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一件大事,發生在在三月初三上巳節這一天,張婕妤和蔡婕妤終于進宮了。
在兩位婕妤入宮的前一日,大漢最後一位丞相蔡義帶着一個“敬”字的谥号離開了人世——這個圓滑的老人能将孫女送入未央宮,已經功德圓滿了。
因爲上年皇後入宮的時候,沒有大操大辦,所以天子以不逾制爲由,對兩位婕妤入宮的儀式也進行了相應的減省。
民間百姓自然稱贊天子節儉,但是在仕林之中,卻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議論聲。
很多朝臣看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天子爲何還不廢掉霍成君這個皇後。
皇後并沒有牽連進去年秋冬之際的霍亂之中,更是與天子琴瑟和鳴,爲人也很和善,深受宮中奴婢内官的愛戴和尊敬。
在霍亂平定之後,皇後更是在未央宮中深入簡出,極其低調,在許多應該有皇後出面的場合,都沒有露臉。
未央宮偶有傳言流出,皇後似乎在未央宮辦了一個專教宮女認字讀書的私學,而上官太後也加入了其中。
如今,未央衛尉和長樂衛尉都是天子的親信,兵衛也進行過整頓,阖宮的關防非常嚴,所以這些謠言總是含糊不清。
雖然天子似乎有意讓霍成君不出現在世人面前,但是卻不足以打消張安世他們這些倒霍功臣的顧慮。
在張安世這些朝臣看來,此時天下大勢已定,而皇後又并未誕下子嗣,是廢後的最好時機。
他們想不明白,爲什麽深謀遠慮的天子遲遲不肯下一道廢後的诏令。
張安世等人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天子是一個癡情人兒,放不下結發的妻子”。
堂堂天子,爲情所困,可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朝臣本應該站出來,向天子進谏,讓其迷途知返。
但是,不管是張安世還是劉德,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麽人,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站出來進谏。
他們已經見識過天子的雷霆手段和喜怒無常了,在沒有看清楚天子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的時候,是萬萬不敢随意進谏的。
說不定就會惹禍上身。
經過這幾輪新政之後,天子的威望和權勢比年前平定霍亂時更高出了許多。
沒有了相權的制衡,又被尊爲新儒家的宗聖——張安世這些文臣對天子暫時隻能完完全全地俯首帖耳。
另外,皇後也還沒有誕下子嗣,甚至沒有傳來懷上龍嗣的消息。
這意味着張安君也好,蔡文嫣也罷,與皇後其實又站在了同一個位置上。
隻要後入宮的兩個婕妤能搶先懷上皇嗣,那麽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到時候,不用張安世等人站出來進谏,天子也會想辦法廢掉皇後的,否則宮内朝外就會引發大亂的。
廢不廢後無所謂,關鍵在于立何人的子嗣爲太子,這是頭等大事。
在張安君和蔡文嫣二人帶着“任務”入宮的時候,長安城裏還同時發生了好幾件喜事。
張安世的三子迎娶了劉德的二女,韋賢的小女嫁給了丙吉的幼子,而丙吉的三子又娶了張安世選房的一個侄女。
這幾個内閣大學生通過有意和無意的聯姻,結成了沾親帶故的姻親。
他們現在自然不敢結黨營私,更不敢犯上作亂,但是既然已經看清楚了天子是一個雷霆果斷的人,那麽适當擴充自己的實力,也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
張安世和丙吉等人自以爲将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但是又怎麽看能瞞過遍布長安城的繡衣使者呢?
身居未央宮的劉賀,早已經将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在将張安君和蔡文嫣迎入宮中時,他已經開始着手額外的一些準備了。
至于這第二件大事,自然是給孝昭皇帝填充陵縣的事情。
孝昭皇帝的陵墓是平陵,前後已經修建了十幾年,但是因爲孝昭皇帝是驟然大行,仍然留了一些收尾的工程沒有修完。
經過這半年的加緊搶修,開春以後也終于算是全部竣工了,同時築成的還有平陵的陵邑——平陵縣。
當然,這平陵縣隻是修好了城郭城池官道和幾處重要的衙署,百姓居住的宅邸還要等填充來的人家自己修建。
作爲承嗣的天子,劉賀對孝昭皇帝算是盡了一份極大的孝心了,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
大漢的天子畢其一生都在爲了大漢江山殚精竭慮,填充陵縣,這也是已經大行的孝昭皇帝最後一次爲大漢江山做貢獻了。
平陵和平陵縣建成之後,劉賀立刻就下诏任命蕭何的六世孫蕭望之擔任平陵縣的縣令。
這蕭望之是一個儒生不假,但是也是一個能實幹的“君子儒”。
在原來的曆史進程中,蕭望之的仕途非常順暢,在孝宣皇帝在位時,擔任前将軍、光祿勳和領尚書事,最後還被選爲了托孤大臣。
用位極人臣這四個字來形容他,毫不爲過。
在去年八九月份的時候,劉賀就将他和魏相等人一起征聘到了長安城。
在倒霍的緊要關頭,劉賀雖然将蕭望之任命爲了禦史丞,但是随後就讓他到平陵縣督建城池去了。
原因主要有二。
一是蕭望之品秩低微,來長安之前不過是河南郡守魏相的門下吏,驟然讓其出來任事,也難以服衆。
二是蕭望之雖然剛正不阿、清正廉潔又能實幹,卻不善朝堂權鬥,在原來的曆史上,他也是遭人誣陷緻死的。
想讓這樣一個“直臣”發揮自己的全部才幹,最重要就是給他絕對的信任,并讓他到底層去曆練一番。
隻要去縣衙與民間的劣紳豪猾鬥上幾年,蕭望之自然就能學會權鬥了。
所以蕭望之出任禦史丞沒多久,就被劉賀派去監督營建平陵縣城去了。
如今陵縣建成,自然應該由蕭望之來擔任這個縣令。
整個平陵縣仍然保持大漢城池的格局,但是卻又有許多的改變。
因爲劉賀不隻要建一座普通的陵縣,更要建一座典範性的城池。
兩千年之後,一個小小的漁村可以成爲一個巨型城市。
那在孝昭皇帝的陵墓邊上,也可以出現一個巨型城市。
“朕在關中畫一個圈,要将平陵縣建成大漢經濟特區。”
這句話是天子在内閣值房裏,對着所有内閣大學士說出來的,後者并不能理解其中所有的字眼。
何爲圈,何爲經濟特區——這些詞已經超出了他們這些“古人”的理解。
但是,光是看這平陵縣城,張安世等人也能直觀地看出許多不同。
首先,就是築城規模比平常的陵縣大得多,幾乎已經到了長安城的四分之一。
放在春秋戰國時候,一座縣城修到這個規模,已經超過應有的“禮制”了。
其次,平陵縣比其餘的城市要“規矩”許多。
不僅有更寬闊的官道和完善的排水溝渠,連廁室和穢所也安排得極其合适,非常方便。
至于城中的宅邸庭院,雖然還沒有建起來,但是宅地已經提前劃分好了,俨然有序,猶如棋盤。
再次,這陵縣打破了闾市的隔離。
在大漢的其餘城市,闾和市是完全分開的。
商賈隻能在固定的集市和北城郭一帶經營貿易,超出了規定的範圍,是會被巡城亭卒請到獄中“飲茶”的。
朝廷執行這種政策,目的在于減輕城市治安管理的難度,畢竟闾市混合會帶來魚龍混雜的局面,更難管理。
但是闾市分開,好管理确實是好管理了,但是也會降低城市的活力,壓制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最後,這陵縣取消了宵禁制度。
城門終日會開啓,百姓也可以随時出入行走,不用擔心被捉拿下獄。
這也是爲了增加整座城池的活力。
打破闾市的隔閡,取消宵禁制度,這就意味着買賣交易的時間變長,交易會更加便利,就能夠變相地刺激消費。
消費增加之後,進出的錢财也會增加,這一進一出,利益出息也就出來了,自然能夠吸引逐利的商人蜂擁而至。
這些政策到唐宋才會逐漸推行開,但這是百利無一害的事情,早開放,也就早享受。
商賈的嗅覺總是最爲靈敏的,平陵縣的輿圖甫一公布,立刻商賈蜂擁而至,探聽如何到平陵縣進行貿易。
還沒等他們弄清楚該如何到平陵縣去發家緻富,天子新的诏令就貼出來了。
這道诏令給平陵縣賦予了更多的“特權”,讓這個還僅僅隻有城郭和官道的城池,立刻展現出與衆不同的吸引力。
首先,所有在平陵縣内完成的貿易和交易,賦稅減少到原來的一半。
其次,在平陵縣耕地的百姓所繳的地租也從三十稅一變成六十稅一。
再次,定居平陵縣之後,每年繳納的口賦和算缗也減到原來的一半。
最後,所有賦稅的減免,将會維持十年不變。
除此之外,所有的宅地全部明碼标價,隻要願意出錢購置者,立刻可以轉籍到平陵縣——當然宅地的價格當然不菲。
所有的這些政策,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促進此處工商業和手工業發展,将其打造成關中地區的貿易中心。
新的诏令下達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裏,就有五百戶人家願意轉籍到平陵縣,還多是商賈和工匠。
除了宅地要購買之外,耕地會按各戶的人口數量,直接授予。
原籍的田地自行處理則由大司農出錢直接估價贖買,之後再以略低一些的價格,分售給當地無地或者少地之人。
到了這個環節,水衡錢莊就可以發揮作用了,無錢買地的農民可以向水衡錢莊借貸,先買地,後還款。
一進一出,看起來是遷徙到平陵縣的人占到了便宜,但是實際上,卻是朝廷抑制土地兼并的一個辦法。
又或者說,修建陵縣,填充陵縣人口的終極目的,就是抑制土地兼并。
關東各郡國的巨室富戶及豪強大族通過長年累月的巧取豪奪,在原籍囤積了大量的土地。
輕則導緻百姓無地可種,重則會引起滔天的民亂。
孝昭皇帝沒有實權,無力抑制土地兼并,霍光身爲大族,更不會做此事,才使得關東地區,土地兼并之風越演越烈。
以填充陵邑爲借口,用少量的優惠政策,強遷巨室富戶到陵縣來,這就可以逼迫他們出賣原籍的土地給普通的百姓。
使原籍的土地變相地完成了一次再分配。
至于朝廷在陵縣贈給他們的田宅,和原籍的土地比起來,簡直就是九牛一毛,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大漢曆代天子都會修建陵縣,也都會強遷關東郡國的巨室富戶和豪門大族到關中。
這些巨室富戶和豪門大族到了關中之後,又會變成最好的消費者,亦可以進一步促進商品經濟的發展。
雖然關中地區人口激增也有負面的影響,但和土地兼并比起來至少不會引起天下大亂,所以仍然要堅定地徙民。
更何況,劉賀已經想好了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無非是将漢初遷移到關中的“老人”,再遷到别處去。
開發江南,經營西域,總是要人口的。
人挪活,樹挪死,就是這個道理。
……
原本,劉賀以爲自己在陵縣推行了這麽多的優惠政策,關東郡國的巨室富戶和豪門大族自然會來轉籍。
但是他顯然低估了巨室富戶和豪門大族對土地的熱衷。
除了最初那五百戶家訾在三十萬錢以下的“小門小戶”順利轉籍之外,其餘的巨室富戶和豪門大族無動于衷。
最初,劉賀很有耐心,他一邊與新入宮的張安君和蔡文嫣培養感情,另一邊則觀察着關東郡國巨室豪門的動向。
遺憾的是,關東郡國的巨室豪門似乎并不能理解劉賀的這番“良苦用心”,隻在最初有一些躁動,而後就沒有了任何的反應。
劉賀等到了四月中旬,在天氣逐漸熱起來的時候,他終于失去了耐心。
直接給河南郡、河内郡和上黨郡的郡守下了诏令,遷家訾百萬錢以上人家至平陵縣。
河南郡、河内郡和上黨郡就在函谷關以東,人口稠密,土地兼并之風及盛。
家訾百萬錢以上人家有五百多戶,家訾千萬以上的人家也不少。
這還僅僅隻是一個試點,遷完了這三個郡的巨室豪門,還要遷其他郡的巨室豪門。
一時之間,三郡的巨室豪門如喪考妣,聯名向天子上書,希望能夠收回诏令。
他們在長安城也有人脈關系,在一番串聯之下,漸漸就有朝臣向劉賀上書了。
最開始是那十幾個專門負責進言的谏議大夫,接着就是各衙署的左貳官員,最後則是串通一氣的内閣大學士。
從下到上,似乎結成了一張大網。
在這些人的抵制之下,半個月的時間裏,沒有一戶人家遷入平陵縣。
劉賀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