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諸公自取吧!”劉賀言罷,拂袖坐回了榻上,視線離開了此處,不看任何人。
衆人帶着滿心的疑惑,來到那幾摞新搬上來的書面前,猶豫地取過來就開始翻看。
這書一套分爲四部十八九冊,用一個厚實的紙盒封好,脊部寫着《四書章句集注》幾個字。
孔霸和孔安國祖孫二人合看一部,翻閱的時候,神态逐漸從疑惑變成了嚴肅。
這裏面的“四書”分别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論語》《孟子》自不必說,是當世儒生常讀的書。
《大學》《中庸》未曾見過,但兩書的書封上寫着曾子和子思,也是儒經不假。
不管是見過了的《論語》《孟子》,還是沒見過的《大學》《中庸》,都讓人耳目一新。
其中的注疏是用孔安國、孔霸及一衆儒生從未見過的一種注疏思路做出來的。
比如說《春秋》三傳中的《公羊傳》《谷梁傳》《左氏傳》就是三種不同的解經思路。
《公羊傳》是從王霸一統的角度解經;《谷梁傳》是從道德教化的角度解經;《左氏傳》則着重補全《春秋》的史料,并不闡發道理。
孔安國手中的《四書章句集注》就是如此,解經思路圍繞從未見過的“天理論”展開,涉及的方面非常多。
草草翻一遍,這些注疏都以“理”爲最高标準的倫理道德,主張“存天理,滅人欲”,還并重視修養方法和道德實踐。
這與當下各家推崇的觀點有相似之處,但是卻更嚴密整齊,涉及人性、格緻、道統、教育、政治等許多讓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内容。
這《四書章句集注》自然仍屬于儒經的範疇,但卻是一種全新的思路,與當下各家各派的思路皆有不同。
雖然“存天理,滅人欲”有些驚世駭俗,但能作出這《四書章句集注》的人,何止是大儒,簡直是巨儒。
孔安國覺得一陣眩暈,合上書之後,那如同枯樹一般的蒼然殘軀頓時搖搖欲墜起來。
若不是孔霸急忙扶住了他,孔安國定然會當場倒地。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了上首位的天子,心中的思緒如同風中枯草一般翻飛。
雖然心中不相信,但是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輸了,沒有比下去的必要了。
又或者說,在場各經都不用再比了,天子獻出來的“十三經”就是當世第一。
天子拿出這《四書章句集注》,更是讓一切的争論都塵埃落定了。
而擊垮孔安國的也不是這比經的結果,而是自己出來“争鋒相對”的言行。
當看到“十三經”和《四書章句集注》的時候,孔安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本心——鑽研經意,教化天下。
既然如此,爲何要執着于比經呢?
如果天子親自注疏的“十三經”是天下第一儒經,那麽能夠傳聞天下,不也是儒林盛世嗎?
他今日站出來阻撓此事,豈不就是舉臂擋車的螳螂,不僅小家子氣,更是有利欲熏心之嫌。
孔安國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爲了官學的虛名來長安。
“諸位愛卿,看完了嗎?”劉賀問道。
“看完了……”稀稀拉拉的聲音響了起來。
“此書尚未付梓,朕還要再行校正,請諸公先先還回來吧。”
“諾……”
衆人紛紛起身,有些戀戀不舍地将手中的《四書章句集注》放了回去。
孔安國都覺得此書精妙,這些儒生當然也能看出妙處,自然愛不釋手。
夏侯勝和王式等人,更是欲言又止,想要求天子賜書。
但是他們看到天子那不悅的面色,無一人敢冒然說話。
劉賀當然不會将這部《四書章句集注》推行到天下去。
因爲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在未來的大漢沒有一席之地。
今日《四書章句集注》能在石渠閣裏驟然乍現,是它最後的亮相了。
“孔儒,請将書放回原處。”劉賀平靜地說道。
“諾……”孔安國失魂落魄地将書交給了孔霸,由其放了回去。
短短的半個時辰裏,孔安國似乎又蒼老了許多歲,那僅存的殘年餘力,飛速地流逝。
雖然搖搖欲墜,但是天子給孔安國留設的位置始終是空着的,他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孔儒,這《四書章句集注》可還有幾分可取之處?”
“老朽……老朽……”孔安國的喉頭艱難地蠕動了幾次,才皺眉擠出一句話:“精深之至。”
“那可與當世其他學派的經意有重疊糾纏之處?”劉賀再次問道。
“所注之法,開天辟地,老朽坐井觀天,見所未見……”孔安國再次蒼然答道。
“那孔儒是否還疑心《尚書楚氏傳》是從别處移用而來的?”
“老朽……”
這時,孔安國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散發着一股衰敗之氣。
在這股衰敗之氣下的籠罩下,他猶豫了許久才說道:“陛下所著《尚書楚氏傳》并非從别處移用。”
此言一出,正堂之内響起了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但是僅僅片刻之後就平息了下去。
“孔儒,憑心而論,你以爲《尚書孔氏傳》與《尚書楚氏傳》相比,誰更勝一籌?”
本來,應該是要一本一本比經,一本一本投票的,但是劉賀現在不想浪費這時間了。
他要借擊敗孔安國的機會,一舉将拿下石渠閣辯經的大勝。
片刻沉默之後,孔安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定,終于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陛下所注的《尚書楚氏傳》,經意更加磅礴精深,老朽自愧不如。”
孔安國說完這句話,臉上最後的一點神采也流走了。
那本就深邃的皺紋變得無比幹涸,沒有任何一點生機。
但是,他也像是卸下了心中的重負,本來有些佝偻的身體,重新站直了起來。
“叔祖!”一臉懊惱的孔霸似乎想要再辯解,卻被孔安國擡手攔住了。
“‘十三經’一出,天下經意一統,乃儒林盛事……”
“乃儒生之幸,乃儒林之幸,乃我輩之幸……”
“我等儒生,自當好好研讀,将其發揚光大,更有能者,亦可在其之上再做新解。”
“陛下所說君子儒及小人儒的論斷,振聾發聩。”
“老朽老了,隻能當這小人儒了,若是年輕,也願意再當那君子儒。”
此時,孔安國已經完全卸下了心中的重擔,他向四周沉默安靜的人群随和地行了一個禮,還有話說。
“諸公還有大好青春,切莫隻做小人儒,更要去當那君子儒。”
孔安國說完這句話,再也沒有多言,堂中變得異常沉默安靜。
人們知道這番話的深意:不隻向天子認輸,更是支持天子的新政。
君子朋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
孔安國不僅在天子面前低了頭,而且還扶了一把天子,堪稱君子。
劉賀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這點呢,他已經從榻上站了起來,十分的嚴肅之下,還有七分的敬意。
“陛下,老朽年邁,今日疲憊,不能久待,懇請陛下準許老朽告退。”
“來人,安排乘辇,送孔儒回府。”劉賀莊重地說道。
“諾!”自然有人立刻去處置此事。
孔安國再次向天子行禮,而後就在孔霸的攙扶之下,緩緩地走向門外。
在即将出門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了腳步,轉身向劉賀說道:“陛下,老夫可否帶走一部‘十三經’?”
“朕會派人送到府上的。”
“陛下,老夫不會在長安滞留太久,還請陛下早些送來,老朽路上也得拜讀。”
“孔儒隻管放心。”
“謝陛下!”
孔安國走了,石渠閣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目送此人的背影遠去。
一個時代結束了。
或者說,儒林舊的時代結束了,儒林新的時代也拉開了。
孔安國都認輸了,石渠閣大局已定。
……
而後,各經的比試和投票都成了一個過場而已。
……
申時的鍾聲剛剛敲響,在滿堂山呼海嘯的“陛下聖明”中,“十三經”一統經意,被定爲大漢通行版儒經。
七成的人心服口服,三成的人不得不服——這個結果足夠了。
又有哪一次變法能讓所有人滿意的呢?
劉賀看着堂中那百餘冊的“十三經”,心情非常平靜。
形而上的思想阻礙被掃除了,那麽接下來,國家機器就開始運轉了。
“内閣大學士張安世!”
“微臣在!”張安世跪了出來。
“拟诏,今日就要将石渠閣辯經的結果,通傳天下,不得有誤!”
“諾!”張安世答道。
“太常蘇武,太學令王式。”
“微臣在。”
“三個月之内,各郡縣必須按制建起庠學,招收諸生,教授通行版經書。”
“在未央宮北阙及太學之前,豎立經文石碑,将通行版經書刻于碑上,以爲正意。”
“郡學設教谕一人,品秩六百石,下設儒學講席三人,品秩二百石,百家講席十人,由郡中屬官兼任。”
“縣校設教師一人,品秩二百石,下設儒學講席一人,品秩百石,百家講席五人,由縣中屬官兼任。”
“太學設太學令一人,品秩千石,下設博士官三十人,品秩六百石,百家博士百人,由長安屬官兼任。”
“各衙精通實務的屬官吏員,到太學及各庠學兼任講席者,每月按儒學講席品秩增發祿米,亦可累功。”
“各庠學的教谕、教師及儒學講席,就先從大儒、光祿寺郎官和博士弟子中選任,日後仍然要走科舉。”
“此事,由光祿勳和太學令商議,而後報内閣票拟,朕再批紅……”
“教育之事,關乎大漢百年大計,諸卿要好好地選,不可馬虎。”
“諾!”
劉賀有條不紊說着新政的内容,這些内容早已經在内閣處商量好了,今日說出來,主要是給儒生聽的。
剛剛狠狠地打了他們一耳光,那麽現在該給了他們幾顆糖吃一吃了。
百餘所郡學和千餘所縣校,需要的教谕、講習加起來數以萬計,這可都是官啊。
太學有博士弟子三百人,光祿勳有郎官四五千人。
他們作爲大漢原來的後備官員,數目非常龐大,每個人都領着一份錢糧。
但是,其中隻有三分之一可以出任實職,其餘的人一輩子都是郎官而已。
經年累月,堆積在光祿勳之下的郎官是越來越多,不少人就成了隻拿錢糧而不做實務的蛀蟲。
從今之後,科舉制會逐漸推開,他們就更沒有出仕的可能性了。
與其如此,那倒不如讓他們到庠學去當講席,至少可以教人識字。
反正他們要講的隻是儒經,也不會不稱職——權當是爲百姓掃盲。
劉賀給的這棵蘿蔔還是有吸引力的,他話音剛落,在場儒生們的眼睛就都亮了起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