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的經意都是師生相傳,隻要不擅自篡改師學,再次傳播給其他的弟子,也沒有人會去追究責任。
若是一個尋常的普通人拿到了一本經書,自己能夠研讀通順,也可以開一家精舍,招收弟子傳授。
所以,在鄉野之間的講席和經師裏,不少人也是自學成才。
但是此刻在石渠閣中上演的情形卻非常不同。
如果真如孔安國所說,這楚吉就不隻是“自學成才”那樣單純了,而是将他人之物據爲己有。
說得再過份一些,那就是赤裸裸的偷竊。
“諸公且聽老朽一言……”孔安國擺了擺手,讓吵鬧聲平息安靜了下來。
“天下儒生治《尚書》者,不知幾何,所學《尚書》皆爲恩師伏生所傳。”
“幾十年來,開枝散葉,各家各派又衍生了不同的注疏,既然本是同根生,自然會有相似之處。”
“偶爾有一些注疏有相似之處,倒也是無傷大雅,亦可以自圓其說。”
“但是,諸公應該也看出了端倪,《尚書楚氏傳》與老朽所注的《尚書孔氏傳》相似之處太多。”
“恐怕不可能是偶發的巧合,必然有極深的淵源和糾葛。”
“老朽的這部《尚書》文墨粗濫,除了給少數弟子看過之外,并沒有在儒林中流傳太廣。”
“所以老朽也很想知道,這楚吉到底是從何處得觀老朽的拙作?”
孔安國說到此處,終于是打住了,他又向天子和其餘儒生行了一個禮,而後看向了夏侯勝和王式。
“夏侯公,此書是你所校訂,你可否告訴老朽,這楚吉到底是何方神聖?”
夏侯勝七十多歲,已經是須發盡白了,不管是走到哪裏,都會受人敬重。
但孔安國今年已經八十二三,不僅在年齡上大許多,從師承上來看,更是比夏侯勝高出兩輩。
突然被這“長輩”問話,夏侯勝竟然像一個年輕儒生一樣,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
“孔儒,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也不曾見過楚吉,經書都是王公轉交于我的。”夏侯勝甚至不敢在孔安國的面前自稱老夫。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彙聚到了王式的身上。
“王公,那你可能替老夫解惑呢?”孔安國笑着說道。
這一次,終于輪到王式有些緊張了,他站了起來,向天子的方向看了看,卻未得到任何的回應。
王式記得他曾經問過天子,這“十三經”是不是天子親手所注,天子當時給出的回答斬釘截鐵。
從那一日開始,王式就再也沒有懷疑過了這“十三經”的來曆了。
如今,這兩部《尚書》有這樣多的巧合,讓他這參與者也摸不着頭腦。
難道真的是天子派人偷來了《尚書孔氏傳》,然後抄入了自己所注的經書?
那……自己豈不是淪爲了儒林的笑柄。
王式覺得一陣寒氣從背後冒了出來,一瞬間就冷到了骨頭縫裏。
他又用旁光朝天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天子神色入常,沒有任何的驚慌。
天子會做這樣的事情嗎?那其餘十幾本“儒經”有沒有可能也是抄出來的?
蟄伏昌邑十幾年,一朝扳倒霍光,而後改了内閣制……能做成這些事情,天子一定不是一個心思純良之人。
但是,一路走來,天子似乎也從未做過任何的卑鄙之事。
反而坦坦蕩蕩,用陽謀行走于長安。
想來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吧?
王式的内心非常複雜,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麽開口。
正因爲他猶豫不決,所以别人的目光才更加暧昧不清。
“王公,是有什麽苦衷不便說嗎?”孔安國再一次笑着追問道。
王式心一橫,他做下了決定:既然天子說得言之鑿鑿,那麽身爲臣子,相信他便是了。
“孔儒,這‘十三經’是楚吉給我的。”王式梗着脖子問道。
“哦?那王公覺得這兩版《尚書》爲何會有如此多的重合之處?”孔安國接着問道。
“孔儒剛才的言下之意,不過是說楚吉竊取了《尚書孔氏傳》的注疏。”
“但是,孔儒所說一切顯系推測,并無真憑實據……”
“如果按照孔儒所言,我是否可以懷疑是孔儒的《尚書孔氏傳》參閱了《尚書楚氏傳》呢?”
“更何況,《尚書楚氏傳》所有的注釋,還有一半内容不見于孔儒的大作,這又如何解釋?”
王式所言似乎在倒打一耙,但是細聽起來卻又很有幾分道理。
儒生們剛剛相信孔安國,完全是因爲孔安國在儒林德高望重。
但一個德高望重之人,難道就不會爲了名利而說謊作假了嗎?
孔家想用《尚書孔氏傳》争奪通行版儒經的名額,不正是爲了名利二字嗎?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去,孔氏抄楚氏未必不可能。
王式的話發揮了作用,大部份儒生們将質疑的目光轉向了孔安國。
“王公是說老夫才是那欺世盜名之徒嗎?”
孔安國直接了當地問道,但是他并沒有生氣,反而仍然氣定神閑地微微笑着,盡顯長者風範。
反倒是七十有餘的王式,梗着脖子紅着臉,像是一個胡攪蠻纏的頑童。
“我不敢有此言,但是孔儒自以爲才學天下第一,無人能出其右,實在有些傲慢。”
“昔日仲尼也曾經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孔儒安知這楚吉不能當孔儒的老師呢?”
王式這胡攪蠻纏的兩句話,引來了堂上之人的一陣哄笑。
“三人行必有我師”自然說得極對,但是在當今的大漢,何人又可以來當孔安國的老師呢?
王式未免有些巧言令色了。
“王公說得極對,那敢問這楚吉到底是何人?”
“剛才夏侯公說過,你今日會讓他見到楚吉,相比楚吉就在未央宮,不如請出來一見……”
“若楚公才學過人,在場的儒生自會有論斷,老夫也不會再有異議……”
“就怕這楚吉是欺世盜名之徒,用陰謀詭計騙得了王公和夏侯公的信任,讓你們陷入助纣爲虐的境地。”
“如此的話,更應該讓楚吉在此刻站出來,解釋個明白,自然沒有不會有異議了。”
“在坐的諸公都是飽學之士,覺得老朽所說的可有幾分道理?”
孔安國說完這番話之後,王式再一次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天子。
孔安國會錯了王式的意,以爲王式要他向天子請示,于是轉向天子道:“陛下聖明,也定能看出楚吉真僞。”
“王傅,此事你如何看,是否要宣楚吉上殿。”劉賀已經站了起來,波瀾不驚地向王式問道。
“陛、陛下,此事由陛下定奪,若楚公能站出來自解此誤,恐怕最能讓天下儒生心安。”王式意有所指道。
劉賀作思考狀,在沉默中走下了上首位的階梯,一路來到孔安國和孔霸的面前,二人連忙行禮退讓了兩步。
劉賀就這樣一直走到了距離大門一尺遠的地方,才停了下來,而圍觀的那些奴婢和弟子自動退讓到了兩邊。
頓時,整個正堂裏豁然開朗。
此時,午時已經過了。
陽光恰恰能斜射進來,照在了劉賀的身上和臉上,暖洋洋的。
若是有得選的話,他願意一直這樣曬下去。
但是登上了帝位,就隻能背對陽光,面對陰影了。
爲了讓‘十三經’成爲通行版儒經,必須要将孔安國拿下,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軟。
孔安國,得罪了。
劉賀想到此處,轉過身來,背對陽光,在正堂的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長到扭曲的陰影。
“諸公如何看待此事?”劉賀付手對堂中的所有人問道。
“請陛下宣楚吉上殿!”韋賢第一個請道。
“請陛下宣楚吉上殿!”孔霸緊随其後道。
“請陛下宣楚吉上殿!”夏侯勝也跟着請道。
“請陛下宣楚吉上殿!”接着就是其他的儒生附和道。
劉賀沒有其他的選擇了,他用淡漠至極的眼神,向樊克說道:“樊克,宣楚吉上殿。”
“這……”樊克猶豫,不知如何是好。
“你沒聽見朕的話嗎,宣楚吉上殿!”
“諾!”
樊克一路小跑來到殿門口,朝着石渠閣外張望了幾眼,擡高聲音喊道:“宣楚吉上殿。”
“宣楚吉上殿。”
“宣楚吉上殿。”
……
一如過往,聲音在谒者的喊唱之下,由近到遠,逐漸變小。
但是卻久久沒有回音。
堂上堂外,除了少數的幾個知情者之外,全都抻長了脖子,向不算太寬敞的大門外看去……
然而,他們的脖子都抻酸了,眼睛都看花了,仍然沒有看到有人走過了。
當他們想要站起來,看得更遠一些的時候,忽然在堂中聽到有人說話了。
“晚生楚吉,拜見孔儒!”
何人在說話?似乎有些耳熟?
所有人收回目光,面面厮觑,開始尋找說話之人。
可堂中似乎沒有人站出來啊?難不成楚吉會傳音的秘法,可以不現身而傳聲?
疑惑沒有持續太久,坐在末席的施雠眼力和聽力最好,他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緊接着,一道霹靂擊中了他的天靈蓋!
“陛、陛下?”施雠難以置信地說道。
一語驚醒所有人,堂中之人終于注意到了——天子居然執弟子禮向孔安國行禮?!
“晚生楚吉,拜見孔儒!”
這一次,天子的聲音更加清晰了一些,堂内堂外所有人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完全就搞不清楚此間發生了何事?
難道,天子就是楚吉?
劉氏,楚人也;賀,吉之……
劉賀不正是楚吉嗎?那楚吉豈不是劉賀?
在場都是博學之人,短短瞬息之間,便就從兩個名字上看透了其中的關聯。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唯一的結果,這驚世大儒楚吉竟然真的是天子!(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