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獄裏關押霍賊死的死,流的流,已經寬敞了許多,正等着新人被投進去呢?
霍賊的前車之鑒還不遠,張安世等人絕對不敢觸碰天子的逆鱗。
他們今日又悟出了一個道理,天子喜歡用陽謀,不喜歡用陰謀。
天子的每一次出手都有“皇帝獨治”這大義作爲支撐,壓制得張安世這些臣子連頭都擡不起來。
所有被擺到台面上來議論的朝堂政事,他們都隻能聽天子的,不能有任何的反抗。
“至于這任子制……”劉賀說完這半句話,故意停了下來,這是最能戳到張安世等人的事情吧。
等在場所有的外朝官和内朝官都看向自己之後,劉賀才字字清晰地接着往下說下去。
“兩千石官員都是朝堂棟梁,他們在朝政上耗費了精力,給其子嗣一些優待,倒也合情合理。”
“所以驟然廢除任子制,恐怕也會寒了朝堂重臣的心,引起朝堂的動蕩……”
劉賀慢條斯理地說着,他現在就像一個擅長釣魚的漁人,手中的線一提一放,引逗着池裏的魚。
這就苦了張安世等人,他們的表情時而喜時而憂,簡直是精彩萬分。
喜的是天子好像有意要保留任子制,憂的是天子似乎又要有所改動。
但是就像剛才的征辟制,他們如今隻有聽的份,而沒有反抗的辦法。
“張卿,朕想問問你,你有幾個兒子?”劉賀突然打岔着問了一句。
“微臣……微臣有二子。”張安世猶豫着說道。
“不對,朕記得你有三子。”劉賀笃定地說道。
“幼子彭祖生下來時就過繼給家兄了。”張安世連忙解釋道。
“那也屬于任子的範圍嘛,朕問問伱,你家的這三個兒子是不是都憑任子制出仕了呢?”
“陛下聖明……”張安世如實地回答,他的幾個兒子才學不差,但無論如何還夠不到“察舉”的門檻。
“龔卿,你又有幾個兒子,走了這任子制的路子呢?”張安世又笑着問道。
“以前老夫品秩低微,子嗣沒有得此優待,至于以後嘛……老夫能不能在任上熬過三年還未可知。”龔遂笑道。
龔遂這幾句自嘲的話引來了衆人的笑聲,殿中氣氛稍稍松動。
“既然以後要行科舉制,再留着原來的任子制,就有礙觀瞻了……”
“天下儒生會笑話諸公的子嗣都是酒囊飯袋,更容易引起衆怒……”
“所以,任子制得改一改,兩千石以上朝臣,在職三年可以舉任子一人爲郎,但是隻能舉一人。”
坐在左側的外朝官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畢竟三人年老,自己時日無多,子嗣入仕也來不及了,而禹無憂還沒有子嗣。
坐在右側的内朝官的面色則沉了下來:他們正值壯年,能舉薦的子侄輩頗多,如此一改,就斷了他們的出仕的路子啊。
莫不是真的讓他們都去搞科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那結果如何能夠預料呢?
劉賀看着他們吞了蠅子一般難看的臉色,心中覺得好笑:已經給你們優待了,莫要不識擡舉。
朕就是要讓天下人才卷起來,卷死世家大族。
“張卿、丙卿、韋卿、叔公……”
“爲何你們的臉上都有難色,是怕自己子侄輩不成器,沒有這任子制出不了仕嗎?”
“若是如此,朕倒是可以下诏,單獨給内閣保留此權?”
“畢竟内閣大學士最爲辛苦,天下官民是不會反對的。”
劉賀說這番話的時候,一雙劍目如秋水般澄澈,其中沒有任何心計和權謀的污濁。
似乎是真的想給内閣一個出路。
但不管是真是假,内閣都不敢答應下來。
像是有人下令似的,幾人連連搖頭拒絕
他們哪裏又能不拒絕呢:答應下來的話,不僅被天下人恥笑,還要承認自家子侄不争氣——反而影響他們的仕途。
“不可開此特例。”張安世連連擺手道。
“家中子侄讀經尚可。”韋賢也黑着臉說道。
“謝陛下厚愛,還是要讓子侄輩自己上進些。”劉德和丙吉也是言不由衷地說道。
劉賀笑着點頭,再次出言勸勉幾位重臣深明大義。
場面上看,君臣和諧,好不感人。
但是那強顔歡笑之下,張安世等人卻叫苦不疊。
天子此舉,這世家大族等于被施了宮刑啊:根隻砍了一半,卻也無甚用處了。
而行刑的那把刀,就是還沒有亮出真容的科舉制。
不知今日,天子還有什麽舉措——簡直就是驚悚可怕。
劉賀解釋到此處,科舉制的第一個特點就呼之欲出了。
那就是“逢進必考”。
以後,隻有從科舉制度出仕,才是正道,才能在仕途上走得遠。
其餘路子,都隻能是邪道,能出仕,但會被同侪恥笑。
“好,那朕就接着往下講,再講一講這科舉制怎麽考。”
在這又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任子制已經有名無實,早些知道這科舉怎麽考,倒能夠家中的子侄們早些準備。
“朝堂和衙署上的官職成千上百,需要的人才自然不同,以前行察舉制時,有各‘科’作爲區分……”
“而太學中的博士弟子也有射科對策的說法……”
“所以,科舉制自然也是要分科來考的。”
“第一科爲【賢良文學】,考儒經經意。”
“第二科爲【明法通律】,考律法刑獄。”
“第三科爲【猛知兵法】,考兵事兵法。”
“第四科爲【種桑力田】’考農桑耕職。”
“第五科爲【算學幾何】,考算數測量。”
“第六科爲【金工木器】,考工匠之學。”
“第七科爲【商事貿易】,考經商之學。”
“第八科爲【哲學天理】,考天道之學。”
“除了賢良文學這一科之外,其餘各科均要加考一科【明經】,明經就是考儒經經意。”
“畢竟,大漢‘獨尊儒術’,出仕的官員仍然應該是儒生,自然不可對儒學一竅不通。”
“至于選定排名倒也容易,謄抄糊名之後,考官對諸生考卷評分,最後累分擇優錄用。”
“另外,除了刑徒及三代有罪之人外,編戶齊民均可參加科舉。”
所謂的編戶齊民,幾乎涵蓋了所有繳納賦稅的百姓,甚至包含商人和工匠。
這些是劉賀暫時想到的科舉科目,所以給它們安了個“科舉八科”的名頭。
這樣一安排,世家巨室在賢良文學一科上有優勢,卻未必能在其他的科目上競争過其他的人家。
随後,劉賀又解釋了這科舉考試的一些具體細節,如時間、出卷、評分、試題等等,龐雜繁複。
對于在大漢土生土長的八個朝臣而言,這一套考試成制簡直猶如天上之物,完全就是聞所未聞。
但實際上,劉賀隻是把後世“考公制”那一套東西直接搬過來而已。
整整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劉賀才将科舉制度的各項關口和細節解釋清楚了。
而後,劉賀又去到了後面的寝殿中,将提前印出的幾張考卷給一衆朝臣傳閱。
這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觀察一衆朝臣的反應。
錯愕、驚訝、佩服、憤怒、狐疑……不一而具。
此間儒學學得最好的人自然是龔遂、王式和韋賢,他們的表情變幻多端,非常有趣。
恐怕在他們的心中,自己推行的“科舉制”與癫悖一線之隔——或說就是癫悖之舉。
龔遂和王式對天子的才學更有信心,所以能耐着性子恭敬地聽完,但是韋賢就不同了,吹胡子瞪眼,毫不掩飾。
有這樣的反應才正常的,這班朝臣若坐在榻上安安靜靜地聽自己講完,劉賀反倒是要起疑心了。
他會疑心這群人是不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的。
又是小半個時辰,在場所有的朝臣對這科舉制都了如指掌了。
“各位愛卿,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朕可以再與你們解釋……”
“陛下,老臣有言要谏!”韋賢沒等劉賀說完話,徑直就從榻上站了起來。
韋賢清瘦挺拔,平日又爲人和善,觀其外貌,有仙風道骨的氣派。
如今,那悠閑的氣質蕩然無存,反而有一層也掩飾不下去的怒意。
“莫急,韋閣老,這科舉制和庠學制之間的關聯你可都明白了?”
“哼,陛下,老夫自然是明白了,無非是官學所教既科舉所考。”韋賢恨恨地說道。
“韋閣老不愧是儒林耆宿,竟然看出了朕的所想。”
“韋閣老說得不錯,朕花那麽多錢糧培養那麽多讀書人,自然是要讓他們來當官的。”
“當然,未進官學者也可以參加科舉考試,一視同仁,絕無偏倚。”
劉賀說得倒是豪邁和坦蕩,但這一次卻沒有得到一衆朝臣的附和。
尤其是站了起來的韋賢,那對天子不敬的怒意更是已經溢于言表。
在劉賀的印象中,韋賢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不強,但算得上是一個忠臣。
自己親政的時候,正是他帶頭在前殿裏對劉賀表示了支持,帶動了一批“中間派”倒戈,幫劉賀順利親政。
所以劉賀即使不考慮韋玄成的因素,也會認韋賢是一個識時務者。
沒想到這一次,韋玄成竟然如此鮮明地表達不滿,看來庠學制和科舉制真的戳到了這些大家的肺管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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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