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給簡寇下令的時候,是五月十三的巳時。
半個時辰之後,分散在雒陽各處的昌邑郎在沉默中鳴金收兵了。
當阖城官民以爲此事要就此掀過去時,重新集結起來的昌邑郎,分出了一曲五百人,浩浩蕩蕩地殺向了雒陽縣西南。
這裏居住着雒陽縣裏最富有的巨室大族,最“貧窮”的人家所占有的家訾也在五百萬錢以上。
其中,占地最大的一片宅院,正是陸家宅邸。
率領這一曲昌邑郎的不是簡寇,而是跟着簡寇一同來長安的年輕什長柳相。
半年多前,簡寇奉昌邑相安樂的命令,帶兵查抄貪官田不吝的宅邸,這柳相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那個時候,柳相還是一個見到田不吝那美豔的如夫人就要露怯的“雛雞”。
但是現在的他和那個時候相比,已經是判若兩人了。
柳相跟着蘇武和傅介子的使團去了一趟西域,見慣了漠北的風沙,見多了沿途的胡姬,練就了一番坐懷不亂的本事。
曆經九死一生回到長安城之後,他獲得了五大夫的爵位,後來又順理成章地在昌邑郎中擔任了軍侯,統領一曲兵馬。
今日,用不着簡寇出手,柳相這個軍侯就能對付陸家了。
當這五百昌邑郎殺向陸宅時,已經有人将這個變故傳到了陸家内宅。
年過五旬的陸續當時正在堂上自飲自酌,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有些不相信。
他知道魏相剛毅狠決的爲人,也知道那五千郎衛來者不善,但他沒想到魏相真的敢派人來“破”陸家的宅院。
是不是虛張聲勢?
“父親,這魏相是要置我等于死地啊!”陸續的幼子陸咬牙切齒地說道。
陸續一共有三子,長子和次子都在長安爲官,隻有他最疼愛的小子陸接留在身邊看守家業。
這陸接平時也不願讀經書,反而是對舞槍弄棒頗有興趣。
雖然練的都是一些花拳繡腿,可是架不住身邊的家奴幫閑阿谀奉承,所以他本人倒是非常自得。
竟然妄自稱自己是“洛陽大俠”。
占着這樣一個大名,這陸續實際上做的則是一些男盜女娼的腌臜之事,不知道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這樣一個仗勢欺人的豪猾子弟,面對洶洶而來的昌邑郎,又怎麽可能束手就擒呢?
此刻,他沒有任何的擔憂和恐懼,反而有一些躍躍欲試的興奮和激動。
似乎想要與那昌邑郎比試一個高低。
“這魏相是不是瘋了,難道還嫌鬧得還不夠?”
陸續也攥着拳頭自問了一句,腮下的那一撮稀疏的山羊胡不停地抖動着,怒氣充盈着有些浮腫的臉龐。
“父親,魏相恐怕是爲了在縣官面前争寵,所以才要将事情做絕,看來是鐵了心要當萬人唾罵的酷吏!”
“他一直與我陸家有舊怨,此次更是要挾私報複,真乃歹毒之人!”
陸接又罵了一連串的惡毒言語,口沫橫飛,義憤填膺。
似乎他陸家從未做過任何歹事,今日是被酷吏所欺壓。
這也不怪他們,在他們心中,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其實都合情合理,哪裏有什麽不妥的呢?
祖輩當了官,難道不應該用恩蔭讓晚輩也當上官嗎?
天子賜發了那麽多錢糧祿米,難道不應該多買一些土地?
家族生發得越來越大,難道不該買一些奴婢來充實内宅?
家中子侄輩有人當官,難道不該尋找機會做些商賈營生?
在河南郡和長安城開枝散葉,難道不該與朝中重臣聯姻?
在陸續和陸接的心中,這些事情全部都天經地義,做起來沒有任何的遲疑和猶豫。
目的決定行動。
爲了獲得土地、奴婢、錢财和地位,許多手段就無所不能用了。
想要的土地,刁民不願意賣,難道不該用些手段逼他們就範嗎?
不交租的佃農,偷奸耍滑要賴掉地租,難道不該請郡縣官員主持公道?
魏相這種酷吏危害一方,讓民不聊生,難道不該想個辦法将他逐殺出去?
天子下亂诏遷百萬家訾之戶到平陵縣,難道不該串聯同侪進谏?
他們哪裏是爲害一方的“豪猾”?簡直就是大漢一等一的忠臣和良善之人啊!
這樣的“首善”之家,被魏相這酷吏威逼壓榨,這還有天理嗎?這還有王法嗎?
在這種情形之下,陸續和陸接這父子二人,當然會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自然悲憤交加。
“我就不相信,這魏相敢真的動我陸家,無非是裝腔作勢,給自己一個台階罷了!”陸續背手嘴硬道,心中仍有幾分憂慮。
“父親,防人之心不可無,魏相那酷吏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韓不害可是說殺就殺了,這五百昌邑郎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啊。”
年輕氣盛的陸接越說越氣憤,一怒之下,就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伴随着“铿锵”一聲響,利刃出鞘,這正堂中多了凜人的殺意。
老成持重的陸續沉默了片刻,一邊摸着腮下的那捋胡須,一邊在心中盤算着現在的情形。
魏相初到雒陽的時候,陸續确實擔憂了很長一段時間,并且已在暗中做好了遷籍的準備。
但是這幾日,他之所以沉得住氣,連魏相斬殺了郡守韓不害,他都不爲所動,不是看不清形勢,而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的姻親,也就是當朝天子的叔公,宗正劉德派人送來了一封信。
這信中說得明明白白,魏相斬殺韓不害的消息已經傳回了長安城。
長安城仕林震動,朝臣和巨室豪門都群情激奮,正準備聯名彈劾魏相。
雖然信發出的時候,長安城的巨室豪門還沒有“動手”,但按照劉德所言,幾乎是“勢在必得”了。
劉德在信中讓陸續要“穩如磐石”:他們在河南郡和魏相鬧得越兇,劉德他們在長安城才能跟着鬧。
内外夾擊之下,才能讓天子看到這民不聊生的動蕩,才能“逼”着天子将魏相召回長安。
“巨室豪門乃大漢天下的棟梁,吾兄當爲天下楷模,不可在魏相身前屈膝,我等願爲兄之後援。”
正是有了劉德的這句話,當别的巨室豪門自請傳籍的時候,陸續才敢無動于衷。
沒想到魏相的動作那麽迅速,絲毫沒有任何的遲疑,竟然真的敢發兵來“剿”?
陸續有些怕,但又還心存僥幸。
他怕的是魏相最後發了瘋,真的用強的;僥幸的是魏相可能隻是做做樣子,吓唬吓唬别的人家。
畢竟,陸家算是雒陽縣乃至整個河南郡的第一大戶。
魏相就算真的想要殺雞儆猴,恐怕也挑錯了對象了。
而陸續和劉德是同輩的姻親,劉德又是天子的叔公,按民間的方法論起來,自己也算半個天子長輩了。
魏相的頭再硬,還真的敢往陸家的宅門上碰不成?
劉德說得對,隻要陸家鬧得大一些,讓魏相下不去手,那劉德他們在長安城就能逼天子收回诏令。
想到此處,陸續終于在心中拿下了主意。
“你去點齊宅中所有的奴仆部曲,把家夥都拿上,護住宅院的各處要害,我倒要看看魏相敢如何?”
“父親英明,孩兒也是如此想的。”陸接興奮地說道。
“傳令之後,你我到前院與這魏相會一會,相機行事。”
“唯!”
陸接領命而去,整個陸宅立刻就熱鬧了起來。
這陸家的宅院也是三進三出。
但是規模比尋常三進三出的宅院要大得多了——四周還多了許多附屬的宅院。
形成了長寬達到二百丈的龐大宅院群落。
這個規模已經超過了長安城裏任何一家巨室豪門宅院的規模。
就連以前的霍宅現在的張宅,規模都遠遠不及。
這一大片宅邸的四周還圍了一堵兩丈高的土牆。
雖然不過兩尺厚,牆上也沒有通行的甬道,但是略無缺口,看着仍然非常壯觀。
在一些要害之處,還有高聳出來的塔樓,居高臨下,正可以作爲弓弩手的射台。
宅邸的面積那麽大,住在裏面的人自然也少不了。
除了陸家本家和附族的遠支親族之外,還有大小奴婢和雇工佃農大約八九百人。
如果放任這些豪門不管,那麽再過幾十年,他們就會逐漸形成更加龐大的門閥。
到了那個時候,這圍了牆的宅邸就會變成更爲森嚴的塢堡,那些奴婢雇工則會變成私兵部曲。
待各郡縣城内城外到處都是類似的塢堡之後,那麽地方割據勢力就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中央朝廷拿他們就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還好,現在還來得及。
巨室大族的實力還不夠大,根基也不夠深,明面上更不敢與皇權對抗。
……
陸家宅院的各個角落中傳來陣陣急促的鍾聲,檐下的燕子們被驚得四散而逃。
這幾年來,在陸接帶領之下,陸家那三四百的壯年奴仆被練得很有一些章法。
在這陣陣鍾聲之中,他們各司其職,守門登樓,氣勢洶洶地守在各緊要之處。
雖然民間不能私藏铠甲和強弩,但是兵刃和弓箭還是能輕松獲取的,陸家這樣的豪強更是如此。
短短一刻鍾之後,整個陸宅就已經是一片金戈鐵馬的氣象了。
而旁邊那些已經自請轉籍的人家,則關門閉戶,不敢發出任何的動靜,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畢竟,這些家訾百萬到幾百萬之間的人家,平時還能橫行鄉裏,但是絕對不敢和陸家一樣硬氣。
一時之間,雒陽縣城的西南角陷入到一片寂靜當中,這肅殺之氣逐漸傳到了雒陽城其餘的地方。
……
午時一到,臉上仍然有幾分稚氣的柳相,帶着五百人來到了陸宅外。
出使西域一趟,柳相與阮揚、劉病已、郭解等人并肩而戰,射殺過山賊,砍翻過匈奴人。
刀光劍影之中,也經曆了幾次生離死别。
有了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曆之後,柳相雖然年歲沒有增加,但内心卻堅韌了不少。
他的面龐如以前一樣俊秀,獨自走在街市上仍然會引來許多婦人小娘的殷切目光。
但是他的面龐也被西域的風沙磨得粗粝了許多,眼神也被刀劍寒氣刷得亮了許多。
尤其是右臉頰上那道被匈奴人的箭簇劃過的傷痕,更讓他的秀美平添了幾分英氣。
這樣一個見過了生死的軍侯,又怎麽可能看不出陸家要“負隅頑抗”的小九九呢?
陸家是什麽來頭,背後與長安城有什麽糾葛,柳相自然已經知道了。
但是他也僅僅隻是記下來這些事情而已,卻沒有任何的忌憚和害怕。
他隻記得三件事情。
一是記得他是天子親自拔擢的昌邑郎軍侯,自然應該聽天子诏令。
二是記得天子按功給柳家賜了三頃地,加上第一批昌邑郎人人都有的一頃地,柳家再也不會無地可耕了。
三是記得魏相手中有虎符,所以柳相“隻聽将軍命令,不怕陸家威名”。
跟在他身後的這五百昌邑郎,也知道三件事。
一是知道身爲昌邑郎,應當令行禁止。
二是知道隻要能立功,立刻就能封爵,土地一個月之内就會發到家中,陸家不是豪門,而是立功的工具。
三是知道天下巨室豪門占有土地甚多,想要讓像自己一樣的百姓有地可耕,必須要将巨室豪門打壓下去。
作爲個體,柳相和昌邑郎的力量都很弱小,但是合成一個拳頭,他們的力量極其駭人。
這幾個月來,天子除了盯着他們的日常操練之外,還常常親自到營中來給他們講經。
講的要麽是《禮記》中的“大同天下”,要麽是《孟子》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國君爲輕”。
雖然出言有些駭人,但天子可是當今的第一大儒,是唯一活着的宗聖,講的話當然最有道理。
昌邑郎們将這些話都聽了進去,并且認清了一件事:天子與巨室豪門不同,更看重他們這些百姓。
想明白了這些事情,陸家這嚴陣以待的模樣,在柳相和昌邑郎們看來,就顯得非常可笑而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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