍木桶看着不起眼,卻蘊含着可以摧毀世家大族根基的強大力量。
所有昌邑郎都曾經見識過黑火藥的力量,他們明白這此物的破壞性,眼神是又敬又怕。
“退!”
一整隊昌邑郎都遠遠地退了下來,卧倒在地,并且用雙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就連柳相也派人将馬牽走,自己也同樣卧倒在地。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到隊率驚眉手中的火折子上。
眼看着被吹亮的火折子湊到了引線旁,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那發出“滋滋”響聲的火花。
火花不斷地跳躍着移向火藥桶,越來越近,沉重的空氣讓人窒息……
引線燃盡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
門後的奴仆和陸接也覺得奇怪,他們不知道昌邑郎爲何會突然停手。
于是,他們下意識地都把耳朵貼到了門闆上,想要去捕捉一些動靜。
很快,他們也聽到了那從未聽到過的“滋滋”聲。
人的大腦永遠不可能想出從未見過的東西,所以門後的人自然不知道門外是什麽。
突然,一聲驚雷平地響起!
奴仆們還沒有想明白爲何這雷聲不是來從天上傳來時,就連同門闆和門框一同被炸飛了出去。
餘音和硝煙之中,陸家宅邸的大門豁然洞開!
站在門後的奴仆們斷腿折手,躺倒了一地,活着的比死去的少,能動的比不能動的寡。
那幾個緊貼着門闆的人,眨眼之間四分五裂。
昌邑郎們雖然提前堵上了耳朵,但是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響,頭昏眼花。
至于院中的人,即使仍然活着也都已經魂飛魄散了,癱倒在地上。
陸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被一塊木闆擊中,分成兩截飛出去好幾丈遠。
一截在東,一截在西。
五髒六腑和心肝脾肺也撒了一地,五顔六色,猶如落英,煞是好看。
此情此景,讓這個老人如同一個呆子一般站在原地,三魂七魄盡散。
這一聲驚雷,不隻震動了整個陸宅。
也震動了整個雒陽縣。
将來更會震動了天下的巨室大族。
“諸公,時代變了。”
在這一聲驚雷之後,天子這句常常挂在嘴邊的話,許多人會有一個直觀的體驗。
“殺進去!持兵刃者,膽敢反抗者,殺無赦!”柳相站起來發令道。
“唯!”昌邑郎喊殺着沖了過去,殺聲震天響。
……
火藥,是通過爆炸來釋放能量的。
而它改變社會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通過釋放能量來完成的。
在原來的曆史上,火藥通過阿拉伯人傳入歐羅巴之後,封建領主的城堡就變得不堪一擊了。
在火藥面前,原本那堅如磐石的城堡,就變得像沙子堆起來的一樣脆弱。
沒有堅固城堡的庇護,封建領主再難與國王分庭抗禮。
于是,王權強化,更爲集權的民族國家自然而然出現了。
大漢如今的局面和中世紀的歐洲有些相似,巨室大族的力量正在飛快發展。
當塢堡林立的局面形成時,中央朝廷的軍事力量一定會捉襟見肘,到了最後隻能望“堡”興歎。
但是,火藥來了就不一樣了。
不隻可以輕松地炸開陸家這木門,還能炸開尚未出現的塢堡高牆。
在這種偉力之下,沒有什麽力量可以獨立于皇權而存在。
……
陸宅的大門被炸開之後,驚眉一馬當先,率領甲字隊沖殺了進去。
他們堅決地執行了柳相的命令。
所有拿兵刃之人,殺無赦;所有敢于抵抗者,殺無赦。
至于什麽東西屬于兵刃,什麽行爲屬于抵抗,自然都是昌邑郎說了算。
兵刃可以是刀槍,可以是木棍,也可以是瓢勺。
抵抗可以是咒罵,可以是逃跑,也可以是哀嚎。
總之,他們把柳相事先說過的一句話記得清清楚楚——不要怕死人,也不要怕殺人。
昌邑郎沖入陸宅大門半個時辰之後,整個陸宅就沒有一個人敢反抗的了,或者說敢反抗的人一個都沒有留下來。
接着,活着的人被繩子捆綁在了一起,一個接一個地押了出來。
不管是奴婢雇工,還是遠近親戚,一視同仁,沒有任何的例外。
排在衆人最前頭的,則是已經被吓得癡呆瘋癫的陸家家主陸接。
從宅門被炸開的那一刻開始,陸接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還不停地擡手摸自己的後腦勺。
似乎是在确認自己的項上人頭,有沒有被那一聲驚雷炸上了天。
這雒陽縣第一家的家主,被吓瘋了。
而且,是真的瘋了。
近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穿城而過,一路上哭鬧不止,哀嚎震天,喊冤之聲直上雲霄。
早在昌邑郎出動的時候,就有好事之徒嗅到了看熱鬧的機會,紛紛站在官道兩側等待。
此事,看着不可一世的陸家人和陸家奴婢如同牛馬一樣串在一起,歡呼叫好聲是一陣高過一陣。
“遭了這樣的大禍,那陸府君還能如此鎮定,真有高士的風範啊。”路人甲贊道。
“你這呆子難道看不出來,這陸老府君怕是瘋咯,被吓瘋的!”路人乙嗤之以鼻。
“陸老府君可是三郡豪傑,見過的世面不是我等尋常人可比的,雖然家宅被破,怎可能直接吓瘋過去?!”路人丙搖頭說道。
“你們這些癡人,難道沒有聽到那一聲巨響嗎?”一個從長安來的商人甲冷笑說道。
“那不就是雷聲,有何稀奇?”四周的幾個路人齊聲問道。
“雷聲?你們何曾聽到過平地響起來的雷聲?”商人甲暗笑這些外鄉人沒有見過世面,“那是火藥的動靜,比那響雷要猛!”
長安商人甲一說完,旁人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從長安城裏傳來《長安月報》裏的記叙文。
正月初一的時候,未央宮北阙專門放了鞭炮來避諱驅邪,而這鞭炮就是用火藥造成的。
河南郡的官民還不曾見過火藥和鞭炮的威力,對此物的理解還停留在想象的層面之上。
“火藥?那不是用來送瘟神的嗎?”路人甲難以置信地問道。
“不隻是可以送天上的瘟神,還可以送這地上的瘟神列!”商人甲家訾不多,不到十萬錢,賺的是辛苦錢,也不喜巨室大族。
在他的盡責的解釋之下,周圍看熱鬧的這幾人已經相信了七八分,對着火藥的威力再也沒有任何質疑了。
“那陸小府君去何處了?莫不是逃走了?”路人乙張望了一番,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昌邑郎可是禁軍,連霍家都從他們手上逃脫不了,更别說這什麽陸小府君了。”商人甲再次笑這些“鄉人”孤陋寡聞。
“可是……”
“剛才不是說了嗎,這火藥還可以送地上的瘟神,伱們這什麽陸小府君,說不定已經被炸成兩截了。”商人甲再蔑笑道。
一衆圍觀的人聽到這句話,都覺得腰間涼了一下,不約而同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
被活生生炸成兩截,豈不是和腰斬一樣?當下就對視一眼,這場面高低都要去看看。
“魏府君來了,這些巨室大族怕是沒有好果子吃了,真是大快人心啊,這陸家也不是什麽好人。”路人乙說道。
“不是魏府君要對付巨室大族,是縣官要對付巨室大族!”商人甲故作高深地說道。
“這縣官真舍得下手,巨室大族每年繳的賦稅不知幾何?”路人丙問道。
“你們不在長安,不知縣官爲人,縣官乃聖君,對我等小門小戶和窮人最是上心,與以前的縣官不同……”
商人甲說完之後,又連連說了天子在長安城執行的好些仁政善舉,讓旁人連連贊頌天子聖明。
當然,來看熱鬧的可不隻有好事之徒,也有不少家訾百萬錢之家派來打探消息的人。
他們看着陸家的慘狀,表情和行爲各有不同。
已經上書自請轉籍者如獲大赦兼幸災樂禍。
沒有上書自請轉籍者心驚膽戰又如臨大禍。
前者看熱鬧的心情自然更足一些,後者看了片刻,就神色匆匆地往各家的宅院跑去:得想寫法子自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